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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他低低说了一句。

    他正要撤了风雪,让花家的人自己看看。忽然听闻身后的屋子里,一声锵然清鸣,像长剑出鞘。

    萧复暄一怔。

    他猛然回头看向屋内,从他的角度,却只能看到抖动的灯火光亮。

    他身裹寒风掠回屋内。

    仅仅是一个须臾间,之前还在他威压之下的医梧生已经倒在了血里。

    他脸上带着跟兄长一样的笑意,地上殷红成洼。

    杀人的是医梧生自己的剑,那剑此时正握在疯子阿杳手里。

    整个场景乍看上去,就像是浑浑噩噩的阿杳忽然地上爬了起来,拔了剑,给医梧生做了个了断。

    可阿杳的神情却是懵的。

    他双目圆睁,喘着粗气,怔怔盯着地上医梧生的脸,手里的剑上蒙着一层冷雾,淅淅沥沥地滴着血。

    萧复暄扫过阿杳茫然的脸,忽然转眸看向屋内另一个人。

    就见乌行雪长身立于红柱旁,灯火在他身侧,给他镀上了一层温润的光。他两手空空,垂在身侧,因为衣袍宽大的缘故,显得高而清瘦。

    他眼眸落在眉骨鼻梁的阴影下,垂着的时候像墨,抬起来又亮如晨星。

    第10章

    复生

    萧复暄目光微沉。

    他似乎想说“乌行雪”,但碍于阿杳在旁,最终未发一言。

    红柱旁的人看向他,片刻后面露疑惑:“?”

    “为何这么看着我?”乌行雪问。

    萧复暄抬了抬下巴,指了指满地的血和疯子阿杳,开口:“这是怎么回事?”

    “你问我吗?”乌行雪垂眸看向地上的医梧生,静了片刻。

    之前遛着邪魔满桃花洲乱窜时,他还极有精神。这会儿在血洼旁站着,嗓音低下来,再衬着有些苍白的肤色,又莫名显得恹恹的。

    看到那种表情,萧复暄轻皱了一下眉,眨了眼移开视线。

    他忽然又不想问了。

    没等乌行雪开口,他就沉声道:“算了。”

    萧复暄手里未出鞘的剑一转,鞘头不轻不重地敲在阿杳手背上。

    阿杳猛一缩手,那把滴血的长剑便“当啷”掉地,滚了一圈。剑柄上的银色剑穗和芙蓉玉坠浸了血,玉坠中间的“梧生”二字在蜿蜒的血线下反而清晰起来。

    阿杳怔怔地盯着那个玉坠,脱力般跌坐在地。

    萧复暄撩了袍摆,在医梧生面前半蹲下,又用指背抵了一下对方的额心。他正要探一探灵,就见红柱旁的人动了。

    灯把那人照成一道灰影,那道影子从红柱旁移过来,在他身边停下,然后变成了一团。

    萧复暄动作一顿,朝旁瞥了一眼。

    就见乌行雪老老实实蹲在他旁边,先是看了眼瘫软发呆的阿杳,然后偏过头来轻声说:“萧复暄,你是觉得那小疯子刚刚不对劲么?”

    萧复暄:“……”

    这还用觉得?这不是明摆着?

    他的表情开始一言难尽起来。

    但他没吭声,只是看着乌行雪,等着这人继续说。

    结果对方也看着他,等一个回音,并不打算继续,看起来安分得可以算“听话”了。

    “……”

    萧复暄不为所动。

    片刻后,萧复暄还是动了动:“所以我去找医梧栖时,这里怎么回事?”

    乌行雪想了想,说:“他原本瘫在地上,忽然惊醒似的蹿了起来,抽了医梧生的剑冲过来。”

    萧复暄:“……”

    乌行雪:“然后确实奇怪,那小疯子只用了一剑,就杀了医梧生。”

    医梧生的身上只有一道剑伤,正中心口,不偏不倚,干脆凌厉。看上去一剑就结束了所有,没再多动一分。

    乌行雪:“你见过疯子么?”

    萧复暄:“……见过。”

    乌行雪点了点头:“那便好说了,你见过一定知道,疯子急起来劲大,但手是不稳的,越激动越哆嗦得厉害。但这小疯子非但一点都没抖,脸上甚至不见表情。我想……”

    他看着阿杳,安静中似乎略有些出神。然后他收回视线,又看向萧复暄:“他应当是被人借用了。”

    “……”

    “你说会是谁借的?”

    “……”

    萧复暄看着他,人已经麻了。

    良久后,他冷嗤了一句:“不知道,可能我借的吧。”

    言罢,他不再看乌行雪,那人似乎也被这个答案震住了,没再出过声。

    过了许久,他听见乌行雪“噢”了一声。

    ……

    对,他还敢噢。

    萧复暄面无表情地叩击着医梧生的额头,果然,传来了笃笃的空音,如同之前死去的无数人一样。只是那空音之下,依稀有一声极轻的叹息。

    萧复暄一怔。他几乎立刻抓起医梧生的左手,拇指摁在他腕心处朝上一推。

    就见医梧生皮肤之下微微鼓起一垄,下一刻,那鼓起的地方就如同游蛇一般朝上窜去。经过胳膊、脖颈,然后再往上。

    医梧生那对散开的瞳仁忽然聚了起来。紧接着他眼珠也动了,在灯火映照下有了一抹微光。

    就好像……他又活了!

    “萧复暄。”乌行雪忽然出声,甚至忘了还有阿杳这个外人在。他原本低垂着眉眼,这会儿已经抬了起来,一眨不眨地盯着医梧生。片刻后又一眨不眨地盯着萧复暄。

    萧复暄余光都能看见,却没转眼,只“嗯”地应了一声。

    他手上动作没停,在医梧生即将要张口说话时,凭空抓了两条黑色长布,把他口鼻封了起来。

    “他这是?”乌行雪问。

    萧复暄道:“方才那一剑,让他体内的邪魔灰飞烟灭了。现在他口中含着的,是被邪魔蚕食之后,仅剩的一缕残魂。”

    人死自然不能复生。被邪魔依附吞吃的活人,到了最后,唯有一死算是解脱。

    但传说仙都曾经有种方法,借着上仙的仙气,能保住一点残魂,只要别让那口仙气泄了,就能再续一阵子。

    这方法虽然有,却很少有谁用。

    因为只要飞升成仙,人间之事就不能随意插手了。

    仙有仙的规矩,惩戒或恩赏、生或死,救或不救,都得依照灵台天道来。否则今日管了这个却没管那个,明日管了那个又漏了这个,人间就该彻底乱套了。

    医梧生自己也很是茫然。

    他从邪魔附体中解脱出来,又没了那个诡异的笑意,再有暖灯一照,简直算得上眉目温和了。跟先前浑浑噩噩的模样判若两人。

    他紧紧皱着眉,想要开口,却感觉自己口鼻被黑布绷得严严实实。

    “唔唔”医梧生冲着乌行雪叫了两声。

    他伸手要去拉那黑布,被乌行雪一掌拍开。

    拍完了,他才问萧复暄:“这布是不是不能扯?”

    萧复暄:“……”

    他对医梧生说:“动了便是死。”

    医梧生又“唔唔”两声,虽然难受得紧,还是放下了手。

    乌行雪忽然问道:“那他现在算是活了么?”

    萧复暄摇了一下头。

    其实不是,只是一口残魂而已,就算有仙气撑着,也难说能撑多少日。这种方法他用得不多,也少有参照。

    “不算么?”乌行雪又低低问了一句。

    萧复暄沉默片刻,道:“勉强。”

    “哦。”乌行雪点了点头。

    这么一遭下来,他那股恹恹的劲似乎又没了。

    医梧生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乌行雪盯着医梧生的手腕,垂在身侧的拇指无意识动了一下,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他一撇袍子,直起身。

    正要看看院外那些花家人的动静,就听见萧复暄低沉沉的嗓音响起来:“想学?”

    乌行雪一愣,回头看他:“什么?”

    萧复暄朝医梧生扫了一眼,又转回来,看着乌行雪的手。

    乌行雪这才反应过来:“你说你方才救人的方法?”

    他静了一瞬,笑起来:“我可没有半点仙法在身上,一无长处,学不来的。你这是……拿我逗乐么?”

    “没有。”

    “再说了。”乌行雪又道:“我看的话本里都说”

    又是话本……

    萧复暄木了一瞬,等着听他的下文,却见他停住了话头。

    “说什么?”

    “说……”

    乌行雪朝医梧生和阿杳看了一眼,曲了两下手指。

    萧复暄:“……”

    他微微低下头,离近了些。

    乌行雪低声道:“话本里都说,仙凡有别,人间这些人是死是活,神仙是不能随意干涉的。你方才救了医梧生一口气,这会儿还要教我这个凡夫俗子一点仙法,算不算……犯了天规?”

    他说到最后笑了一下,抬眸看着萧复暄。

    萧复暄个子高,脸侧的颌骨线条瘦而锋利,这么低下头来,那条线就被拉得更加清晰。说话的时候,还会轻动几下。

    就见萧复暄神色淡淡的,听完话“嗯”了一声。

    片刻后他说:“不算,仙都已经没了,我现在也不是什么天宿上仙。”

    他瞥向乌行雪,说:“我只是神识进了这具躯壳,不是被你弄成了傀儡么?”

    乌行雪眸光动了一下。

    “傀儡如何犯得了灵台天规。”

    他说完,凭空抓了一张流着金光的纸,递给医梧生。道:“有些事要问你,一会儿答给我听。捏着这张纸,我便能听见。”

    医梧生愣了一下,接过纸。

    最想问的一句便传了出来:“为何救我?”

    “还有事要劳烦你。”萧复暄说。

    他指了指乌行雪:“你这状态之下还能行魂梦之术么?”

    医梧生点了点头。

    萧复暄:“晚些时候,劳烦看一看他的情况。”

    他又转头对乌行雪说:“他擅长魂梦之术,你眼下或许不了解。就是只要他伸手一探,就能弄明白,你是哪里来的生魂,又该归往何处。”

    乌行雪:“……”

    医梧生点头:“我……我定当尽力。”

    乌行雪:“……”

    他表情有一瞬间的木,但转瞬即逝。

    萧复暄瞥了他一眼,然后一把推开了屋门,对医梧生说:“眼下还有另一件更要紧的事,就是冲你家的人,好好将来龙去脉说个明白,譬如当年的传闻。”

    谁知医梧生看着院外乌泱泱的人,说:“家主在,不可。”

    第11章

    原委

    花照亭和花家弟子还被那层风雪屏障阻拦在院外。

    萧复暄正要撤掉屏障,闻言停手:“不可?”

    医梧生面色凝重:“不可叫他听见。”

    “你们家主也有问题?”

    “他同我大差不离,时日已久,根深蒂固,所以不要惊动。”

    乌行雪看了眼他只剩一口残魂的模样:“时日已久是多久?”

    医梧生沉默,片刻后轻声道:“二十多年了。”

    他最初发觉自己有些不对劲,已经是二十多年之前了。

    那日,医梧生带着爱徒阿杳在清心堂侍弄一批新炼的药。

    仙门中人爱用的丹药繁丰庞杂,但人人都备着的无非那么几种增助修为、延年益寿、疗伤的、救人命的,还有要人命的。余下那些稀奇古怪、多到名字都叫不全的丹药,便是各门各派自炼自用的,多少带着些门派特色。

    医梧生炼的无梦丹,就是桃花洲独有。

    他炼这种药,是因为那一年,鱼阳城外的要道大悲谷频频出事,途经那里的百姓或是仙家弟子出谷时看不出半点异常,但不出三日,就会发生一些奇异诡事

    他们后颈无端出现了类似傀儡印一样的东西,而且常会觉得身上痒,又找不到具体地方,就忍不住四处抓挠。有些人最后烧心疯一般,抓得自己周身血肉淋漓。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梦游。他们夜里睡下,会梦见自己饿极了,四处寻食。觅了不知多久,终于看见摊铺,他们坐下便吃,嚼得满口鲜汁。

    等到忽然梦醒,就会发现自己手里真的捧着东西,也真的吃了一夜。有些捧的是瓜果菜蔬,有些捧的是生鱼生肉,还有些……捧的是人。

    这状态与邪魔宿体几乎别无二样,各大仙门自然不能放任不管。

    他们纷纷派了人去,小心探查,想弄明白个所以然来。但小心也没用,去了的人多半都会中招,侥幸无恙的,屈指可数。

    当初损失最为惨烈的,就是封家。

    封家与桃花洲向来交好,于是封家家主封居燕以及兄长封非是亲自过来,替门下中招的弟子求药。

    世人都知,桃花洲的医梧生最擅魂梦之术,而大悲谷里中招的人,又都是在梦里吃人啖肉。

    于是一时间,桃花洲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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