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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他冷不丁又蹦出这么一句,没名没姓,听得众人俱是一愣。过了片刻,这俩才意识到,这句话是说给他们城主听的。

    嗯………………

    宁怀衫和方储原本还想再说点什么,这会儿忽然没了词。

    就见他们城主动作一顿,意味不明地朝萧复暄瞥了一眼,最终还是转头回了车内。

    医梧生拎出车里备着的大氅递过去,道:“我不懂劫期何意,不过既然体寒难忍,还是多穿一点为好。或许……公子若是不介意,可以描述一下劫期是何感受,如何方法能压制。我这别的不说,各式丹药都带了不少,或许能抵用。”

    “……”

    这话说完,马车内瞬间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医梧生愣了一下,面露不解:“怎么了?”

    宁怀衫和方储默默扭开脸,没敢在这时候乱插话。他们心照不宣地回避了片刻,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天宿上仙萧复暄居然跟他们一样沉默。

    当然,天宿本来就惜字如金,不爱开口。但那一瞬间,他们就是微妙地觉察到,天宿上仙的反应并非是常态的沉默,而是跟他们相似,有点不可言说的意思。

    就好像他不仅知晓劫期是什么,甚至还知晓劫期会是何种反应,又该如何压制似的。

    嗯????

    宁怀衫和方储对视一眼。

    不过,没等细想,他们就听见自家城主开口道:“实不相瞒,劫期如何如何我半点都不记得了,丹药就不必了,不爱吃。先生好意心领了。”

    说完,乌行雪披着大氅下了马车,几乎有点匆匆的意思。

    宁怀衫和方储连忙凑过去,小声冲他嘀咕:“城主,太奇怪了,那天宿上仙好像什么都知道,甚至连劫期怎么压制都”

    话未说完,他们就听见城主用极其轻幽的嗓音说:“闭嘴吧你们。”

    两人最怕听见这种语气,头皮一麻,抿上了嘴。

    乌行雪终于落得片刻清净。

    夜里料峭的寒风带着雨水潮气迎面扫来,扫得耳边一凉。乌行雪这才意识到,方才在马车里,他耳根颈侧居然有几分热意。

    身后有剑声轻响,萧复暄也下了马车。

    乌行雪扫量四周时余光一瞥而过,看见萧复暄落后几步站在马车边,朝这看了一眼,却没有要过来的意思。

    “嘶……驿台边哪来那么些人?”宁怀衫忽然纳闷地问了一句。

    “嗯?”乌行雪转头看去。

    他们马车所停之处,是一片带篷顶的拴马桩。身后不远处应当就是照夜城的入口。

    就见那里高垣睥睨,两边各有一座尖塔,塔沿似乎挂着钟罄,在寒风里摆动着,钟声穿过雾雨传过来。

    高墙中间是一道玄铁大门,大门左右各有数十只青灯,高低错落。

    起初,乌行雪以为那是挂在墙上的灯笼。定睛看了一会儿才发现,那是悬在雾雨中的鬼火。

    鬼火间隙里,人影幢幢。

    乌行雪问道:“那是何人?守卫?”

    他心说这照夜城不是魔窟么,魔窟要什么守卫?

    果不其然,就听宁怀衫道:“咱们照夜城以前是没有守卫的。那些青冥灯都是城主放的,还有塔楼上挂的玄钟,一旦有仙都之人试图进入照夜城,玄钟会响,青冥灯会窜成火墙,连绵百里。”

    “不过后来有一些了。”宁怀衫又道。

    “为何?”乌行雪问。

    宁怀衫支支吾吾道:“额,因为城主在苍琅北域那个鬼地方,不知何时能回来。不少人担心这青冥灯和玄钟撑不了多少年,所以……”

    这已经是委婉的说法了。

    乌行雪心知肚明。想必是照夜城里那些邪魔觉得他必死无疑,信不过这些东西了。

    而且,能安排守卫,说明这照夜城里有一个说话管用的人。

    乌行雪冲宁怀衫招了招手,问道:“来,我问你,这照夜城现今的城主是谁?”

    宁怀衫不大服气地撇了撇嘴,下意识道:“薛礼。”

    说完被方储重重拱了一下。

    宁怀衫这才反应过来,道:“城主……”

    乌行雪全然不意外,他既然进了苍琅北域,世人都以为他必死无疑。魔窟照夜城便不可能一直空着城主之位,那么多邪魔妖道,总要有人争着坐上去的。有新城主再正常不过。

    他又想起之前刚出苍琅北域时,宁怀衫一副急着拉他回照夜城的模样,恐怕也是因为这个。

    “薛礼?”医梧生忽然出声,“薛礼……”

    他被邪魔侵体,浑浑噩噩过了二十多年,清醒前并不知晓照夜城新换的城主是谁。这会儿听到名字,他重复了几声,道:“这名字同我一位故交之子一样。”

    方储:“你那故交是封家?”

    医梧生点头:“正是,封家同我花家世代交好,上一任家主有两儿一女,长子封非是,爱女封居燕,幺子封薛礼。”

    方储:“那没错,就是他。”

    医梧生大惊失色:“此话何意?!”

    方储:“就是那个封薛礼,不知怎么跟家里反目成仇,入了邪魔道,来了照夜城,把自己的姓氏去了,改叫薛礼。咱们照夜城这二十五年来没出过什么大魔头,倒是让他占了便宜,成了新城主。”

    “不仅如此!”宁怀衫说着便一肚子火,脸拉得比驴长:“他来了照夜城,不修自己的府宅,一心就想占城主的雀不落。要不是城主走后,雀不落自行封禁了,他怕不是早就搬着全副家当进去了!”

    正因如此,他看那薛礼极不顺眼。

    之前,他和方储巴不得乌行雪早日回城,杀杀那狗东西的威风。就凭他家城主的本事,一旦回来,哪还有那薛礼作威作福的份?

    但现在他又改了主意。他们城主什么事都不记得,又恰逢劫期,最好还是等恢复了记忆、渡过劫期,再打那薛礼一个措手不及。

    所以,眼下并不是暴露身份的好时候。

    宁怀衫和方储这么想着,便叫了乌行雪一声,想让他在过驿台之前,稍稍易个容。

    结果还没开口,就听见背后一阵风声。

    那是一阵带着尸气的阴风,乌行雪嗅到那股味道时,忽然想起梦境里桑煜的府宅炼尸道的人,身上总是有这股味道。

    乌行雪皱了一下鼻尖,再抬眼时,就见城墙边影影幢幢的人不见了。倒是他们面前,瞬间多了数十个身穿黑袍的人。

    他们皮肤苍白,脖颈间有一圈极为显眼的黑线,乍一看就像是身首分家,又强行缝合在一起。

    细看才发现,那一圈并非针脚不齐的黑线,而是棺材钉,沿着脖子钉了一圈。

    “这就是那新城主弄的守卫?”乌行雪打量着那些人,朝旁边偏了一下头,轻声道,“都是些什么丑东西。”

    他说完,罕见地没有听到连声附和,心道宁怀衫居然还有这么深沉的时候。

    结果就听见宁怀衫的声音在另一边响起:“我们出城这才几日功夫,驿台怎么添了这么多人?”

    乌行雪:“……”

    之前还凑在他身边的宁怀衫,不知何时到了几步远的地方。那站他旁边听他胡说八道的人是谁?

    乌行雪转过头,看到了拎着剑的萧复暄。

    乌行雪一怔:“……你不是站在马车那边么,怎么在这儿了。”

    萧复暄:“不是没回头么,怎么知道我站在马车边。”

    乌行雪动了动唇,没吭声。之前那种微妙难言的感觉又浮了上来。

    他隐约觉察到天宿上仙似乎不大高兴,明明他刚醒的时候还不是如此。细究起来,好像是从他同医梧生说“不记得劫期”,然后匆匆离开马车开始。

    乌行雪:“……”

    唔……

    他一介魔头,想必从来不会管别人高兴不高兴。况且他确实不知这种情形下如果要开口,究竟该说些什么。

    不如就当没看出来。

    大魔头这么想着,抿了唇。

    片刻之后,又动了一下:“那你为何过来?”

    萧复暄抬了一下眼皮:“来帮人换脸。”

    乌行雪:“?”

    他懵了一下,就听萧复暄低声道:“先别动”。

    下一瞬,他就明白了萧复暄的意思就听照夜城的守卫领头一边跟宁怀衫解释,一边朝这走了几步:“落花台有异动,怕引人过来,城主下令加了城防。你们进城自然没问题,这三位是……”

    那群守卫掌中浮着火,顺着照过来。宁怀衫和方储是乌行雪的心腹,照夜城几乎无人不识。但剩下这三位,他们该查还是要查一眼。

    他们离得很近,这种情形下,萧复暄若是抬手去动谁的脸就太明显了。

    乌行雪心说那就完犊子了。

    他们原本是想摸进落花台,弄点玉精修复梦铃。其他所有事,都最好等他解了梦境恢复记忆再说。

    可现在这么一来,怕是要惹人注目了

    他这张脸,照夜城的人肯定认识。

    萧复暄其实也够呛,毕竟是天宿上仙。就他梦见的那些片段而言,照夜城大半的人估计都知道萧复暄的模样。

    就连医梧生都十分危险,既是仙门望族的长老,又名声在外,保不准也有一眼能认出他的人。

    如此想来,他们确实不像是要低调行事,更像是来挑衅整个照夜城的。

    守卫托着掌中火凑近时,乌行雪听见萧复暄唇缝里低低蹦出两个字:“好了。”

    好了?

    乌行雪看着他抬都没抬过的手,心里十分纳闷。这不是没动么,哪里好了?

    待他转回头,就见身边的医梧生穿着打扮一点没变,厚布巾依然掩到了口鼻处,露出来的眉眼却已经改换了模样。

    乍看起来,就像一个被邪魔控了灵的文弱书生。

    守卫的掌中火一扫而过,乌行雪被火光弄得眯了一下眼。

    那一瞬间,那个守卫“嘶”了一声,冲身边另一个守卫咕哝道:“这眼睛……我怎么觉得在哪儿见过呢。”

    余光里,乌行雪看见宁怀衫和方储手已经按到了剑柄上,似乎随时打算发作。就听另一个守卫道:“两天了,每天总有那么几个你觉得在哪儿见过的。”

    他们又仔细看了一会儿,把掌中火转向了萧复暄。

    由此乌行雪可以确定,自己的脸已经像医梧生一样,被改得认不出来了。

    “查完了没?真是磨叽。我都说了,我俩就是沿途饿了,顺手捉了几个人回来。”宁怀衫显得有点不耐烦,“还能带别的什么东西不成?”

    看得出来,他跟方储在照夜城有些地位。守卫们见他不耐烦,也没再多费功夫,当即让了一条路出来。

    “对了,进城不要走落花台那条路,城主在右边另辟了一条。”守卫在后面嘱咐了一句。

    “落花台有何异动?”宁怀衫问。

    “倒也没旁的什么,就是那山里又显出火光了。”

    “火光?”

    “嗯。”

    乌行雪想起之前医梧生在马车里说的,当年落花山市被山火烧没了之后,每年三月初三,落花台依然会有灯火绵延十二里。引得许多仙门弟子提剑而去,却发现山里空空如也,一片焦土,什么都没有。

    一直到落花台被划进照夜城地界,成为通往照夜城的入口,那三月初三的灯火才慢慢消失。

    这几个守卫的意思是,那火光时隔数百年,又起来了?

    宁怀衫说:“我俩前些天出城的时候,还好好的呢。”

    守卫说:“就是前两日开始的。”

    前两日?

    乌行雪心里盘算着。

    那不就是他们从大悲谷出来的时候?

    这么巧?还是这之间有何牵连?

    他思忖片刻,再回神时,众人已经站在了玄铁大门前。据说由他设立的青冥灯在两旁幽幽浮着,在众人靠近时上下晃了几下,一副蠢蠢欲动的样子。

    趁着守卫不在旁边,宁怀衫悄声道:“城主,这青冥灯你还记得怎么使么?”

    乌行雪坦然道:“忘了,怎么了?”

    宁怀衫一脸“人都麻了”的模样:“这青冥灯认仙气的,特别灵。据说守门数百年了,没出过一回错,仙都的人一探一个准,那可不是易容能糊弄过去的。”

    宁怀衫朝天宿上仙觑了一眼,嗓音压得更低:“您要是记得怎么使,还能给天宿单独行个方便。可您不记得了,这该怎么办?”

    乌行雪:“……”

    他哭丧着脸道:“据说这青冥灯烧起来可吓人了,我不想折在这里,我”

    他哭到一半,眼珠忽然瞪得溜圆,尾音一个急转,差点劈了。

    乌行雪顺着他的目光转头一看,就见萧复暄只在青冥灯前略停了一瞬,便抬脚朝前走去。

    长剑磕碰出很轻的响声,袍摆飞扬间,可见劲长的黑靴。

    两边的青冥灯只轻闪了几下,似乎有一瞬间的犹豫。下一刻,它们又安静下来,全然不管它们刚刚放过了一位上仙。

    宁怀衫:“??????”

    这回,他和方储是真的惊呆了。

    “城主为何他能进啊?”

    “为何您没动手脚,他就能进啊?”

    “他看起来甚至不像是第一次进。”

    “城主?”

    他们转头看向自家城主,就见城主清瘦的脖颈和下巴掩在银白色的狐裘里,过了片刻从唇间蹦出一句:“不知道,你俩走不走?”

    “……”

    “走。”

    直到穿过玄铁重门,乌行雪都还在想那句“他为何能进,甚至不像是第一次进”。

    他其实能猜到为何。

    因为那场梦境里,桑煜说他那两个小玩意儿刺探雀不落时看见了天宿上仙。若是梦境为真,那说明曾经的天宿上仙来照夜城时也不曾惊动青冥灯,没有尝过青冥鬼火烧身的滋味。

    而宁怀衫说,青冥灯由他设立,若是要动手脚,恐怕也只能由他来动。

    那便只有一个答案

    很久以前,他身为照夜城主时,就已经给萧复暄行过方便了。

    ……

    乌行雪脚步一刹。

    他下意识跟着人影朝前走,这时猛一抬眼,才发现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然进了一条山道,此时正站在一片山雾里。

    仅仅慢了这么一步,他就看见萧复暄高高的背影淹没在了苍白色的雾里。

    这雾浓得不正常,还异常冷。

    乌行雪紧跟着穿过白雾时,感觉雾气擦颈而过,就好像有一大滴冰水“啪”地落到颈后,顺着脊背流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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