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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那只手寒如冰霜,比死人的都要冷。

    一阵天旋地转后,

    它被人拖拽着狠狠掼到地上。那双钳着他命门的手,已经移到了它的喉咙上。

    它猛烈挣扎着,力气大得连地板都被砸得砰砰作响,

    裂开了许多道长口。

    但那只洁白清瘦的手就是纹丝不动。

    它在那只手上感受到了腾腾杀意。

    “你运气实在不好,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现在还会的只剩杀招,

    你最好老实一点,别乱动。”乌行雪轻轻说了一句。

    这是它头一回作祟不成,反被压制得动弹不得,还在威胁中瑟缩了一下。

    霎时间,寒风怒张,木窗砰地一声被风撞开。

    乌行雪又在黑暗中开了口。他带着淡淡的笑音,说的话却叫人笑不出来:“窗外趴着的那个,我这会儿脾气并不算很好,你最好现在滚进屋里来,把灯点上。”

    “……”

    窗外的人可能从未听过此等要求,沉默不语。

    半晌,终于有人颤颤巍巍推开门,小心摸到桌边。

    熄灭许久的油灯亮了起来,那一豆烛火将房内情景照得一清二楚

    点灯的人是客店掌柜。

    乌行雪则披着素衣半跪于地,手里掐着那个半夜爬床的东西……

    准确来说,那不是东西,而是人。

    一个看起来已经死去多时的人。

    他头脸脖颈有些肿胀,并非是因为生得臃肿,倒像是在某种汁液中泡了很久很久,泡得皮肉死白,铺陈开来。

    乌行雪想到了棺液

    民间有些地方为了保证死去的人尸身不腐,常会问仙门要一些特制的药汁,灌注于棺椁中。

    乌行雪脸上登时没了表情。

    他朝四周一瞥,看见那尸人腰间居然还有一柄佩剑。

    于是他松开掐着对方脖颈的手,抽了那把剑站起来。

    那尸人正欲趁机挣扎起身,就被剑尖抵住了额心。

    “我让你起来了吗?”乌行雪问。

    他语气从未有过凶恶之感,总是轻轻巧巧像在跟人聊些闲话。但那股杀意却从未撤离。以至于剑下的尸人不敢动,桌边的掌柜也不敢动。

    “掌柜的,把那干净布巾递给我。”乌行雪说。

    掌柜耷拉着硕大的眼袋,一脸畏惧地盯着他,小心翼翼够到布巾,隔着一步多远递过来。

    他不敢动也不敢出声,就那么看着乌行雪接了布巾擦着手指。

    他见对方擦着擦着便没了动作,垂眸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手腕。

    那两只手腕筋骨匀长,干干净净,没沾一点脏东西,不知有什么可看的。

    掌柜心想。

    更可怕的是,他看着看着还皱起了眉,确实是脾气很不好的样子。

    掌柜又小心地缩了缩身子。

    外人自然不知,正是因为两只手腕都空无一物,乌行雪才皱起了眉。

    上一回在花家,萧复暄灵神离体独自去办事时在他手腕上系了丝线和铃铛。

    他轻扯了几下,对方便回来了。

    这回连能叫人的铃铛都没有,整个客店里又探不到任何萧复暄的气息。

    他去哪儿了?

    乌行雪把布巾丢回桌上,抬头盯向掌柜。

    掌柜被他看得头皮一麻,背后凉气直窜。正要摆手解释,却听见乌行雪问他:“萧复暄呢。”

    掌柜一愣,几乎没听清:“啊?谁?”

    方才电光火石间,他脑中闪过许多乌行雪可能会问的事情

    地上这尸人是怎么回事?为何半夜出现在我房里?!你又为何会趴在窗边?你们如此这般,欲行何事?

    任何一个半夜遭险的人最想问的总是这些问题,偏偏乌行雪问了最不相干的一句。

    “我问。”乌行雪轻声道,“同我一道来的那个人呢,你看见了么?”

    掌柜摇了一下头。

    就见乌行雪脸色瞬间冷下去。

    他不带表情时,微垂的眼尾便满是厌弃感,那股始终未收的杀意更盛了。

    掌柜这下是真的被吓到了,喉咙滑动着,咽了咽唾沫:“我……我真没看见。”

    “你不是趴在窗外窥着么?”乌行雪声音更轻了。

    “我、我、我是刚刚才上来的,我上来时,我上来时……”掌柜似乎不知该如何解释,语无伦次道:“我上来没一会儿,就听见你说‘我在你后面’,接着……接着发生了何事,你都该知道了。”

    乌行雪听了,脸色更不好看:“你说了我就信么?”

    掌柜急了:“都是真话!真话!若是有一句虚言,我、我天打雷劈!”

    乌行雪倒不是不信他这句话。

    他其实在开口问之前就能猜到是这个结果这掌柜稍一吓唬便是这副怂样,怎么看都不可能奈何得了一位上仙。

    所以萧复暄的消失跟他应当没有关系。

    乌行雪猜得到。

    他只是找不到人,心下烦躁而已。

    “那你呢?”他反手握剑,一剑钉下去

    尸人猛地闭眼,只觉得剑锋堪堪蹭着头皮而过,他甚至能感觉到皮肤裂开了一道细长口子。若是他还活着,一定有汩汩血液顺着长口源源不断地渗出来。

    不会死,却能骇得人涕泪泗流。

    “你又是什么东西?何时来的房里,屋里另一个人呢?”乌行雪半蹲下来。

    尸人死白的眼珠一转不转地盯着他,张了张口,又紧紧抿住了唇。然后摇了摇头。

    乌行雪却看得眉心一皱。

    他拇指食指捏住尸人脸颊两侧,猛一发力。

    就听咔咔两声,尸人紧绷下颔骨松了一些,嘴巴自然张开,像豁开的山洞

    他有两排细密的牙,却没有舌头。

    乌行雪又顺着摁下来,发现他喉骨底下有一块突起,摸着硌手,似乎那里面还封了一颗钉。

    又是无舌,又是封钉,恐怕就是这样才无法说话。

    若是萧复暄在,定有办法让这尸人无舌也能开口。

    可他就是不在。

    乌行雪烦意更甚,随手拿了一杯茶,泼在尸人手边,低声道:“写。”

    那尸人却手指发颤,在茶水痕迹间无意义地划着重复的动作。

    “这东西,他……他答不出话的。”掌柜的没忍住,在旁边补了一句。

    “那你能答出什么来?”乌行雪头也不抬道:“先前有人说过一句话……”

    萧复暄说过,这里是幻境,最好不要闹出太大的动静,以免幻境受影响,不知会横生出什么事端来。

    “他说,在这里最好不要闹出太大动静。”乌行雪转头看向掌柜,“这会儿他不见了,我也无人能问。你说……什么叫做大动静?打斗?杀人?”

    掌柜听得面如菜色,忙不迭开口:“不不不,不能如此、不能如此。我哎!我说,我有什么说什么。”

    掌柜说这事说来话长,他不知怎么讲清,只好从头说起。

    “我这店在这落花山市里开了多少年了,一直好好的,不曾出过什么事。先前还有仙门中人替我瞧过,说我挑了落花台最好的位置,是个聚福聚气的宝地。后来有一日,我这店面后头的石缝里生出了玉枝,虽然只有这么一丁点儿……”

    他抖着手指,小心比划了不足一寸的间距,道:“我心想,难道是宝地显灵?便又请了仙门来看,他们却说那不是吉兆,说我这宝地福气已经散了,要由盛转衰、由吉变凶了,还劝我最好换一处地方……”

    他自然不信那个邪,明明之前还说他占了宝地,怎么突然就变成祸地了。于是他四处打探、询问,查了不知多少书册,看得懂的、看不懂的,统统翻了一遍,就连天道伊始的那些传说都不曾放过。

    最终,他给自己找了个结果。

    “我觉得,那应当是百年难得一见的一点玉精。”掌柜说。

    听到萧复暄提过的“玉精”,乌行雪抬了眼。

    “倘若真是玉精,那就是传说之物,大吉才对。怎么会由盛转衰呢!”掌柜道:“所以我没听那些仙长的话,也不打算搬离这里。结果……哎,没多久就出了事。”

    掌柜的觑了一眼乌行雪的脸色,道:“有一位客人住着住着便消失了,怎么都找不见踪迹。”

    “他是带着闺女来的,那小姑娘年纪小,话都说不利索,哭得谁都不忍心瞧。我自然不能不问,便又请了仙门。落花山市人又多又杂,怕动静太大惹麻烦,那些仙长们都在我这住下,悄悄去查,结果……”

    掌柜又觑了乌行雪一眼,欲言又止,似乎不敢往下说了。

    乌行雪盯着他,道:“结果。”

    掌柜咽了口唾沫,眼一闭认命道:“结果那些仙长们翻遍了整个落花山市,都没能把那位客人翻找出来。他就那么凭空消失了,再没出现过。”

    第38章

    想念

    说来悲哀,

    如果只是丢了一个人,在那个年代其实并不算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世上每日都有人死去,不见得每个人都死得明明白白。

    那些仙门弟子没找到人,

    也查不出缘由,

    最终只能祭出一个最容易为人所接受的说法邪魔作祟。

    一定是某个隐匿得极好、不曾被发现的邪魔悄悄吃掉了那个失踪的男人。

    于是,

    这件事从“找寻失踪之人”变成了“找寻隐匿的邪魔”。

    接着,他们便发现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结果……

    掌柜至今想起那一幕依然会周身发冷,

    头皮发麻,他嗓音干涩地开口:“你……你见过那些仙长们用的那种探魔符吗,就是点火烧成纸灰,

    风一吹便全扬出去了,

    若是遇到邪魔气息,

    那些纸灰就会飘聚过去。”

    “那天,

    我就眼睁睁看着那些纸灰从我这客店的窗户飘出去。那些仙长们怕引起惊惶,都装作日常巡看或是闲逛模样,跟着纸灰在落花山市绕了个来回,

    最终又绕回了我这客店……”

    当时众人面面相觑,都以为是落花山市人太多了,如此聚集的活人气足以盖过任何其他气息,

    所以探魔符不好用了。

    他们正要收了纸灰,就见那些苍白灰屑打着旋儿,

    粘聚在了一个人身上。

    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失踪男人的小女儿。

    那个姑娘年纪实在小,店小二见不得她哭,

    去集市上搜罗了一堆小玩意儿哄她,

    还去灶上温了一碗红枣甜汤。

    当时那小姑娘就坐在客店堂前,一勺一勺地舀汤喝。

    纸灰聚过去时,

    她抬眼看向众人,舔了嘴角。

    众人先是一片死寂,接着便觉得荒谬又难以置信

    这小姑娘吞吃了自己的爹?

    怎么可能……

    于是仙门的人又掏出了另一种觅魂符。

    先前为了找寻失踪的男人,他们带着这觅魂符在落花山市各个角落都试过,一无所获。

    这次再用,就见那觅魂符飘飘荡荡,最终落在小姑娘脚边。

    如果觅魂符没有出错,那么失踪人残余的魂魄气味真的就在那小姑娘身上……

    那一瞬间,在场所有人噤若寒蝉。

    后来仙门带走了那个小姑娘,“客人无故失踪”这件事便算是尘埃落定。

    客店掌柜和店小二都被吓到了,病了好些天。病好之后一切如常,他们便慢慢将这件事抛诸脑后。

    直到第二年,山市点灯开市没多久,客店又出了事

    那日有个书生模样的人带着他的伴读书童在店里住下,当时有说有笑,那书生看着也温和谦恭。

    可到了第二日,书童便不见了踪影。

    一切都和那对父女一模一样。

    掌柜只觉得噩梦又临。

    他看那书生“担忧焦急”的模样,都觉得那层皮囊下定然有个吃饱喝足的邪魔在舔着嘴角。

    同上回一样,他又请来了那些仙长,看着他们先用了探魔符,又用了觅魂符。

    果然不出所料,不论是探魔符,还是觅魂符,所指之人都是书生。

    那书生被符纸黏上时,脸上缓慢浮起的惊骇和恐惧竟然比其他任何人都要浓重。他疯狂掸着身上探魔符的纸灰,口中叫着“不是我”“不会是我”,吓得跌滚在地,斯文全无。

    当时掌柜看着那场景,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倘若这书生并非掩藏得太深,而是真的无意为之,是睡梦中被某种东西引诱的呢?倘若他本该好好的,之所以会发生这种事,是因为客店不对劲呢?

    他又想起那些仙门中人的忠告,说他这里从福地变成了祸地,会有邪事频发。

    掌柜当时就被这念头吓到了,觉得自己脚下的每一寸地都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虽然出事的都是客人,且两年也才两个,算不上多。可谁知道往后会变成何样,会不会某一日,出事的就成了他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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