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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大雪纷纷扬扬落下,行人用包袱或是大袖顶在头上,匆匆地往家赶,小贩们亦开始收拾摊子……点点滴滴凉意落在我脸上、袖子里,曾经,我和他就是这些穷苦小老百姓里的一个,为什么会慢慢地满目全非呢?

    我用指头揩去眼角的泪,长叹了口气,艰难地挪在车口,与他仅仅隔着一道帘子而坐。

    “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十七岁的时候?”

    我没有碰他,我们就这般咫尺天涯地坐着,我凄然一笑:“那时候咱们没有随从、丫头和一些乱七八糟的男人女人,就咱们两个,县城开集了,你大清早去租了辆驴车,拉着我去买年货,娘不喜欢我涂脂抹粉,你总是向着我,哪怕少割两斤猪肉,也要给我买胭脂和发钗。”

    他没说话,但我听见他微不可闻的抽泣声。

    “不说了,好没意思的。”

    我笑笑,眼泪落在他大氅的貂毛上:“如今你到长安做官了,虽说脸还生着,没人认识你,但让路人看见你掉泪……也不好看。”

    我没再说话,疲累地靠在车壁上,由他带着我走这一路风雪。

    ……

    也不知走了多久,如同几辈子那么长吧,马车忽然停了。

    我听见他跳下了马车,好像回府吩咐什么去了,不多时,我听见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似乎出来两三个人。

    车帘忽然被人扯开,此时天色稍晚,风雪如刀般朝我袭来,将我的头发吹乱,我看见梅濂就站在车跟前,他眼睛稍有些红,俊脸阴沉着,没有半点悲喜或是愤怒,而在后门口,静等着顶小轿子和两个眼熟的下人。

    “下来。”

    梅濂将脚凳扔在地下,朝我伸出手。

    我抓住他的胳膊,吃力地往出挪,慢慢地下车,刚下车,他就甩开我的手,仿佛碰到了什么不洁之物。

    我笑笑,看了他一眼,扶着腰走向那顶小轿,坐了进去。

    轿帘放下后,里头忽然就暗了,我身子重,难免感觉有些挤。

    下人抬得很稳,走得很快,我两指夹开轿帘往外瞧,梅濂疾步匆匆地跟着,我没再看他,转而看向另一边,这个宅子原先是兵部侍郎的府第,亭台楼阁应有尽有,只不过宅空而人少,在白雪中显得有些凄凉。

    当初三王作乱,李昭处于极被动的状态,当时朝堂有好几种声音,迁都或是求和,李昭下手极狠,收拾了一批人叫嚣着求和的官员,其中就有兵部侍郎。

    我记得第一次去看八弟那天,正好遇见卫军抄兵部侍郎的家,珍奇金银一箱箱地往出搬,外头站着两行被扒去华服的男女老幼,等着厄运的降临。

    不过一年的时间,梅濂住进了这个宅子。

    我长叹了口气,人生境遇起伏,不过如此。

    穿过两道小门和曲折游廊,轿子终于进了个极宽敞奢华的小院。

    轿刚落地,我还未来得及喘口气,梅濂就掀开轿帘,抓住我的胳膊,粗暴地将我拉了出去。

    “你轻些啊。”

    我不满地抱怨,没有挣扎,任由他将我扯进上房,甩了进去,我连着往前走了好几步,才稳住身子。

    只听门咚地一声被他用力关上,我的心亦咯噔了下。

    我没有理会他,揉着发疼的胳膊,四下打量这间屋子,很大,是三间屋打通的,分为书房卧房和洗漱房,里面的昂贵古董早都被抄走了,但却留下些黄花梨木的桌椅、床榻等物,再加上梅濂应该叫莲生拾掇过,墙上挂了梅兰竹菊四君子图,桌上摆了好些书和几张瘦金字帖,床榻上的被褥枕头都干干净净的,好像有根长黑发。

    我不禁冷笑,也不知这上头昨晚上躺了谁。

    莲生?还是那个娼妇念惜?

    正在此时,我的胳膊一痛,再一次被他强行拽到身前,他垂眸看了眼我的大肚子,眸中的怒和恨越来越盛:“你这肚子瞧着下垂,应该快生了吧,算算日子,怀的时候是去年四五月份?孽种父亲是谁?”

    在逼问我的时候,他手渐渐用力,我的骨头都能感觉到疼。

    我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温柔地摩挲着他的胳膊,含泪一笑:“大郎只是质问妾那个男人是何许人?难道就不问问,妾是不是为奸人所害而怀孕,妾是你妻子啊,你就没想过为妾出气?”

    “呵。”

    梅濂冷笑数声,俯身,逼近我的脸,我能清楚地闻见他身上的瑶英香味,他看着我,眉一挑:“你还能让旁人占了便宜去?都到这份儿上了,还是说实话吧,否则休怪我翻脸无情,把你和这个孽种一起处置了。”

    看,这就是夫妻。

    他了解我,我亦了解他。

    我耸耸肩,叹了口气:“是妾对不住大郎,回长安后遇到旧日未婚夫,就、就……”

    我低下头,“不敢”看他,委屈道:“妾不想让你难堪,所以寄了和离书,哎,听闻大郎在战场屡立奇功,如今高升到了长安……那个人不会给我名分,家里的大娘子也厉害得很。”

    说到这儿,我仰头看着他,真诚地问:“大郎还会接纳妾么?就如同当年接纳那个不堪的如意?”

    梅濂笑了,他拍着我的脸,反问我:“你觉得呢?”

    他手下移,附上我的肚子。

    我下意识往后闪躲,并且连着退了数步。

    “我再问你一次,那个人是谁!”

    梅濂走向我,逼问,双眼危险眯起:“当初我收到和离书就觉得奇怪,你怎么好端端说一别两宽,原来是背后给老子戴了顶绿帽子,好啊,我写信问袖儿,她不曾给我回信,而今连我的面儿都不见,想必她也知道你这烂事吧。”

    “你把她扯进来做什么。”

    我也不想再跟他装,找了个四方扶手椅坐下。

    没办法,现在孕晚期,站久了就累得慌。

    “你还好意思提她?”

    我声音不由得拔高两分,瞪着他:“若不是当初你那封家书,袖儿不至于紧张到早产,她差点一尸两命!”

    想起这事我就火大,挖苦他,冷笑道:“你说的没错,袖儿的确知道这事,那又怎样?孩子是向着我的,你知道她怎么说的么?她告诉我,跟你过不下去就和离,你听听,这就是你妹妹说出来的话。”

    “放屁!”

    梅濂大怒,顺手抓起只茶杯,用力掼在地上。

    他知道自己理屈,对不起盈袖,着实找不到说辞驳我,在原地拧了几圈,冲到我面前,骂道:“你少提我妹妹,她好好的一个孩子,就是被你这个贱人教坏了,如今都不认我了。”

    说到这儿,他忽然抓住我的发髻,摇着我的头:“你做出这样的肮脏事,你让她以后如何在左良傅跟前立足?她如何在长安贵妇中间抬起头?”

    我往开挥他的手,谁知他就这么狠狠地抓住我的头发,似乎要把我的头皮连根拔起,压根不放开。

    “她觉得我丢人?那么你呢?”

    我到底还是顾忌着怀孕,没有提他卖妹妹的事,将所有的争端扯到我们夫妻两个人身上:“你一个接一个地纳妾,甚至把那个被我赶出去的娼妇重新接进门,难道不丢人?”

    我凄然一笑,手抚着肚子,泪眼看他:“我从始至终都是想好好和你过下去的,你如今也看见了,我不是不能生养,只是难生养,你、你的心真大啊,能装得下那么多女人。”

    “你少提这些!”

    梅濂脸色极难看,放开我,喝道:“男人三妻四妾天经地义,可你背夫偷人就该死。”

    说到这儿,梅濂四处找寻趁手的家伙事,目光落在墙上悬挂的一把宝剑上,踮起脚尖取下来,苍啷一声拔出,剑尖对准我的脸,然后慢慢下落,指向我的肚子,问:“说,这个孽种的父亲是谁!再不说,休怪我不念旧情。”

    我笑笑,一个字都不说。

    猫儿抓住老鼠后,不会立马吃掉,总要涮够玩美了,才会吃。

    他不敢立马杀了我,就是怕万一孩子父亲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他吃罪不起。

    “不说?”

    梅濂狞笑了声,手上稍稍用力,我的衣裳立马被划开条口子,他再次上下打量我,呼吸粗重:“你穿戴如此华贵,老子一年的俸禄都做不起你一条裙子,你还有丫头、护卫,那男人是什么身份,官居何位,六部?大理寺?督察院?难不成还有爵位?公还是侯?”

    我白了他一眼,笑笑,就是不说。

    他怒极,剑朝身侧砍下去,登时就削去桌子一角,他观察着我的一丝一毫表情,按捺住愤怒,冷静分析:“你方才说未婚夫……年纪应该和你差不多?”

    他气得胸脯一起一伏:“当年你说自己是大理寺少卿张家的闺女,因废太子和晋王之争连累到家族,这才沦落为军.妓,可老子后来查了,当年之事牵连甚广,上至皇亲国戚高家,下至微不足道的庶吉士都有,根本没有所谓的大理寺少卿家,而当时的大理寺少卿姓韩,如意,你从最开始就骗我。”

    我撇撇嘴,斜眼看他:“大郎难道就没骗妾?你说因少年失手杀人,这才上山做了土匪。可实际呢?你是杀了人家陈家的家仆,偷走了陈家的千金小姐,还把袁夫人关在了地窖,害得她因思女过度得了疯病,咱俩都不干净,就别相互嫌弃了。”

    忽然,这小子又扇了我一耳光,他捏住我的脸,逼我与他直视:“没错儿,老子是出身泥腿子,那又怎样?你呢,说自己是大家族的小姐,可人家大户小姐败落,要么没入教坊司,要么被卖去了朱门,你呢?呵,莫不是个贱奴,强说自己出身好,以博得老子的同情怜悯吧。”

    “对,你说的对。”

    我莞尔一笑,点点头。

    他见我如此,越发怒,又要扬手打我,忽然盯着我的脸,不说话,手温柔地附上,长叹口气,闭上眼,忍住火气:

    “咱们怎么走到了这步!如意,你、你让我怎么办啊!你一去长安,音讯全无,你知道我想你想的多苦,找你找了多久么?你告诉我,那个男人是谁,若真是被骗被欺辱,在我能力范围内,我必定帮你出了这口气。”

    看,硬的不行,他又来软的了。

    我眼睛一眨,泪珠子成串掉下,看着他,委屈道:“大郎,我饿了。”

    他愣住,火气又起来了,掐住我的脖子,可很快松开,站起身来,厌恶地将手在自己的身上擦了几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不说实话,就饿着。”

    饿就饿着吧。

    我懒懒地窝在椅子里,打量着周遭的一切,包括他。

    天色已经擦黑了,雪仿佛越来越大,他从我嘴里问不出什么,而那个叫顺子的随从跟踪云雀等人也没回来,我回来的非常突然,他什么都不知道,无法处置我,可心里那口气实在是不顺,只能靠打砸杯子瓷瓶来出气,估摸着顺带盘算一下,接下来该怎么接着逼问我。

    我其实心里也毛毛的,怕这畜生万一失手,伤了我和孩子怎么办。

    按理说,李昭的眼线遍布长安,现在已经知道我进了梅府了吧,他难不成真的要和我一刀两断,不管我了?

    正乱想间,我听见外头传来阵纷乱的脚步声,透过纱窗,我还隐约看见有许多灯笼闪烁,没多久,一个乖顺的男声徒然响起:“大人,宫里的胡马公公来了,没让通传,说是陛下有赏赐,公公已经走到小院了。”

    我心里一喜,狗东西还惦记着我嘛。

    就在此时,我看见梅濂大惊,他慌忙将我从四方扶手椅上拽起来,拉到屏风后面,恶狠狠地瞪着我:“待会儿不许出声,否则老子立马让你一尸两命。”

    说罢这话,梅濂将长剑丢在浴桶里,迅速整理了下仪容和衣裳,又赶忙将满地的碎瓷片用袖子胡乱地扫在床底,如此忙乱完,笑容挂在脸上,小跑着过去打开门,躬身朝门外的胡马行了个大礼:“公公怎地这么晚来敝府,快请进,来呀,再多端两个炭盆,让厨娘准备几个菜,温壶子好酒。”

    “梅大人不必忙。”

    胡马熟悉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透过屏风,我笑着朝外看,胡马昂首挺胸走进来,随他进来的还有几个提着大食盒的太监宫女。

    胡马今儿穿了件玄色大氅,头上戴着暖帽,进来后四下看了圈,目光落在我这边的屏风上,抿唇一笑,他让宫人将菜肴布在桌上,见梅濂上前来要给他宽衣,他甩了下拂尘,示意不用。

    “陛下看重梅大人,特意让老奴给大人送些精致吃食。”

    胡马立在方桌前,手抚着缺了一角的桌子,淡淡一笑:“陛下怕大人吃不惯长安的饭菜,知道大人从前在丹阳县生活了十余年,便让宫里的南方御厨做了几道小菜,这不,陛下还亲自炖了道鱼汤。”

    胡马将鱼汤二字特意说的很重,他拍了拍梅濂的肩膀,笑道:“如此殊荣,梅大人还是头一份哪。”

    梅濂又惊又喜又慌,忙要跪下谢恩,谁知被胡马扶起。

    “公公留下用一杯薄酒吧。”

    梅濂笑着挽留,弓着身:“下官初来乍到,着实有好多规矩不懂,还望公公指点一二。”

    哪知胡马淡淡一笑,道:“梅大人是最聪明不过的人,规矩嘛,日子长了就懂了,宫里事多,老奴就先回去了。”

    说到这儿,胡马意味深长地朝屏风这边看了眼,摇头笑了笑,拍拍梅濂的肩,带着宫人们往出走:“梅大人,好自为之罢。”

    “公公、公公。”

    梅濂忙不迭跟着出去送了。

    很快,屋里又恢复了安静。

    我满心愉悦地扶着腰,从屏风后头出来,慢悠悠地坐在方桌前,扫了眼桌上的珍馐美食,全都是我喜欢吃的,我给自己舀了碗鱼汤,喝了口,嗯,的确是那狗东西亲手做的。

    没喝几口,我听见外头传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知道,是梅濂回来了。

    我看着他小跑进来,站在门口,呆若木鸡地盯着我,眼里已经没了方才的震怒和杀意,而是……畏惧?不相信?

    我笑了笑,没理会他,接着喝汤。

    而就在此时,他反手将门关住,头贴着门站了良久,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转身,噗通一声给我跪下了。

    第55章

    熬鹰

    (大修了下,与之前的感觉应该不……

    他猛地这一跪,

    倒把我吓了一跳,手里小瓷勺里的鱼汤稍稍洒出些许。

    我用指头揩去唇角的残汤,然后,

    摸着被打得发肿发痛的侧脸,

    斜眼看他,他双掌按在地上,

    慢慢地成拳,头几乎磕地,

    那素来挺直的背稍稍弓起,

    肩膀在微微颤动,

    哭?害怕?震惊?

    大郎,

    聪明如你,已经猜到给你戴绿帽子的那个男人是李昭了吧。

    此时真的好安静啊,

    我仿佛都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

    就这样,我坐着,他跪着,

    谁都不说话,也不知过了多久,

    久到碗里的汤羹都凉了。

    北风紧,

    将屋檐下的灯笼吹得左摇右晃,

    炭盆里发出轻微的炭火爆裂声。

    我吃了口鱼汤,

    冷笑,

    默默回想着这十三年,

    在他面前卑微和憋闷的十三年。

    或许,

    从最一开始我就处于弱势地位。

    我需要活命,于是死皮赖脸地贴着他;

    我明知道他出去找妓,还不止一次,

    但我装作不知道;

    我心里明白他早都想纳妾,但自己不说,让母亲和旁人说我;

    曾经,我和他一起规划来日和仕途,风风雨雨走来,眼看着他站起来了,逐渐有权有财有名。

    不知道哪一天,他忽然变了,不再与你商量怎么挣前程和过日子、不再把你当回事儿,他的笑越来越少,是啊,他当官了,好威严。

    你得小心翼翼地伺候他,看他脸色,和后院那堆莺莺燕燕争夺那点子宠爱,因为你无子,哪怕是正房大妇,你照旧会被婆母嫌弃,从前婆母挑拨你们的关系,他总会向着你,可后来,孝顺的他和他母亲一条心,算计你、瞒你,鬼鬼祟祟、偷偷摸摸。

    十三年了,你依旧不是他们家的人。

    我心口阵阵发闷,学着李昭,指头轻轻地点着桌面,看向他,我欣赏着他卑躬屈膝的身形,把玩他削尖了脑袋想对策的样子。

    如今他跪在你面前了,你忍了这么多年,终于把他踩在脚下了,你晾着他,用沉默煎熬着他。

    解气么?得意么?有报复的快感么?

    有点,可更多的是恶寒和恶心。

    要打他几耳光?用尖刻的话羞辱他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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