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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我退了一步,笑道:“真的不用了,这次回长安,我发现他真的变了很多,看着窝囊,其实很要强的,他说要自己培养两个儿子走科举之路,不靠家里姐姐、姐夫襄助,我觉得很好。”

    “那、那……”

    李昭身子一震,忙道:“鲲儿如今身带残疾,日后没法再参加科考,朕心里实在是……心疼,这么着吧,朕会下一道密旨,让回乡养老的前国子监祭酒收他当入门弟子,他在学之一路天分甚高,做官反而会束缚了他的天性,想来拜了名师,日后定有一番成就的。”

    “不用的。”

    我厌烦地拒绝他,火气已经快被他点起了。

    “我家鲲儿是个苦学的孩子,凿壁偷光能磨砺他的心性,真不用给他这样那样的优待。”

    “那朕让孙御史把你四姐抬成平妻。”

    李昭有些激动,胸口一起一伏。

    “不用不用。”

    我烦躁地往开推他:“我姐在孙家自有她的生存之道,现在四姐夫已经答应我了,会在外头另给我姐安置个家,孙家阖府上下虎狼似的,哪里会容许我姐当什么平妻,只要看见她得一点好,都恨不得生吞了她。”

    忽然,李昭抓住我的双臂,摇我,酒气不仅上头,而且上了眼,他瞪着我,逼问我:“妍华,你到底要什么啊,你给朕说,要什么,朕都给你。”

    “我什么都不想要。”

    我扭头,避开他吃人似的目光,疲累道:“我累了,只想回屋躺下休息会儿,你放过我好不好。”

    “你这是对朕心有埋怨!”

    李昭喝道,他丢开我,在小厨房里来回拧,愤怒地冲到我面前,站定:“封爵有什么好?朕给他爵位,他能接得住么?好,便给他一个承恩侯,你也看见了,你的至亲姐夫尚且质疑,更遑论朝堂其余人!张家难道不会猜测,朕凭什么抬举你们高家,届时必定细查,若是叫张家知道你怀孕,能放过你?加上先头你八弟和张达亨酒楼争执往事,必定怀疑那小子狱中自尽别有缘故,妍华,你可曾为朕想过?你不能那么自私,只想着你们高家,你是朕心爱的女人,你要时时刻刻站在朕的立场,替朕着想。”

    “这倒成我的错了。”

    我真的没法再忍了,毫不畏惧地仰头,瞪着他:“封爵是不是你承诺的?做不到就别轻易许诺啊,再说了,我今晚只不过提了一嘴,难道让你明儿就昭告天下?但凡你同我说一句,妍华,现在还不能封,我肯定不会缠着你索要,一个字都不会再提。”

    我不争气地掉泪,气得浑身发抖:“陛下见过驴没?当然,您是天子啊,见得都是汗血宝马,哪里见过那种腌臜物。那妾给你讲一讲什么是驴,驴很蠢,它的主人会在她眼睛上蒙个套子,或者在她嘴边吊根萝卜,让她傻呵呵拉着磨,一直围着磨盘转,直到累死为止。”

    李昭一愣,显然没想到想来温顺懂情趣的我会发火。

    他气得拂袖,将案桌上的碗全都拂到地上,肉菜掉了一地,这男人冷笑数声,斜眼看我,挖苦:“妍华,你可别指桑骂槐,当初你做出百般姿态勾引讨好朕,可不就想问朕讨要点什么,怎么,朕迟给一会儿,就这般耐不住性子了?”

    “呵。”

    我白了他一眼:“没错啊,那陛下容许妾勾引,不也看中妾长袖善舞,能言善辩,能在谢、李、左、袁、陈这些人跟前都能说上一嘴,能给你办事,对,妾还能像婊.子似的又喊又叫,能在床上满足你,得了吧,咱俩各取所需,谁也别嫌谁吃相难看。”

    “你、你!”

    李昭气得脸通红,几次三番想开口驳我,都找不到从哪儿入手。

    最后,他目光落在我大肚子上,鄙夷道:“朕真是蠢了,居然让你怀孕。”

    我大怒。

    左右四姐八弟这边都不用照拂,他们有自己的志气和日子,我也豁出去了,心一横,用力拍了下肚子,将绣花鞋蹬掉,恨道:“行啊,你现在就把这东西挖出去,一天到晚身子重,脚也肿,我早都不想怀了。”

    “你同朕吵,干嘛和孩子过不去。”

    李昭气势萎了一截,给自己找台阶下:“朕就不该对你太好,把你宠得不知道自己的位置。”

    “你对我好?”

    我连翻了两个白眼,十分的无语。

    “你就在这儿等着,别动,千万别动。”

    我一把推开他,用力扯开门,走了出去。

    出去后发现,外头跪了一院子人,胡马、院判大人、大福子、云雀还有若干宫人、侍卫,他们见我出来了,呼吸一窒,仿佛看见李昭紧跟着我,吓得赶忙低下头,一声都不敢出。

    “怎么,你们也学会听墙根了!”

    我重重地甩了下袖子,疾步走向上房,李昭“尖刻”地在后面骂我:“走那么快做甚?赶着投胎?”

    紧接着,他又开始骂底下人:“你们这些不长眼的,没看见就快下雪了,这鬼地方黑咕隆咚的,若是摔了朕,你们有几个脑袋够砍?”

    胡马赶忙道:“快、快去掌灯,莫要摔着陛下和夫人了。”

    我没理会他,进上房后,打开柜子,将他的衣裳鞋袜全都拢在一块,抱着疾步匆匆冲回厨房,中间可能有几件掉到院子里了,我也懒得捡。

    我抱着衣裳,站在灶台边,瞪着门口盛怒的李昭,冷笑:“你对我好?别笑掉人的大牙了。”

    我抓起一条亵裤,在他眼前摇:“这是咱们刚见面时给你做的。”

    说完话,我就扔进火红的炉灶里,衣裳见火就燃,火苗蹿得老高,可远没有我心里的火气大,我将袜子、寝衣、鞋垫……一股脑全都塞进去,冲他发火:“到底谁对谁更好?你自己看!你说,你让我以后怎么面对八弟和鲲儿,啊?”

    “你、你……”

    李昭大怒,亦冲进来,拉起我的手,强行将我指头上戴的金戒指撸下,掼到炉灶里:“这是朕前儿送你的,想来你也看不上。行啊,现在开始嫌弃朕了。”

    他抬臂,指着外头:“你走啊,现在就走,你瞧朕会不会挽留你。”

    我冷笑数声:“我为何走?”

    我原地转了圈,手指头点着他的胸口:“这院子和桌椅碗筷全都是我花真金白银买的,就连您身上穿的亵衣裤都是我一针一线做的,这是我家,要走也是你走。”

    “你、你……”

    “什么你!”

    我双手叉腰,用尽全力冲他吼:“我在街面上吵了十多年,你吵不过我的!”

    李昭连退了数步,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额上满是汗,拳头紧紧攥住,冷笑:“好,朕这就走,你休想朕再踏入你这院中,亦休想朕再见你。”

    “好极了。”

    我仰头,看着他:“那你若是再见呢?”

    “朕就跟你姓!”

    李昭一甩袖子,拧身就走。

    我扶着腰,追了出去,站在小厨房门口,看着他疾步匆匆地离开,瞪着他的背影,喝道:“你最好说话算话,别来了。听好了,我也不想再见你,我要是再见你,我就不算人,就是狗!”

    第52章

    墙下君子

    妾遥遥敬拜

    此时檐下已经挂起好几盏宫灯,

    将黑乎乎的小院照的亮了几分。

    我看见李昭脚底生风似的往出走,不用猜也知道,他的脸色肯定不好,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

    他越这样对我不屑一顾,我就越是火大,

    扶着腰追出去骂:“你吃我的、用我的,如今还把我给刻薄上,

    你可真大方、真会算计,

    我活了这么久,

    就没见过你这么精的男人。”

    已经走到内院大门口的他忽然停下脚步,

    重重地甩了下袖子,怒喝了声,

    就是不回头。

    一阵冷风吹过,撩动他的黑发和衣衫,他仿佛忽然很难受,

    手捂住心口,连连发呕,

    一把推开上前来搀扶他的胡马公公,

    手撑在墙上,

    弯腰大口地吐了起来。

    我自打怀孕后,

    鼻子就相当敏感,

    隔着墙都能闻见各种异味,

    这会儿冷冽寒冬,

    风将他吐出的秽物之味吹过来,好家伙,肉糜和烈酒的酸臭,

    把我呛得脑袋发疼,气更不打一处来。

    我捂住鼻子,紧着上前两步,接着挖苦:“好极了,这就对了,果然要和我一刀两断呢,这把我家的东西全都吐了,只不过待会儿还要劳累我打扫……”

    我这边说着,他那边吐着,把胡马和云雀等人吓的不行。

    胡马双手成祷告状,哭丧着脸,冲我连连求饶:“夫人,您少说两句罢,别真把陛下惹恼了,有您什么好呢?”

    吐完的李昭直起身子,许是站得太猛,他晕的踉跄了几步,抓住胡马的胳膊站稳,转身用手指着我,骂:“你、你、你这个泼……”

    他气得直喘粗气,瞪了我一眼,将碍手碍脚的胡马踹开,闷头出了小院,喝道:“回宫!”

    ……

    他走了,带着他的侍卫、心腹公公离开了。

    小院瞬间就冷清了下来,仿佛掉落根针,都能听得见。

    我站在院子里,脑中一片空白,不知是进是退,心里越发乱,竟有点后悔逞口舌之快,可想起他方才脱口而出的‘泼妇’,气不打一处来,我瞪着乌漆嘛黑的小院尽头,用晦涩难懂的南方丹阳话骂:

    “李昭你这个宗桑,我是泼妇怎么了?我要是不泼,早都被梅濂的那些小老婆生吞活剥了,我要是不泼,怎么从两手空空到挣下份家业,我要是不泼,年下怎么和人要账、怎么和那些三教九流打交道,怎么养大盈袖,好,一个两个都嫌我泼。”

    我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气得拧身回到小厨房,胡乱寻到只剪子,疾步冲至炉灶跟前,拿起旧日里给他做的袜子,恨得往烂绞。

    我想起他之前次次算计我,引诱我穿凤袍、试探我的野心;

    给了我温柔宠溺,转头却拒绝穿西装,让我又臊又难受,哭了一夜;

    在张达亨事后,他甚至动了杀心,给我准备了瓶鹤顶红。

    今夜除夕,我期盼了十三年的家人团聚,本来好好的,就是他,硬生生将我八弟的疯病逼了出来,害得鲲儿断了三指。

    想到这般种种,我恨得抓起他的一双鞋,用剪子尖用力划,至于亵裤,我就往坏撕,撕不动就用牙咬,最后全都填入炭火通红的炉灶,蓦地,我看见腕子上还带着他之前给的红玛瑙手串,用力扯下来,摔进炉灶里。

    衣裳太多,烧得不利索,灶膛里冒出灰白的浓烟,呛得我眼泪鼻涕直流,咳嗽不已。

    我真的觉得太难堪。

    好是他,歹也是他,面子里子不给的也是他,但凡他能为我想一点,不至于今晚闹得这么难看。

    我手撑在灶台边,而此时,孩子又狠踹了我一脚,疼得要命。

    “怎么了都。”

    我拳头用力锤了下灶台,闭着眼哭。

    真的,即便亲人们不计较、体谅我,可让我以后怎么面对八弟和鲲儿,他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就在此时,我听见云雀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夫人……”

    “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好不好。”

    我忍住火,打发走云雀。

    我看见眼泪一滴滴落在衣裳上,晕开,消失不见。

    ……

    慢慢地,我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的情绪逐渐平复下来。

    我努力不去想他,可就是忍不住。

    他容忍我的坏脾气和心机,我是市井生活了十多年的如意,哪怕曾经是国公小姐,可也早已沾染上了烟火气,我言语有时候真的很粗俗,他笑呵呵地包容我,甚至顺着我开玩笑,说自己是嫖客;

    我有很多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坏习惯,他总会不动声色地一一纠正,在我赤脚走路的时候,把鞋子给我扔过来;

    他有时来的很晚,但怕吓着我,总会轻轻敲门,让我知道他要进屋了;早上走的时候,他怕吵醒我,轻手轻脚,不发出一点声音;

    他知道我恨素卿,所以在宫里时,纵着我在门后羞辱素卿;

    那次我意外惹下事,他真的生气了,可过后还是给我将事了了,大半夜给我炖鱼汤,一点一点给我教,何为忍耐;

    便是今晚这次。

    也是我最先提起给八弟封爵的事,才有了后面的难堪。

    ……

    他有错,可我也不是毫无错处,我确实没有顾虑到他。

    想到此,我忙将炉灶里烧了大半的衣裳、玛瑙串拉出来,将自己的小袄脱下,用力扑灭火苗。

    我从衣裳灰里扒拉出那串烧得火热的珠串,用袖子擦干净,重新带回腕子上,哽咽着自言自语:

    “其实,他对我真的很好。”

    话音刚落,我忽然听见门外发出声响动,把我吓得心猛咯噔了下。

    我转身疾步朝门那边走去,愕然发现门开着条缝儿。

    我猛地将门打开,谁知看见了李昭,他只给了我一个背影,逃似的跑了,胡马公公无奈地笑着冲我躬身行了一礼,追他主子去了。

    我登时怔住,扭头,看向躬身立在门口的云雀,问:“他在门口站了多久?”

    云雀怯生生道:“得有小半个时辰了。”

    我一拍脑门,想发火,却不忍对无辜的云雀发,最后,只得埋怨道:“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云雀颇有些委屈:“是您不叫奴进去,再说了,主子爷也不叫奴出声。”

    “算了算了。”

    我挥挥手,让云雀去准备些止疼汤药,一会儿去瞧鲲儿。

    此时,天仿佛彻底地阴沉下来,冷风将屋檐下的大红灯笼吹得左摇右晃,我再次孤零零一个人站在小院里,依旧难过,只不过,却平静了许多。

    或许这样也好

    相互埋怨、憎恨、挖苦、谩骂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不如给彼此一段时间、还有距离冷静一下,喘口气。

    ……

    我回屋洗漱了番,重新换了衣裳,然后去了隔壁的偏房。

    这会儿已经开始零星飘起了雪粒,落在人脖颈里,冷飕飕的。

    我手里端着院判大人精心配的止疼汤药,药冒着热气,蒸腾在我的脸上,很苦,我听见里面孩子疼得直哭,愧疚和自责让我站在门口,不敢进去。

    很可笑是不是。

    我这样狠毒的妇人,有一天居然会害怕见到血,十指连心哪,平日里我手指被切到,都疼的要命,那是个十来岁的孩子,该多痛苦,他父母该多心疼难受。

    犹豫了许久,我用袖子抹掉眼泪,推开门进去。

    院判大人瞧见我来了,躬身见了一礼,恭顺地退了出去。

    我鼻头耸动,一股浓郁血腥和药味儿直往我鼻子里蹿,桌上摆满了纱布、药和剪子,地上的簸箕里是换下的血布带,绣床上躺着个眉清目秀的男孩,是我的侄子--鲲儿。

    他小脸惨白,冷汗浸透了寝衣,眉头紧紧地皱起,那只断了指的手已经被包好,轻轻地搁在被子上,他疼得一直掉泪,身子蜷缩起来,牙紧紧地咬住被子,根本不敢乱动,看见我进来了,嘴里发出虚弱的声音:“姑妈。”

    我疾步走过去,没敢坐床边,怕碰到他,弄得孩子更疼。

    “姑妈在。”

    我连声回应,胡乱地看向孩子的身子,却一眼都不敢与他干净纯粹的双眼对视。

    “没事的,咱们喝了药就不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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