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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章

    云雀实在拿这混小子没办法,自己吃起了牛乳糕。

    糕饼碎屑掉落在裙子上,胡马瞧见了,闷不做声地捡起,吃进口里。

    二人虽说没有过分亲昵的举动,也没有含情脉脉地互望对方,可就能让人感觉到股子温情。

    就在此时,睦儿挣扎着起来,连连往外推云雀,急道:“您去伺候我娘吧,我要睡了,唠唠叨叨了一两个时辰,我真要受不了了。”

    云雀撇撇嘴,有些委屈地看向睦儿,仿佛在说,我有没说话,哪里唠叨了。

    一旁的胡马笑着拉起云雀,柔声道:“你先出去罢,小木头这边有我看着呢。”

    云雀担忧地再三看向睦儿,用手语又嘱咐了几句,这才不舍地离去。

    这丫头刚一走,胡马立马将小门关上,疾步从屏风后头拿出个老虎头的夜壶,匆匆抱着跑到床那边,将夜壶塞进锦被中,又从后面环住睦儿,将孩子架起来,笑道:“瞧你喝了那么多药,铁定憋不住了,云雀又在跟前嘀嘀咕咕那么久不走,急坏了吧。”

    儿子在里头小解,我和李昭同时别过脸,没去看。

    等里面没哗哗声了,我俩抿唇偷笑,接着往里瞧,此时,胡马将夜壶暂塞到床下,用湿手巾反复擦干净了手,在点心盒子里挑了些软烂好克化的,悉数给睦儿端去,他跪坐在床边的脚蹬上,看着睦儿吃得狼吞虎咽,温柔一笑:“吃慢些,当心噎着,要不要喝点茶水?”

    “不想喝。”

    睦儿用手背抹去嘴上的碎屑,扭头瞅了眼自己的“大屁股”,烦道:“疼得紧,吃多了不方便上马桶。”

    说到这儿,睦儿忽然将糕点放下,头趴在枕头上,竟呜呜咽咽伤心地哭了起来,委屈道:“大伴,我这辈子还没这么憋屈过。”

    “胡说,你才多大点的人,就乱说一辈子。”

    胡马跪直了身子,轻轻地摩挲着睦儿的背,柔声道:“大伴知道,你这回受了委屈,哪个男人能容忍自己的女人背叛?想哭就哭吧,别憋在心里。”

    睦儿哭得浑身颤抖,抓过胡马的袖子抹自己的眼泪鼻涕,接着闷声诉苦:“我知道娘是为了我好,才把凌霜送去孙府的,可她为何不告诉我真相?李璋都欺负到我头上了,我还傻呵呵地准备给那贱婢买屋子安置她,用民间的话,我被人卖了还给人数钱!那时候她柔弱无辜地像只小兔子,给我梳头发、亲我,说要照顾我一辈子,怎么能转头投靠李璋呢?还有那些朝臣,难道不知道这是李璋故意设的圈套?李璋就是想把我弄死,他好当太子,袁文清还是首辅,出了名的公正,我看他就是起了帮李璋夺嫡的念头,这才处处打压我的,爹爹也是的,为了安抚那些佞臣,居然下狠手打我,我的这份委屈有谁知道啊!”

    “哈哈哈。”

    胡马噗嗤一笑。

    “你笑什么啊。”

    睦儿嘟着嘴,难得小孩儿似的撒娇撒气,拳头轻轻地打向胡马。

    “长安城里的是是非非,从来没有个因果究竟,你少年气盛,想在泥里掬一捧清水,太难了。”

    胡马从茶壶中倒出杯热水,给睦儿一口口地喂,满眼地慈爱,笑道:“不就是个小细作,没多大事。当年梁元那样可怕的人在陛下跟前,你也翻过旧档,陛下当即发作了么?他筹划半年,才有了勤政殿那场变动,可饶是陛下如此手段,依旧没能将张氏全全铲除,眼睁睁看着张达齐在自己面前脱罪,你说他委屈么?”

    睦儿艰难地往后挪了个地方,让胡马坐上来,嘿然笑道:“也是奇了,爹娘、师父和哥哥们给我讲道理,我觉得烦,偏你给我讲,我就能听进去,大伴,你躺在我跟前,就像小时候那样搂着我。”

    “又说傻话了。”

    胡马用帕子擦去睦儿额上的虚汗,笑道:“咱们尊卑有别,大伴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与你过分亲昵,莫要让旁人拿住把柄。”

    “当皇帝的儿子真委屈!”

    睦儿撇撇嘴,从床角拉过一只紫檀木的“马踏飞燕”,抱在怀里,扭头望着胡马,笑道:“大伴你可要好好活着,不许死在我前头,这辈子都要照顾我。”

    “好好好。”

    胡马无奈一笑,忙答应了。

    他轻抚着睦儿的小脑袋:“你说自己委屈,那你是不知道陛下小时候。”

    “我爹怎么了?他不是太子么,还能受什么委屈?”

    睦儿忙问。

    “陛下一开始可不是太子,也不是什么亲王郡王,只是个不起眼的皇子。”

    胡马帮睦儿将乱发抚平,柔声道:“你的亲祖母懿德太后当年扯入一桩谋害后妃案,她无母族可依,便当了替罪羊,被当时的老太后,也就是你曾祖母明成太后赐了毒酒,可怜懿德太后薨的时候,你父亲才三岁哪。”

    听到这儿,我忙看向李昭。

    他虽未落泪,但眼中的哀伤甚浓,便是九五至尊,哪怕到了七老八十,一旦想起生母,哪里能不伤心。

    我忙揽住他的腰,轻声道:“咱们回去吧。”

    “无碍。”

    李昭笑笑,反搂住我,接着往里看。

    此时,胡马仿佛也想起什么悲伤的事,眼红红的,叹了口气,轻轻地拍着睦儿的肩,哄孩子入睡,柔声道:“当年你父亲在宫里不受重视,便是宫人都敢随意呵斥他,先帝子女众多,身边有嫡子和宠妃生的晋王,哪里记得起有这么个小儿子,三五日间就忘在脑后了,得亏何太妃仁慈怜悯,私下里多有照顾。”

    “那爹后来是怎么当上太子的?”

    睦儿显然是有了兴趣,忙问。

    “这就是咱们陛下的智慧之处了。”

    胡马不禁竖起大拇指,反问道:“小木头,老奴问问你,若是你处在陛下这样的境遇,该如何自救?”

    睦儿冥思苦想了良久,皱眉道:“密档和起居注中皆有记载,说父皇为曾祖母明成太后所喜,被太后养在身边。若是换做我,我会分析后宫前朝的势力,给自己找个无子的妃嫔依靠,会娶有权势的朝臣之女,可储君最终还是先帝拍板决定的,先帝是孝子,很听老太后的话,所以本质上,我会让太后喜欢我。可明成太后分明赐死了爹爹的亲娘,爹难道不记恨?”

    “所以啊,陛下心里的愤怒和委屈,天大了去了,那么多年,他一个字都没抱怨,他受何太妃指点,知道明成太后畏寒,于是亲自去太医院,请当时的院判杜朝义帮他配了泡脚药包,亲送到慈宁宫。”

    胡马叹了口气,悠悠道:“明成太后不待见这个孙子,让他以后多在学业上用心,无事少到慈宁宫转悠。小木头,若换做你,听到这话,你还会去么?”

    “当然不去!”

    睦儿脱口而出:“但凡是有骨气的,绝不登那老妇的门。”

    “可陛下没退缩。”

    胡马莞尔,眼里尽是敬服:“你父亲那时候才七八岁,屡屡到慈宁宫侍奉,哭着说自己打小不知道被人疼的滋味是什么,祖母是吃斋念佛的人,求祖母庇佑孙儿,多疼疼孙儿,明成太后鄙薄你父亲小小年纪就忒有主意,更不愿见他。可你父亲仍不放弃,他将自己的体己钱全拿出来,让老奴去打听御膳房哪个厨子淮扬菜做的好,果然寻到一个不错的御厨。他虚心求教,每回打赏就数十两,请那位御厨给他教做淮扬菜,你可知为何?”

    睦儿皱眉道:“明成太后祖籍扬州,是地地道道的南方人。”

    “不错。”

    胡马挑眉一笑,接着道:“你孝顺十天半个月,众人可能说你假;可你孝顺一年、三年、五年,那就是真心的。明成太后终究被你父亲的孝心打动,将你父亲挪到慈宁宫,由她亲自教养。”

    睦儿听入迷了,催道:“后来呢?”

    胡马没直接说,反问:“小木头啊,你了解明成太后是怎样的女人么?”

    睦儿一怔,他忘了臀部重伤,挣扎着坐起来,疼得龇牙咧嘴,皱眉细思了片刻,侃侃而谈:“明成太后出身世家大族,被太.祖皇帝亲自选中,为嫡子正妃。太后育有两子,一个是先帝,另一个是狗贼魏王,当年先帝即位的时候,不过七岁幼龄,明成太后垂帘听政二十余年,说白了和女皇帝差不多,譬如张致庸就是她提拔起来的,当时政治清明,太后和群臣制定出许多利国利民的政策,使国力逐渐强盛。明成太后在世的时候,但凡她说话,先帝无敢不听。”

    胡马点点头,笑道:“没错,在明成太后的悉心教养下,你父亲果然是一日千里的进步,但他并未因此骄悍,反而更加仁厚有礼。人都道你父亲是先帝选中的太子,殊不知,他是明成太后一手扶持上去的。”

    “爹爹真不容易啊。”

    睦儿长叹了口气。

    “岂止是不容易。”

    胡马笑道:“老奴不敢妄加评议先帝爷,明成太后薨后,先帝爷日渐疏于朝政,致使三王之乱生起,一时间民不聊生。当时叛贼兵临江州,袁文清死守抵抗,而当时朝廷迁都和求和之人甚多,每日家章奏流水似的送到你父亲跟前,说你父亲好战,置无辜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甚至还会让越国和一些游牧之族趁机反扑,到时候国将不国,他们逼迫你父亲禅位,可求和就能换来魏王怜悯?你父亲顶住了重压,坐定长安调度,最终以迅雷之势平叛,你想想,他那时候若是承受不住苛责讪骂,会有如今的开平盛世?”

    睦儿怔怔地听完胡马的这番话,盘腿而坐,低头沉默了良久,忽然抬起头,拉住胡马的手,恍然道:“大伴,我这次好像真冲动了,做错事了,比起爹爹,我就是摊扶不上墙的烂泥,我现在该怎么办啊。”

    胡马掩唇笑道:“讲故事老奴拿手,可政事老奴不懂啊,你还是去问问陛下。”

    睦儿闻言,忙挣扎着下床,急道:“快帮我穿衣裳,我要去见爹爹。”

    ……

    见睦儿想通了,我登时松了口气,望向李昭。

    这狗东西面带得意之色,他垂眸细思了片刻,一把拉住我的腕子,急匆匆地就隔壁院小跑去,嘿然道:“走,咱们也过去准备准备,小风哥总算是开窍了,朕要给他教教,何谓知耻而后勇。”

    第166章

    知耻而后勇

    如题

    夜凉如水,

    我被他拽着急匆匆往隔壁小院跑去,凉风直从往人脖颈和袖筒里钻,我明显能感觉到从他手心里传来的温暖。

    借着屋檐下昏黄的琉璃宫灯,

    我朝他看去,

    恍惚间,我仿佛看到了十六岁的李昭,

    他终于敢牵起妍华的手。

    再一眨眼,他就长成了高高大大的男人。

    不知不觉,

    我和他也走了十三年。

    进屋后,

    他就撒开我的手,

    径直往书桌走去,

    坐到椅子上后,他稍稍整理了下衣襟,

    手抹平碎发,面色十分严肃,忽而,

    他望向我,问:“妍妍,

    你看朕会不会有种……刻意等那孽障的感觉?”

    我双臂环抱住,

    食指点着下巴,

    沉吟了片刻:“有点。”

    李昭不再正襟危坐,

    他懒懒地窝在椅子里,

    随手扯了本章奏,

    又从笔架上了枝朱笔,

    不住地勾勾画画,贼嘻嘻地看向我:“现在如何?是不是有种朕在忙碌,没空搭理那小子的感觉?”

    “嗯……”

    我歪着头打量他,

    憋住笑:“有点做作。”

    “那可怎么好。”

    李昭剑眉微蹙,薄唇反复抿,忽然眼里炸出抹坏光,他噌地一声站起,朝我勾了勾手,示意我同他到内间去。

    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紧跟着进去,发现他此时端端正正地坐在梳妆台前,着急忙慌地翻胭脂水粉,拧开一盒香粉,直往自己脸上扑。

    “你这是做甚?”

    我斜倚在门框,哭笑不得。

    “朕得做出被气病了之态!吓死他!”

    李昭笑得很坏。

    正在此时,我听见外头花厅传来阵脚步声,紧接着,胡马低沉温和的声音响起:“启禀陛下,瑞王殿下在外求见。”

    听到此,李昭杀鸡抹脖子地朝我暗示。

    我立马会意,扬声道:“且先等等,陛下刚睡下。”

    说罢这话,我急步朝梳妆台那边走去,直接坐到李昭对面,从他手里抢走香粉,瞧见他把脸涂的惨白一片,我不禁笑出声,手指勾起他的下巴,重重地亲了口这“大孩子”的唇。

    随后,我从一旁拿起蔷薇水,将帕子浸透了,仔细地给他擦脸,命他把眼睛闭起来:“太白了就很假,得在粉里调些鹅黄,这样涂脸上才是病气呢。”

    说话间,我往白、黄粉里滴了些杏仁油,将粉调匀,然后往李昭脸上抹去。

    李昭仰起头,听话地由我摆弄,嘿然笑道:“这方面咱丽夫人是行家啊!”

    说这话的同时,他手又不安分地朝我后臀摸去。

    “别乱动!”

    我打开他的手,俯身凑近他,轻轻往干吹他脸上的粉。

    “你下午吃大蒜了么,怎么嘴这般臭?”

    李昭鼻子耸动,笑着损我。

    “胡说。”

    我白了眼他:“吃大蒜脸上会长包,我才不吃呢,我是仙女,只吃杨枝甘露,嘴是香的。”

    “朕不信。”

    李昭坏笑:“除非你让……”

    正在我俩调笑之际,听见睦儿的声音传来:“爹,孩儿来给您赔罪了。”

    我和李昭同时噤身,他手指向绣床那边,冲我挤眉弄眼。

    我扬了扬下巴,冲他飞了个媚眼,示意他放心。

    果然,这狗东西三步并作两步冲到绣床上躺好,刚才还是个精神奕奕的老色鬼,这会儿就成了被霜打过的茄子,他俊脸白中带黄,双眼耷拉着,有出气没进气的,嘴里发出痛苦的轻吟声。

    我上忍住笑,硬生生从眼里挤出几滴泪,坐到床边,幽幽道:“进来吧。”

    斜眼瞧去,内间小门被人从外头轻轻推开,胡马踮起脚尖,将帘子打起。睦儿个头高,他稍微低头,跨进门槛,这小子脸红扑扑的,屁股分明很疼,可他愣是没叫唤,咬紧牙关,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步履沉重地走了进来。

    睦儿抬头往我们这边一看,登时大惊,直接冲了过来,急得乱了方寸,竟双手抓住李昭的肩膀,大颗的泪珠夺眶而出,落在他爹爹脸上。

    “爹,您怎么了!怎么成这样了?”

    睦儿忙望向我,试图寻找答案。

    “你还问!”

    我一把推开他,瞬间泪如雨下,用帕子捂住脸,哭道:“还不是被你气的,你惹出那么多事,你爹爹可曾说过你的不是?你还越发得意了,饭桌上就打起亲兄弟,蛮横地顶撞你爹!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孽障啊!”

    “哎呦~”

    李昭适时嘴里哼唧了声,手颤颤巍巍地抬起,摸我的背,含糊不清地劝:“莫哭,朕、朕死不了……”

    话音刚落,睦儿扑通一声跪到床边,头埋在床上,痛苦地嚎哭:“爹,都是孩儿的错!您起来打我吧,我错了!我真不孝,我该死!”

    我斜眼觑向李昭,他身上轻微颤动,嘴角也微微上扬,显然是极力忍笑。

    这狗东西艰难地抬起手,伸向睦儿,忽然啪地一声重重落下,痛苦道:“没、没事儿,孩子,别哭。”

    可就在我俩沉浸在戏耍儿子的欢快中时,睦儿猛地抬头,脸上糊满了泪水,疑惑地瞪着李昭:“不对啊,若是您重病,按理说太医院早都搬过来了,内阁也得守在外头,您是装的吧。”

    “啊,这、这……”

    李昭脸色有些不自然,眼珠乱转。

    忽然,睦儿身子窜上前,仔仔细细地查看李昭的脸,发现方才他落在爹爹脸上的泪把脂粉化开,露出原本的肤色。

    睦儿什么也不顾,直接用袖子去擦他爹的脸,袖子果然黄了一坨,这小子瞬间恼了,气的说了句“骗人”,立马弹起身来,谁知触动了屁股上的伤,像猴子似的原地又蹦又跳。

    我终于忍不住,噗嗤一笑,可又心疼儿子,赶忙上前环住他,弯下腰,要往开扯他的裤子,瞧一下伤怎样了。

    谁知这小子跟泥鳅一样溜走,双手拽住裤子,连连后退,脸被气的通红,眼睛防备地盯住我:“娘,我、我长大了,别动不动扯我裤子,多丢人。”

    “丢什么人?”

    我撇撇嘴:“你就算七老八十了,还是我儿子,过来,让娘看看。”

    “哎呀!”

    睦儿急得直跺脚,斜眼望向李昭,向他爹求助。

    李昭此时已经掀开被子下床,他快速穿上鞋,从梳妆台那边拿了条蘸了香露的帕子,一边擦脸,一边往外走,路过睦儿的时候,两指按了下儿子的肩,温和道:“你来。”

    他们父子俩说话,我没跟着出去,从枕头底下翻了把梳子,移步小门那边,慢悠悠地通发,并往外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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