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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朱九龄喝了杯酒,斜眼看向书桌上放着的两只木盒:“今晚过来给夫人送两幅画,便当临别给红尘挚友的赠礼了。”

    我愕然,忙问:“先生要离开长安?”

    “嗯。”

    朱九龄笑得坦然,夹了块糖醋鱼,大快朵颐:“我准备出家当和尚去。”

    “啊?”

    我惊得手里的勺子掉入碗中,汤汁登时溅起,飞到我的脸上。

    “为什么出家?”

    我下意识想起了李昭和大福子,忙用帕子擦脸上的汤,问:“可是谁逼迫你的?”

    “无人逼迫。”

    朱九龄大手一挥,泰然自若地喝了杯酒,面上颇有几分兴奋之色,笑道:“九龄一直视夫人为知己,那就不瞒你了。也不知是谁将我自尽之事告诉了阿思,并且出言苛责这小子薄情寡义。这不,前几日我收到思儿的家书,他在信中给我致歉,埋怨我这么大年纪,竟像孩子似的闹自杀,也不嫌丢人,蝼蚁尚且偷生呢。我瞧见这信,高兴得一宿没睡着,我盘算着,思儿是他爷爷养大的,打小那老东西没在孩子跟前说我的好话,可思儿如今快三十的人了,有些事他慢慢地自己能想明白。他好面子,肯定迈不出这步,那我做爹的得先拿出态度来,让他看到我的诚心悔过。思前想后了好几日,我觉得出家是最好的选择。”

    我定定地看着他,忽然一笑。

    人世无常变故,莫过于此。

    朱九龄名满天下,曾纵情声色、颓靡放浪,不想为了儿子,竟选择遁入空门。

    怎么说呢?

    感慨万分吧,若没猜错,朱九思那封道歉信应该是被李昭苛责过,惧怕之下才写的,到底有几分诚心,谁知道呢。

    可九龄就将它当成了活下去的支撑信念。

    我不能劝他再想想,因为朱九龄好像确实得为他放纵的前半生赎罪,而有意思的是,他第一个辜负且深爱的女人就是落发为尼,一切仿佛个因果循环。

    “那妾身恭喜先生了。”

    我给自己倒了杯酒,举起,笑道:“不对,以后应该叫您大和尚、大师傅了。”

    “哈哈哈。”

    朱九龄大笑,仰头痛饮了杯:“这些日子我闭门不出,将红尘中最后两幅画完成,赠予夫人。”

    “那妾身却之不恭了。”

    我点头微笑,猛地想起朱九龄仿佛和张家私交甚好。

    “日子过得真快,不知不觉妾身已经和先生结识半年有余了。”

    我从朱九龄怀里接过睦儿,笑着叹了口气:“想当初,咱们是在教坊司遇见的吧。”

    “是啊。”

    朱九龄也感慨万分,垂眸看向我脚上的绣鞋,摇头笑道:“当初九龄放荡胡闹,还在夫人脚上画了两朵彼岸花,不想被你这刁钻聪敏的妇人当做丽人行的招牌,如今再想想,真觉得有趣得紧。”

    “正是呢。”

    我给他添了杯酒,打趣:“当初先生说画不出来,躲在教坊司看尽美人,哪知今年先生佳作频出啊。”

    我冲他竖起大拇指,掰着指头数:“头一件,就是那一红一白的两朵彼岸花,紧接着先生醉中写了幅狂草《江州词》,据说被宫里收走了。后来先生来妾身这里教鲲儿作画,画了张《舐犊情深》,加上画妾身的《长安丽人行》,给小木头的手抄佛经,以及鸿篇巨制《盛世长安夜景图》,真不少了,足以让先生流芳百世了。”

    我佯装像想起什么似的,笑道:“对了,先生似乎还画过幅《斗花戏草》,据说让张家收走了?”

    “不错。”

    朱九龄吃着菜,笑道:“也不瞒夫人,我同如今的大理寺卿张达齐大人私交甚好,这幅画就是在他书房当场画的,事后他要给我银子,我没要,逼他给我买了两匹汗血宝马。”

    我掩唇轻笑,斜眼瞅向内间,也顾不上什么避讳,轻声问:“先生相交满天下,妾身敬服,不知这位张达齐大人是个怎样的人?”

    “他比我要小几岁,确实是个龙章凤姿、满腹经纶的雅士,为人豁达,做官光明磊落,不似我风流纵情,他只有一个妻子,夫妻俩相敬如宾,在长安也是段流传的佳话。”

    朱九龄喝了杯酒,笑道:“他生母是老首辅的通房丫头,过世的早,大夫人刚嫁到张府时,膝下无子,怜悯他,将他养在跟前,吃穿用度和嫡出没两样,后面大夫人虽说生了皇后和达亨两个嫡子,但也未对达齐有所疏远,反而越发悉心教导,看着他科考娶妻,真真比生母还要好,头几年大夫人过世,达齐生生哭晕在灵前,好几年过去了,他襟口一直别着朵白花,这份纯孝,谁人不赞啊。”

    “这样啊。”

    我微微点头。

    小时候我倒是见过张达齐,印象中确实是个彬彬有礼、进退有度的人。

    张达齐和素卿姐弟关系匪浅,不论从报恩还是从家族利益出发,张达齐的确会出手给素卿了事,帮外甥李璋盘算大业。

    而且听朱九龄的描述,张达齐似乎是个人品做事挑不出毛病的完人,让人根本抓不到痛脚。

    正在我思索间,睦儿小身子挣扎,嘤嘤哭了起来。

    “怎么了?”

    我摇着安抚他:“是饿了么?”

    听见这话,朱九龄放下筷子,笑着站起:“夜深了,我也不打搅你了,就此别过。”

    “先生再吃一会儿啊。”

    我将睦儿交给云雀,起身挽留:“此一别,也不知何年再见。”

    “嗨,有缘日后自然会重逢,再说……”

    朱九龄斜眼朝内间瞧去,促狭道:“我若是再待下去,风和先生就该恼了。”

    说到这儿,朱九龄拧身朝外走,行到内间门口忽然停下,笑道:“我说风和先生,在下就要走了,你也不出来送送?”

    我咽了口唾沫,轻咳了两声,忙笑道:“他兴许睡着了。”

    “是么。”

    朱九龄高昂起下巴,双手背后,嘿然一笑:“皇帝徒儿,为师就要走了,您老也不出来送送?”

    我一怔,他他他,他什么时候知道风和是李昭的!

    我猛地想起八月的时候,朱九龄故意上门挑.逗勾引我,李昭戴着面具,与他发生过争执。

    难不成那时候他就知道?那他还敢骚扰我,简直不要命啊!

    就在此时,我瞧见内间的厚帘子被人从里头挑开,李昭稍低头,抬脚越过门槛,微笑着走出来了。

    他已经穿好衣裳,头上戴着玉冠,风度翩翩,简直就是个贵公子。

    这狗东西唇角勾着抹浅笑,下巴骄矜地抬起:“到底还是被你这老家伙瞧出来了。”

    说罢这话,他抱拳,微微躬身见礼:“朱先生请受朕一拜,多谢先生救了吾儿性命。”

    “客气了。”

    朱九龄大手一挥,转身行到桌前,抓起酒壶,满满倒了两杯,递给李昭一杯,坏笑着看了眼我,莞尔道:“陛下怕是已经和娇妻学会喝酒了罢,来来来,陪为师喝一杯。”

    “请!”

    李昭双手举杯,一饮而尽,将酒杯倒悬,示意他一滴未剩。

    “好!好!”

    朱九龄连说了两个好,亦将酒喝尽,上下打量李昭,笑道:“你这会儿倒是比在东宫时有了几分热气儿,也更招人喜欢。”

    “究竟是喜欢还是厌恨呢?”

    李昭挑眉坏笑,揽住我,傲然道:“朕不仅勒令贵公子写那封绝情寡义的斥责信,害你想不开自尽,还骂你自私凉薄、无情无义,如此糟污的品行,根本不可能作出好画,平庸已是你的巅峰了,你不恨朕?”

    朱九龄亦高昂起下巴,傲睨自若地笑道:“我刻意引诱戏耍丽夫人,挖苦你是更胜嫪毐的大阴人,还嫌弃你的字暗藏杀气,骂你生性多疑,写不出好东西,一般已是你的巅峰,你不想杀了我?”

    这两个人就这么互相看着,不说话,忽然哈哈大笑,相携着重新入座,各自倒了杯酒,重重地碰了杯,同时一饮而尽。

    李昭拿起我的筷子,吃了口清炒菜心,笑骂:“你这刁毒的老东西到底什么时候认出朕的?”

    “早认出来了。”

    朱九龄斜眼觑向我,手抓起条熘肝尖,仰头送进口里,含糊不清地笑道:“当初她拿着你的字到教坊司,呵,她情人眼里出西施,觉着你写的极好,想拿那幅字与我套近乎,我虽醉着,却一眼就瞧出是你的手笔,当时还纳闷,一个商妇怎会有皇帝的真迹。后来我刻意来这儿做客,那天晚上你也在,你以为戴着个面具,我就瞧不出你是谁了?皮子谦厚,可骨子里却傲极,就是李昭小儿。”

    “先生!”

    我忙嗔了句:“你怎么能直呼陛下大名呢。”

    “心疼了?”

    朱九龄打趣我:“当时他还是太子时,我给他教写字,天天叫他小子,朱九龄天不怕地不怕,脑袋掉了碗大的疤,便是在先帝跟前,我都屡次出言不逊。”

    “无碍。”

    李昭搂住我,让我坐到他腿上,抚摸着我的背,亲了口,坏笑:“这老东西马上就要当和尚了,以后修了闭口禅,怕是再也不能妄语,今儿是咱们自己的家宴,你就让他狂吧,朱九龄若是不放肆狂妄,就不是朱九龄了。”

    “还是你懂我。”

    朱九龄似乎很欣赏李昭这般大剌剌地抱着我,连连点头,笑道:“后面你让我教高鲲,哎呀,那孩子真是个至纯至善的好孩子,不敢对我说风和先生是皇帝,就百般暗示。”

    说到这儿,朱九龄摇头笑笑,看着李昭:“这孩子先是写字的时候,极力模仿你的字迹,用此来暗示我,后面偷偷与我耳语,让我千万别得罪你,更别得罪丽夫人,家风家教真是太好了,这个关门弟子,老子收定了。”

    听见这话,我心里甜滋滋的。

    我家鲲儿就是好,他是天底下最好的少年。

    “收就收,但别把你那身坏毛病教给朕的贤侄。”

    李昭白了眼朱九龄,抱着我摇,笑道:“你吧,一片拳拳爱子之心,让人动容。当初三王之乱出钱出力,和文清、九思爱卿帮朕守住江州最后一道防线,小德可鄙,大义当赞,画中自有风骨,为当世首屈一指之大家。”

    朱九龄双臂环抱在胸前,挑眉一笑:“你吧,虽说有时心狠多疑,可不拘一格选取贤良,怜悯鳏寡孤独,不兴大狱,不修宫室陵寝,顶着千钧巨压从豪贵嘴里抠出土地授予贫农,还能容忍我这样的人,好胸襟,好皇帝。”

    言及此,他斜眼看向桌上的长方木盒,笑道:“不枉我花半年画《盛世长安夜景图》,今夜来这里,一则与丽夫人告别,二则将画赠陛下,三则还有个不情之请。”

    “先生尽管提。”

    李昭面颊绯红,下巴微抬,笑着示意朱九龄尽管提要求。

    “哎!”

    朱九龄叹了口气:“我那儿子脾气执拗,官场肯定会得罪不少人,万一犯事了,还请陛下饶他一命。”

    “好说。”

    李昭手指点着桌面,笑道:“冲着先生救了吾儿,朕都要格外宽待九思。”

    “那就多谢陛下了。”

    朱九龄抱拳见礼,打了个酒嗝儿,笑道:“还有一事,陛下能不能帮我剃度,旧时有李白的天子呼来不上船,今儿有天子亲给九龄剃头,陛下就容九龄再狂一回罢。”

    李昭拍拍我的屁股,示意我站起,高声喊:“胡马,拿剃刀来!”

    不多时,胡马就将水盆、手巾、剪子和剃刀都端了上来。

    朱九龄端坐在圆凳上,而李昭则净了手,站在他身后,拆开他的方巾,拿起他的一束黑发,剪了下去……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看见朱九龄虽说面带微笑,可在发落的时候,他眼中带泪,眸中含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痛苦。

    大抵,是他这几十年的恣意,亦是他潇洒传奇的一生,还是他亏欠负了的那些情……

    给不了、偿不清、还不完……

    没多久,李昭就将朱九龄的头剃光了。

    胡马端着镜子,屈膝半蹲在朱九龄面前,笑道:“朱爷您瞅瞅。”

    朱九龄抬手,摸了把光秃秃的头,凑近镜子仔细瞧,嘿然一笑:“还挺亮。”

    说到这儿,他起身,双手合十,躬身给我和李昭见了个佛礼,笑着问:“怎样,还像那么回事吧。”

    “嗯。”

    我含泪点头,抱着儿子,靠在李昭身上。

    朱九龄闭眼,仰头长出了口气,随后笑着走到我们一家三口跟前,他低头,慈爱地看着睦儿,手轻轻地抚着儿子的小脑袋,柔声道:“仙人抚尔顶,结发受长生。贫僧当初累她出家为尼,后又给你抄写了卷《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看来早已注定会走入释门,愿你日后平安如意,事事顺心。”

    说罢这话,朱九龄大袖一挥,双手背后,昂首往出走:“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走了,勿念。”

    第115章

    元美人

    如题

    我来长安后,

    见了很多人,经历过很多事。

    无疑,朱九龄对我来说,

    绝对是印象最深刻的一个男人。

    在我的前半生里,

    他的才华和风流英俊,曾短暂地惊艳过我。

    当然,

    这话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只藏在自己心里。

    ……

    天忽然下起了雪,

    地没一会儿就覆了层微薄的白。

    我站在门口,

    目送着朱九龄离开,

    直到看不到他的背影、直到极目望去,

    只能看见冬夜的茫茫的黑。

    我不禁感慨。

    朱九龄这辈子到底是个怎么活法?

    他活得清楚,知道自己的路在哪儿,

    在书画一道功成名就,李昭评价其为当世首屈一指之大家;

    他活得稀里糊涂,在教坊司里醉生梦死;

    他活得风流薄情,

    辜负过许多真心爱他的女人,还引诱戏耍过我;

    他活得痛苦,

    与父亲决裂,

    亲生儿子拒绝认他;

    他又活得恣意狂傲,

    孑然一身,

    来也潇洒,

    去也潇洒,

    曾给长安带来浓墨重彩一笔,

    走的时候又悄然无声。

    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我不去评判,全都交给长安的雪吧。

    站了许久,我搓了下发凉的双臂,

    转身回到屋里。

    屋中的酒菜已经撤下去了,此时,几个宫人将那幅《盛世长安夜景图》展开,这幅画足足有一丈五尺,上面画了长安的亭台楼阁、车水马龙和民生百态,有小儿蹴鞠、有瓦市杂耍、有士子清议、有教坊司花魁跳剑器舞、亦有一掷千金的豪贵公子……的确是盛世之景。

    李昭双手背后,立在这幅鸿篇巨制前,怔怔地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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