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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他顿了一下,道:“魔头。”

    剑尖抵着心脏缓慢钉下去的过程太长、太难熬了,他可能没法笔直地站到最后。还不如他自己往前走一步,

    一钉到底。

    手指上的血在地上滴成了浅浅一洼,

    他垂眸看着,嗓音像薄雾一样融在夜色里:“给你讲传闻的人应该也只是听说,

    没跟那个魔头交过手。否则他就该告诫你,如果见到那个魔头,千万不要这样跟他聊天说话。记得以最快的速度出剑,不然……”

    他止了话音,听到身后那人应道:“不然如何。”

    “不然你就杀不了他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楼阁骤起寒风。那风遽然穿过时,苍白的冰霜瞬间结满整个二楼。

    那寒意带着排山之势,能让一个活人顷刻被封冻,再无呼吸。神仙也好、邪魔也罢,周身气劲都会在那一刻全然凝滞,难以流转。

    所有同照夜城主交过手的人都知道,那一刻究竟有多令人恐惧。因为只要他们慢一招,哪怕只是一眨眼的时间,也会被钳住咽喉。

    那几根手指明明清瘦长直,看上去像是没沾过污秽也没承受过重物,却如寒铁重锁一般,只要被钳住,他们就再挣脱不开。

    很多人都是这样丧生在这只手里的……

    但这一夜却成了例外。

    金光剑影伴随着破风似的清啸之音,几乎与白霜同时出现。寒冰封冻的瞬间,那道剑影刚好以锋芒相对。

    只听破冰之声乍然而起,碎冰和雪屑蓬然炸开。

    两道威压气劲悍然相撞,一边是带着张狂煞意的纯冽仙气,一边是浓稠如墨的邪魔之息。

    震荡之下,萧复暄看到了那个魔头模糊的轮廓,就笼在雪沫和黑雾之中。

    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对方两手空空,有点……单薄孤寂。他总觉得对方手里应该抓握着什么,一把刀或是一柄剑。

    总该有些兵械法器。

    或许就是因为那魔头少了一柄趁手的剑,所以后来他会以一把剑长的间距之差,将那个魔头抵在地上。

    那是一百年以来,他们相距最近的时刻,近到他们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影子。

    萧复暄半跪于地,一手压着那个魔头的肩,一手握着剑。

    雪沫从他鼻梁边扫过,他偏开头眨去雪沫又转回来,眸光从那魔头的脸上扫量而过。

    很奇怪,明明是一个从未见过的人,明明那张脸上探不出明显改动过的痕迹。但他就是觉得对方易过容。

    那双眼睛同那样的鼻梁嘴唇很不搭,但他也并不知道那双眼睛应该有着什么样的脸。

    那个魔头的眼睛里映着冰霜色,而结满冰霜的地上有斑驳交错的血迹。或许是那些血迹影响,魔头的眼睛里也有一层浅淡的红,淡到无法仔细分辨。

    他看着那抹淡红色,听见魔头的嗓音响起。

    那个魔头轻声说:“你为何剑不出鞘?”

    他的剑悬在魔头颈侧,正对着一处命门,却并没有真的出鞘。而只要没有真的出鞘,就算不上彻底的杀招。

    萧复暄蹙了一下眉,没有出声作答。

    他说不清为何,甚至那魔头出声问了,他才意识到自己没有祭出杀招。

    他握着剑柄的手攥了一下,在浓稠邪魔气息的包裹之下垂眸看着那个人,良久之后答道:“还没到时候。”

    应当是因为还不是时候,他还没接到那道铲除魔头的天诏,所以才下意识留了一点余地。

    而不是因为别的什么。

    魔头听了他的答案,半晌后道:“这样啊……”

    世间传闻都说,照夜城的大魔头生了一副并不像邪魔的容貌,还擅于蛊惑人心。这话有些道理。

    因为那双眼睛半垂眸光的时候,眼尾微微下撇,给人一种错觉,就好像那一刻这个魔头是难过的。

    萧复暄心里漫起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没等他弄清,就感觉手指下倏然一空。

    那个被抵在地上的人骤然化作一篷雪雾,散开了。

    萧复暄眉心一紧,接着便意识到,方才被他抵在地上的其实只是那魔头的一道化身。至于本尊……

    魔头的嗓音在稍远两步的地方响起,道:“萧复暄。”

    萧复暄倏地抬眸。

    对方叫完他的名字,却并没有后文。或许只是以此确认他是不是那个专斩邪魔的天宿上仙。

    那双眼睛背对着光,浓黑如墨。那个魔头看了他良久,开口道:“下次……”

    魔头沉默一瞬,道:“别叫我乌行雪。”

    话音落下时,那道高瘦的身影便再度如雪沫一般散了。

    看到那雪沫真的消散在风里,萧复暄握着剑站起身来。

    他忽然感觉……这楼阁太旷寂了。

    那日之后,照夜城在很长一段时间都笼在阴云之下。

    因为所有看见乌行雪回城的人都发现,城主神色懒倦里透着几分恹恹。他面容苍白无色,被清早的光亮一照,比云烟还要淡。这就显得他半垂的眼眸颜色极深,更叫人看不透了。

    有些浑然不知数的邪魔以为,那是他灵神有损或是受了什么伤,是个可以趁虚而入的机会,于是接连几日都有人试着摸进雀不落。

    他们进得并不艰难,甚至算得上顺利。

    但没过多久,照夜城的其他邪魔们便意识到。那些人进了雀不落,就再也没有出来过。

    于是一时间,整个照夜城都有些躁动不安。没有人喜欢被一个绝对的强势者压制着,无声威胁着,但他们又挣脱不了本能。

    那段时间里,曾经的一些论调又被提了起来

    有邪魔说:“城主将这里划成魔窟照夜城,引得所有邪魔聚居于此,或许有些别的目的。”

    还有人附和说:“早就这么说了,可惜没人信。”

    其实也不是没人信,邪魔们最初聚居于此时,就有不少心怀猜疑的。但他们盯了乌行雪很久,也没看出什么端倪。

    邪魔又一贯随心所欲,遵从当即的享乐。倘若数十年,甚至一百年都看不出端倪,他们便不会再费心思多想了。

    更何况同为邪魔,本性在那,谁会费劲去布一个上百年的局?

    所以那些陡然丛生的猜疑论调依然没能持续很久,就像从前一样,不出几日便消散无踪,再没人提起了。

    他们从从容容定居在照夜城,好像世间所有邪魔,生来就该归顺在这个地方似的。

    那个杏花灯节后,乌行雪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踏出过照夜城。

    后来他们又有过几次相遇,或许是冥冥之中天意弄人,又或许是仙魔之间的一种注定。每一次都是最不合适的状态,最不合适的场合,最不想被看见的时刻……于是每一次都是满地狼藉。

    再后来去人间,乌行雪总会刻意避开一些地方,避开萧复暄有可能会出现的地方。

    他听过无数人叫他“照夜城主”,也听过无数人说他“横行无忌十恶不赦”,他都能寻常对待、置若罔闻。但他始终没法那样平静地站在萧复暄面前。

    那滋味居然比分劈灵魄更难受。

    乌行雪避了很久。

    听闻那段时间里,天宿上仙频接天诏,始终往来于北端。又听闻天宿明明总在北边办事,却时而会在南边出现。

    他们就像以整个人间为界,兜兜转转。

    远的时候,他们隔着山海,却在周围人的片语闲话里听着另一个人的音信。近的时候,也就是一座城郭的距离。

    有一回,乌行雪远远瞥见萧复暄的踪迹,当即背过身,一步千丈。而等他落步于千里之外的另一处荒城,看着残楼和马道,忽然想起这是皇城废都。

    他曾经和萧复暄一起走在这马道上,拎着的面具一下一下敲在指节上,问萧复暄:“若是有一天,世上无仙无魔怎样?”

    他们当初是笑着闲聊过“以后”的,如今却快要习惯于背身而行了。

    那天,乌行雪在空无一人的马道上站了很久,也没能抬步。

    这样的兜兜转转持续了好一阵子,直到有一天,乌行雪在大悲谷见到萧复暄。

    第92章

    易容

    那天的大悲谷刚入夜,

    风没歇过,尘雾弥漫。

    乌行雪看见一道高高的人影沉默地站在雾里,隔着长长的吊桥望着那片悲凉的巨谷。

    他对那道身影轮廓太过熟悉,

    即便看不清脸,

    也知道那是萧复暄。

    像之前的无数次一样,

    乌行雪脚尖一转,想在对方察觉前离开。但他刚走两步,

    就隐约闻见了血味。

    那股血味让萧复暄的身影透出一股寂寥来,而那种状态在他身上很少见。

    乌行雪刹住步子。

    良久之后,他极轻地叹了一口气,

    转回身。

    他给自己套上了最不容易被看破的易容,

    又在眼珠上蒙了一层很淡的白翳,

    甚至在眼尾加了一道疤。

    ……

    他收敛了所有邪魔气劲,

    长靴踏在大悲谷的砂石地上,发出“沙沙”轻响。那响动在夜里格外清晰,于是望向荒谷的人转过头来,

    看向了他。

    乌行雪脚步顿了一下。

    他站在对方的眸光里,顶着一张陌生的脸,用着陌生的嗓音,

    佯装成一个将要过谷的路人,开口道:“我……闻到这边有血味,

    所以过来看看。”

    萧复暄的眸光在他脸上停留良久,才垂眸瞥了一眼自己的手。

    乌行雪跟着朝那里看去,就见他握剑的那只手正淅淅沥沥地滴着血。也不知是哪里受了伤。

    记忆里,

    萧复暄很少会有这样流血不停的情况,

    除非灵神受损正重。乌行雪盯着那些刺目血迹,心里似乎被扎了一下。

    他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眉,

    语气却压得像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就连好意也只是蜻蜓点水:“你这手一直在流血,受伤了吧。我随身带了一些药,若是用得上”

    话未说完,萧复暄的手腕便动了一下,似乎是套了一层障眼术,那满手流淌的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淡淡的嗓音响起来:“不必。”

    果然。

    乌行雪在心里想。

    曾经仙都的人总爱说天宿上仙不近人情,最常见的回答就是“免了”和“不必”,让人找不到亲近和示好的空隙。

    当初的乌行雪觉得这话太过夸大了,他所认知下的萧复暄只是看着冷而已,其实你做什么、说什么,他都有来有回。

    直到如今乌行雪才意识到,那些形容好像也并没有错。

    一句“不必”,他便无话可接了。

    乌行雪轻眨了一下眼,忽然有点后悔走过来了。他在心里自嘲一声,再抬头时却神色如常。他甚至还笑了一下,落落得体道:“当真不用?”

    “嗯。”

    “那我就不多打扰了。”

    萧复暄的眸光依然落在他脸上,看到他笑的时候,不知为何轻轻蹙了一下眉。

    就在乌行雪要转身走开时,一贯寡言少语的天宿忽然开口,沉声问道:“你不过谷么?”

    乌行雪一怔,回头道:“什么?”

    “你过来只为问一句用不用药,不从谷里走么。”萧复暄深黑的眼眸看着他,说话时面前有一片淡淡的白雾。

    乌行雪反应过来荒野一带到了夜里,常有歹物伪装成人的模样,任谁多问一句都很正常。

    他神色自然地答道:“要过的,不过得等天明。”

    他说着,朝不远处抬了抬下巴:“你看,要从谷里过的人都在那里等着呢。”

    那里支着一片茶棚,棚里悬挂着星星点点的灯笼。有时候往来车马不想在深夜过谷,就会停歇在那里。老老少少聚在驱灵的灯火边,一旁是甩着尾巴休息的马匹。而其中一些会点仙术的人,会在四周围巡看几圈,确认安全。

    这是大悲谷一带日日可见的常态。

    此时茶棚里就远远歇着一些车马,乌行雪的装扮就像那四处巡看之人,拿来做掩饰正好,挑不出什么破绽。

    他答完这句,心想着萧复暄应当信了,不会再生疑。不过至此,他们也确实无话可说了。

    就在这念头闪过的时候,萧复暄居然又开了口。那道低沉的嗓音顺着夜风扫过来,说:“你眼睛怎么了?”

    乌行雪一愣,下意识抬手摸了一下。他摸到眼尾并不平整的疤痕,这才想起自己给眼睛动了一点手脚。

    他想了想,答道:“先前受过一点伤,留了一点疤,瞳仁里也偶尔会生出白翳来。”

    萧复暄:“你不是随身带了药?”

    乌行雪顿了一下,想起来白翳其实很多丹方能治,往往立竿见影。他自己先前既然说了随身带药,没道理等到白翳蒙眼。

    他“唔”了一声,掩饰那一瞬的停顿,摇头道:“普通法子不见效。”

    一旦开了这个头,后面的话便顺口就来。

    乌行雪指了指大悲谷狭长的谷口说:“这次要过谷,也是想去找大一些的仙门求医求药。”

    萧复暄顺着他的手指瞥了一眼,又收回眸光。

    乌行雪本以为,以他的性格,“哦”一声便会了结话题。谁知他居然又开了口,淡声道:“梦都封家?”

    自从有了照夜城,又有一个大魔头,人间仙门便多了一茬,不过名声最响的依然还是那几家。去往那个方向,又是“大一些的仙门”,多数人第一反应确实都是封家。

    不过乌行雪却皱了一下眉。

    因为曾经那道乱线的缘故,他对封家印象算不上佳。便否认道:“不是。”

    那个方向之下,除了封家,同样常有人求医问药的便只有花家了。于是乌行雪答道:“我去春幡城。”

    萧复暄“哦”了一声。

    乌行雪挑了一下眉,心说这才是“传闻里”寡言少语的天宿样子。但他转而又想起先前萧复暄望着深谷的侧影……

    明明只是握着剑站在崖边,却莫名让看见的人心生难过。

    他忍不住问道:“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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