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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云骇也是一怔,他自己似乎也有一瞬间摸不明白,下意识回答说:“不知道。”

    但紧接着,他便恢复了神色,不甚在意道:“我这人做事一贯随性,觉得好奇当然要问上几句,否则憋得慌。不过……也可能是因为你方才撤了杀招,礼尚往来我自然也要缓一缓再打,多同你说两句。”

    这番话让花信沉默了好一会儿。

    他不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话了,很久以前他就听云骇说过,他当时不能理解也无法苟同,只觉得对方做事太凭心情,容易惹祸上身。可如今,他却只觉得白云苍狗,好久未闻。

    云骇看向深穴,说:“你这邪阵又是灵肉又是骨血,供着这些藤蔓,是要改命还是要害人?”

    花信第一次发现,他说起这些话来居然还有咄咄逼人的一面,叫人无从作答。

    他没答,云骇却又道:“我碰到过的那些人里,多半会在这时候答一句,两者皆非,他是为了救人。你呢?也是吗?”

    花信眸光落在他身上,静默无言。

    云骇见他不答,摇了摇头:“救人的法子很多,为何挑了这么邪的。”

    他说着,似乎“礼尚往来”的好奇已经到了头,手里的经幡轻抖了一下。

    正要出招之际,花信忽然开口道:“寻常办法无济于事。”

    云骇抬眸看过来:“为何?”

    半晌,花信轻声道:“因为想救的是已死之人。”

    整个大悲谷底在那一刻突然寂静下来。

    云骇不明所以,却不知不觉跟着变了语气。他问:“那是何人?”

    “我的……”对方说了两个字便沉静下去,神色却模糊不清,似乎不知该如何形容。过了不知多久,云骇才听到一句:“爱徒。”

    “爱徒……”云骇跟着念了一遍,又问:“那他如何死的?”

    这似乎是一个更加难答的问题,因为对方垂了眸,沉默了更久,才道:“被一剑钉穿。”

    云骇的心脏重重砸了一下,仿佛能想象被剑刺穿心脏是什么感觉似的。

    他眸光又落到深穴中,望着藤蔓怔忪出神。

    等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无意间问了一句话,他说:“你会难过吗?”

    对方答道:“会。”

    云骇点了一下头。

    “也是,我问得着实有些多余。”云骇看着那深穴道,道:“若非如此,也不至于要以命供命。”

    他似是忽然想起般开口:“说起来,我也有个师父。我闲来无事时还当真想过,倘若哪天我出了什么事,受了伤或是死了,他会难过么?”

    没等对方接话,他就又开口道:“但我现在又希望他不要太过难受了。”

    “为何?”

    “因为怕他变成你这样。”

    这话落下的时候,四周再没了声音。

    “不过他不会的……”云骇在心里说了一句。

    他可是明无仙首啊。

    他这么说着,手里经幡一转。数十道布帛直窜出去,朝对面那道静默的身影攻去。

    对方撤了一次杀招,他便奉还了一刻时间,礼尚往来,扯平了。

    这邪阵布在大悲谷底,虽为救人,但也害人,留着祸患无穷。他虽然唏嘘,却也不会手软。这是他所认的公平。

    可当经幡带着能绞杀邪魔的威压,将要缠住那个布阵人的时候,云骇却愣了一下。

    因为他发现对方还在出神,没有丝毫要还手的意思。

    他看着那道长影身边浮着的灯火,忽然有些恍惚。

    那一豆荧光莫名让他想起了花信的那盏照世灯,在夜里传林过野时,被雾气一罩,也是这样模糊成团的一片光。

    云骇眼皮蓦地一跳!

    一切仿佛冥冥之中……

    经幡碰到那人脖颈的时候,云骇在空谷的风声里隐约听到了一个名号

    有人跟进了大悲谷底,冲着那个布了邪阵的陌生人叫了一句:“明无仙首。”

    第103章

    诘问

    跟进大悲谷底的人是笑狐。

    他原本只打算守在现世的“礼”宅,

    照看少爷封薛礼的身体。他甚至在想,既然花信的灵识离了体,或许真正的封薛礼能借机再出现一回。

    可他没有等到那缕残魂冒头,

    反倒发现封薛礼的唇角忽然溢出了血。

    他当即吓了一跳,

    匆忙伸手去探应当是花信的灵识碰到了什么事,

    致使身灵巨震,痛苦攻心,

    才会这样溢出血来。

    他忧心忡忡,又担心躯壳就此毁损,索性一咬牙灵识脱体跟了过去。

    在照夜城里,

    魔头们都会给下属身上落一道印,

    以便危急时刻随召随到。当初封薛礼其实没打算如此,

    但笑狐自己坚持要落。

    如此二十多年,

    没想到在这时排上了用场。

    于是,笑狐的灵识刚一离体就落到了大悲谷里,出现在花信身边。

    而他一出现,

    看见的就是数十道经幡绞杀花信的一幕,惊愕之下脱口叫了一句:“明无仙首!”

    下一瞬,他就感觉颈后的下属落印一阵滚烫,

    一道传音落在他耳里。

    那是花信的声音,虚弱至极却带着喝止之意:“别提。”

    笑狐愣住:“什么?”

    听见又是一道传音紧跟而来:“别在他面前提这个名号。”

    笑狐这才发现经幡之上,

    有一青衣仙官俯身而下。

    那速度之快,他根本看不清面容,却觉得身形和出招时的姿态有些似曾相识。

    紧接着,

    笑狐反应过来,

    他确实没有见过这位仙官。之所以会觉得似曾相识,是因为“礼”宅弟子堂那些无脸少年身上,

    有这位仙官几分影子。

    那仙官在听到“明无仙首”四个字时,身形俱震,击向花信的手颤抖了一下,他遽然抬眸,朝这边看过来,眸光里惊愕混杂着茫然。

    笑狐看见他动了一下唇,声音几不可闻:“你说……谁?”

    笑狐欲答,但想起方才花信的传音,又将话咽了回去。

    于是在云骇眼里,他只是步子顿了一下便攻杀上前,抽了双刀欲斩经幡,像个急急赶来的帮手。

    而笑狐又长了一张雷打不动的笑面,看起来颇有一番算计在心,就连刚才那声“明无仙首”仿佛也只是故意为之,为了让人分神而已。

    只是……

    云骇眼里的震惊未消,心脏猛然砸了一下之后便是无尽的狂跳,那是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好像他真的慌了一下似的。

    可是慌什么呢?

    明无仙首此时应该正端坐在灵台十二峰的最顶上,身边环绕着那些刻板规矩、小老头子似的仙使、仙童。

    至于眼前这个将要被经幡绞杀的人,虽然身形一样板正,带着仙门之风,但他周身都散着邪魔之息,大片的花枝纹绣从肩颈一直蔓到半边脸侧,显得不伦不类、鬼气森然。

    这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人,找不到半分联系。

    就在云骇分神的那一瞬间,被经幡缠裹绞杀的人似乎找到了破绽,反手便是一记回招。

    霎时,数十道经幡同时响起了裂帛声!

    云骇面容一紧,心道果然……

    这一记回招证实了所有那声“明无仙首”就一道诡计,让他分心露出破绽而已。

    经幡撕裂之下,那个差点被绞杀的人在交错的幡影中露出面容。他虚弱极了,却露出了一抹笑。

    那笑在这一刻带着嘲弄之意,似乎在说“仙首的名号威力不减,居然真能骗到你”。

    就是这个笑,让云骇确认自己被摆了一道。

    因为明无花信从来不会露出这样的神情来。

    云骇满心思绪登时烟消云散。

    他面色一凛,一手挽过所有正在撕裂的经幡,一手悍然出招。

    凌厉的身形如疾光闪电,从白色的经幡中一梭而过。

    一切仿佛隔着生死轮回形成了一个圆……

    花信肩背砸地,看着那道青衫长影带着杀招直贯下来时,心想,这一幕同数百年前的大悲谷还真有几分相似。

    原来当年云骇眼里所见,就是这样的场景

    亲眼看着他负剑而下,穿过邪魔满身的黑雾,握着剑柄狠钉过来。

    只是当年云骇被一剑钉穿时是笑着的。而如今,他却笑不出来。

    他总听那位爱徒抱怨“博仙首一笑着实不易,当真难倒我了”,他始终颇有不解,直到此时才意识到,确实不易。

    难为你了……

    他看着云骇从高处到咫尺,双眸却一眨不眨。

    被杀招轰散灵识时,花信抬了一下手。

    那只手碰到云骇背上的那一刻,灵识散如飞尘。

    云骇被飞尘迷了一下眼。

    他合了眸再睁开,身下的泥石地面已然空了,那个布阵之人不见踪影。

    这是死了还是逃了?

    ……

    云骇有些茫然,他怔忪良久才站起身来。

    数十道白色经幡成了碎帛,在方才杀招的冲击之下推到了极高处,又慢慢飘落下来。

    云骇就站在那其中。

    明明是接了传书,敬守职责来大悲谷除祸的。明明对付的是邪魔,但他却忽然陷入了空落落的茫然里。

    他四下环看一圈,忽然没了追找的兴致,一言不发拆了藤蔓毁了邪阵。

    那藤蔓被他亲手连根拔起时,他的心脏不知为何漏跳一下,那极种不舒服的感觉又来了。

    他抓着藤蔓,看着那上面盛放的花枝顷刻皱缩、枯萎,耷拉零落,与泥石混为一色,只觉得自己的仙力也被抽离了一股似的。

    他蹙眉良久,掏了一封符书,凭空抓了笔在上面写划:「我在大悲谷碰到了一些异事,想求教一二,不知仙首在灵台还是在宫府?」

    他将符书散出去,顷刻就收到了回音。

    他将符书展开,上面是花信熟悉的字迹,写着:「灵台,正当无事,有何异动?」

    云骇神色松下来。

    他提笔回了一句:「碰到一个十分古怪的邪魔,说来话长,回去讲与你听。」

    他散了符书,不想再在这大悲谷底多留一刻,连狼藉都没清,便一个掠身离开了。

    萧复暄和乌行雪赶到大悲谷,跃进地底仙墓时便有了不好的预感。

    乌行雪朝长谷深处掠去时,低声道:“我猜又是将将晚了一步。”

    尽管有所预料,但当他们落到最深处,看到满地狼藉时,脸色依然沉了下来。

    乌行雪环扫四周,道:“封家如此,大悲谷亦是如此,上面那位算得精准,时间也总掐得正好,不早不晚,永远只差一步。”

    这种永远只错失一步的感觉,与其说是戏耍,不如说是惩戒。

    仿佛灵台天道在借这一个又一个地方,让他们明白,有些争斗不能叫争斗,而是徒劳。

    这就像在回答之前乌行雪的责问

    它要世间有善有恶,便有善有恶。要世间生死无常,就可以无常。它要换个人间,那就谁都不能挡。

    他们一直试图将乱线上的灵王引过来,让对方亲眼看一看那些端倪。但灵台永远快他们一步。

    如此下去,眼看着就要变成僵死之局。

    余光里,萧复暄长剑一挑,一抹白色浮了起来。

    乌行雪转头去看:“那是何物?”

    萧复暄接了,在指尖捻了捻道:“经幡。”

    乌行雪愣了一下,这才想起众仙之中,常用经幡的只有一个人:“……云骇?”

    “我先前不动这阵,是担心无端惊动布阵之人。眼下阵局如此……”萧复暄沉声道,“花信一定来过。”

    确实,大阵被毁,花信若有意识,必能感知到,不可能端坐不动。一定会想办法前来。

    倘若是别人来毁阵,花信无论如何也要挡下。可偏偏来毁阵的是云骇……

    乌行雪道:“怪不得挑了云骇来。”

    面对如今已是邪魔的花信,只有云骇才有可能在交手中占上风,将这阵局毁损至此。

    “那花信呢?”乌行雪疑问道。

    看这满地狼藉,落下风的人恐怕下场不会好,只是不知会糟糕到何种程度。

    “毕竟是乱线,匆匆赶来也只会是灵识。”萧复暄长剑出鞘,四下扫看着,沉沉说道:“若是交手之下受了重创,灵识被打散反而归不了躯壳,只会困留此地,恒久不见天日。”

    他说着,似乎探到了被打散的灵识,当即转身,长剑横扫之下,剑影四出。

    散如浮尘的灵识在罡风裹挟之下聚于一处。

    下一刻,金光剑影穿过那蓬浮尘悍然楔进泥石里。

    云骇原本收拢经幡,直奔太因山去,想要赶往灵台。他想见一见灵台上的仙首,看着对方好好端坐在高椅上,身边跟着仙气化生的白鹿,挂着一盏照世明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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