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
18px
字体 夜晚 (「夜晚模式」)

第13章

    那时廖华恩还不是市委书记,只是抓经济的副市长。

    但这跟廖远停有什么关系?跟上学的廖远停又有什么关系?跟自己努力考全校第一,考满分的廖远停又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如果他不是市长的儿子,就不会受到这样的市重点教育资源,所以最大的关系,就是他投对了胎,命好,生对了人家。

    否则,他什么也不是。

    夸奖,表扬,称赞,他听到太多太多,不甘,嫉妒,愤怒,他也听到太多太多。

    有时候觉得挺有意思的,有时候也觉得挺没意思的。

    学校就一栋教学楼,两栋宿舍楼,一栋办公楼,一个操场,两三个运动器材,除此之外就没了,操场后面有个铁门,上着锁,后面是一大片废墟。

    下课铃打响,学生三三两两地陆续出来,廖远停绕开他们前往办公楼,上楼的瞬间,恰好听到有人喊:“曹云老师。”

    他下意识回头,看到一个肥胖的中年妇女,肚子圆滚滚的,满脸横肉,看起来又凶又狠。

    她察觉到廖远停的视线,上下打量他,皱着眉从他身边走过,屁股一扭一扭的。

    廖远停沉默地跟在她身后。

    上四楼,走到东头,曹云停下,掏出钥匙开门,扭过来看他,嗓门有些大:“你谁啊。”

    “出国。”廖远停想起李单给刘学起的外号,随口胡诌,“刘学的哥哥。”

    “出国?刘学?”曹云又打量他,视线毫不避讳,皱眉想了想,不耐烦道,“不知道不知道,找错人了吧你。”

    她推开门要进屋,廖远停把她打开的门关上,对上她不可思议又愤怒至极的双眼,礼貌地笑笑,有些儒雅:“彭怀村刘学,两年前在你所教的班,后辍学,你仔细想一想,我想你认识他。”

    35.

    一个老师一生要教多少班级,多少个学生,没人能算的出来,教师这个行业又是否像做官一样各凭良心,没有准确答案,那些差生,管,还是不管,是个问题,班级里的特殊人群,照顾,又或者不照顾,是个问题,学生之间到底谁对谁错,又是否在教书育人的职业操守里。

    曹云握着手里的茶杯,盯着水杯底部的劣质印花,许久都没说话。

    下午四点,天有些灰,不算晴朗,也不算阴沉。

    “刘学……”她哽住,像是下了很大勇气,张张嘴,又闭上,才说,“是,是有这么一个学生。”

    三年前的春天,曹云骑着电车从家里来到学校,踏进这个学期要教的新班级,一眼,看到坐在角落的那个学生,在其他同学都叽叽喳喳,窃窃私语,目光流露着孩子的童真和好奇以及兴奋时,那个男孩儿望向窗外,长的清秀白净,穿着朴素,像是察觉到老师来了,他扭过来,弯弯眉眼,露出一个腼腆羞涩的笑容,眼睛很亮,很漂亮。

    莫名让人心情很好。

    曹云也向他笑笑,点名时,知道他叫刘学。

    后来交书本钱,她见到了刘学的奶奶,他唯一的亲人,九十多岁的老人徐喜枝。

    年轻老师没听说过她,但像曹云这种教了二三十年的老教师,对她耳熟能详,徐喜枝,乡里没有学校时,她用自己的院子教学生,一摞摞小木板凳,没钱买纸就用树枝,用红砖,用石头,在土地上写,写完用脚驱驱,黄土盖上痕迹,又能写新的字。

    徐喜枝话不多,只把钱算好交给曹云就走了,一般家长会多说两句,孩子交给老师了,又或者老师辛苦了,她没有,刘学也没什么感觉,搀着她离开。

    曹云难免多看两眼,留意上了。

    刘学听课认真,也用功,性格内向内敛,不像其他男孩儿喜欢乱着疯着玩,下课他就坐在凳子上看课本,预习或者复习,作业也总是交的很及时,字体工整,成绩也漂亮,那时英语是所有孩子们的弱项,他们有着方言,普通话都说不标准,更不愿张嘴发出奇怪的音节,十三四的年纪,刚有自己的思想认识,知道丢人,知道自尊,知道嘲讽,但满分一百,刘学可以考九十,让他站起来读句子,他也能顺利读出来,但发音不纯正,偶尔有几个单词听起来生硬别扭,老师是大人,知道这很正常,不足挂齿,但其他学生会哄堂大笑,学他的样子,刘学就低着头,脸红红的,不敢看人。

    如果曹云见到过,她会出言制止,可她是教语文的班主任,不是英语老师。

    也从没有人告诉她。

    她有自己的家庭要顾,有自己的孩子放学要接,她也没有坐在后面听过其他老师讲课,因为这对其他老师而言,是一种尴尬,她不知道真正的课堂纪律是什么样,只知道通过任课老师反馈,是挺好的。

    挺好的,就挺好。

    刘学每项成绩都很优秀,不偏科,基本持平,学的很扎实,他聪慧,认真,懂事,听话,老师都喜欢他,也喜欢提问他,更喜欢在教学方面顾及他的感受,哪道题学会了,哪道题不太懂,平时没事坐在后面闲了,也会找他聊天,哪个村的,家里几口人,平时怎么来的。

    这种意识不到的偏爱把他推上高台。

    台下的人晃着台柱,试图把他晃下来。

    曹云不知道他受了什么欺负,只知道他越发沉默,第一次见到的笑容再没有出现过,她问过刘学,但刘学什么都没说,尽管他的衣服和脸上能清楚的看到被欺负的痕迹。

    曹云看不下去,找其他学生问,其他学生欲言又止,说了几个名字,几件事,但这些孩子批评过后,是更大的不满和敌意,他们一致认为是刘学告状,曹云没办法,只能在课堂上,不点名的公开讲,同学们要相亲相爱,不要欺负同学。

    可是十三四的孩子们都不傻,关于人性的浅薄开发,让他们清晰的知道老师没有点名的人是谁,老师护着的是谁。

    那种排斥与挤兑甚至找不到原因和理由。

    曹云甚至深深怀疑,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时候帮助也成了助纣为虐。

    她开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直到无意看到他们要摁着刘学的头让他吃垃圾,曹云爆发了,她本就长得狠,凶起人来十分骇人,带头的男生终归是孩子,吓的屁滚尿流,哭的喘不上气,跑了。

    当天晚上,曹云接到教导主任的电话,问这是怎么回事,曹云义愤填膺地从头讲到尾,一五一十的,教导主任打断她:“哎呀,曹老师,小孩儿们之间打打闹闹的,管他干什么,那谁是校长的侄子,有什么有校长呢哈,好好教课吧。”

    曹云挂了电话。

    他有校长,刘学有什么。来1[10《3

    徐喜枝教那么长时间的书,自己也是老师,最后总结出来的经验是什么?就是面对老师时只用沉默寡言,不用多说那句麻烦老师吗。

    “后来我就不再管了。”曹云抹着泪,看着窗外的天,“我没办法,我也要生活,我救不了他,我不是个好老师。”

    她拽张纸,擦擦鼻子:“后来他的学习就退步了,也不常来上学了,但不来上学,他也不用受欺负了,我有时候甚至觉得是个好事儿,可能心里有愧吧,我就有意忽略他,再后来他又来了,可是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经常发呆,或者突然大笑,大哭,正上课呢,跑出去了,又或是站桌子上大吼,摔东西,无论是自己的还是同学的。”

    曹云说:“他疯了。”

    她沉默着,看向坐在对面的男人:“再后来,他就辍学了,我就再也没见过他,我不知道他的疯……跟在学校遭受的有没有关系,所以我刻意回避,因为我良心难安。”

    廖远停看着她。

    她说:“对不起。”

    出了学校,廖远停站在车旁,抽了三根烟。

    学校对面是一大片田地,绿油油的,令人心情舒畅,满满是生命的活力。

    所有的一切都富有生机,向上生长。

    只有他的小傻子,埋葬在那年春天。

    36.

    廖远停到家时,天已经黑了,万籁俱寂,唯有客厅亮着一盏灯,他推门换鞋,去厨房接杯水,外套搭在沙发上,看到茶几上放的画。

    是刘学画的。

    他看iPad时间长了就会画画。

    廖远停坐下,端详着。

    虽然很难分辨,但隐约能看出来是三个人,一个白发苍苍,一个身形高大,穿黑衣服,还有一个很小的人,他不会画四肢等,只会用大量颜料叠加,一层又一层,看起来乱七八糟,很不干净。

    却像是一种默契,廖远停知道他画的是奶奶,他,和刘学自己。

    不多时,传来轻微响动,廖远停放下画,看向走廊,对上老人沧桑的双眼。

    她说:“我以为你会想找我聊聊。”

    廖远停微微抿唇,点头。

    “去院子里吧。”老人缓慢地移动着,“看看月亮,我已经很长时间没看过月亮了。”

    廖远停开门等着她,一起和她站在石板路上。

    夜风徐徐,一轮明月挂在当空,被几缕乌云遮挡,显得柔和。

    “他在这儿的时间已经够久了。”老人望着天上的月,慢慢道,“让他跟我回去吧。”

    廖远停视线收回,额角跳了跳。

    “什么意思。”

    “你不需要问我什么意思。”老人笑了,甚至还有些宽容的意味,“你比谁都清楚。”

    “他在这儿很开心。”

    “他在哪儿都很开心。”

    廖远停笑笑,压下心绪起伏,岔开话题道:“两年前发生什么事了。”

    “两年前……”老人紧闭着眼思考,很用力地想着,最终摇头,遗憾,“老了,记不起来了。”

    廖远停可笑道:“忘了?”

    “不该忘吗?”老人不解,随意道,“或许他本该痴傻。”

    廖远停嗤笑一声。

    老人看他一眼,也笑了,摇摇头。

    乌云悄悄散去,明天是个晴天。

    廖远停敛眸,声音微哑:“我不同意。”

    老人很讶异,甚至惊讶,随后了然:“还没到时候。”

    廖远停闭闭眼,深吸一口气。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又是手段,但她说的每句话,都能精准地踩他的高压线,让他烦躁,想捂住那张不长眼的嘴。

    老人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甚至带着笑意:“你感到被冒犯。”

    “从没有人敢这么跟你说话,质疑你,又或者……拆穿你。”

    “我说的对吗?孩子,你在人前那份,温柔?”

    她呵呵地笑:“我老婆子本来就要入土,什么时候死都一样,怎么死也都是死,本以为那孩子的下场再不济就是流浪汉,要饭过活,没想到……”

    “能攀上廖书记这棵大树,吃穿不愁。”

    廖远停微微眯眼,看向她,她笑道:“笑贫不笑娼?”

    廖远停喉结滚动,强压住怒火:“你到底想干什么。”

    老人收了笑,语气严肃:“让他跟我回去。”

    廖远停轻笑一声,居高临下地睥睨她,轻蔑极了。

    老人看他不为所动,急了,拐杖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让他跟我回家!”

    廖远停语气很淡,很平静:“这儿就是他的家。”

    “你太过分了。”老人拿起拐杖敲他,敲他的胳膊,腿,每一下都没省劲儿,“你要他死,你非要他死!”

    廖远停挨了两棍,眉头都不带皱的,还是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态,甚至慢条斯理地抽根烟:“他不会死。”

    “我……再说,最后,一遍。”老人气喘吁吁地,伸出手指颤巍巍地指着他,“回家,让他……跟我,回去……”

    廖远停等着她缓,看着天上的月亮,将烟抽完,踩灭,他微微弯腰,和她平时,漆黑的眸,直直地看着她,语气很轻:“他不可能跟你走,没有我的允许,他连这个门都出不了。”

    老人咬着后槽牙,气的浑身都在抖,反手就甩他一巴掌,声音颤的不成样子:“畜牲!畜牲!”

    廖远停动都没动,舌头在口腔转了一圈,直起身体,转身走的时候,听到老人沙哑的声音。

    “钱。”她说,“给我钱。”

    廖远停停了一秒,抬脚走了。

    上楼,刘学已经睡了,抱着廖远停的枕头,安安静静,月光洒在他身上,让他像廖远停小时候看到的水晶球,水晶球里躺的小王子。

    廖远停站在床边看他很长时间,慢慢上床,把人搂怀里,盖好被子。

    刘学睡意朦胧中知道是他回来了,那温热精壮的胸膛就像他的避风港,让他能够靠岸休息,还能有底气,他毫无防备地和廖远停紧贴在一起,长长的睫毛垂下,乖的像个娃娃。

    廖远停亲亲他的额头。

    37.

    奶奶在刘学不知道的情况下走了,等刘学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了。他站在空荡荡的客卧,赶忙去问廖远停奶奶去哪儿了,廖远停看着他,说回彭怀村了。

    刘学一愣,急的快哭了:“为什么不带我呀。”

    廖远停微微眯眼,把刘学上下打量,像是没听清:“你说什么?”

    “我也想回家。”刘学跑到他跟前,抓住他的手,像撒娇,又像祈求。

    廖远停差点把笔捏断。

    他看着刘学湿润的眼眶,尽量平静地说:“这儿就是你的家。”

    刘学愣愣的,不明白,这里怎么是家?这里不是住的地方吗?不是说好从医院回来就回家的吗?只是奶奶来了,他就呆在这儿了,现在奶奶回村了,他不也应该回去吗?

    他看不懂男人阴沉的脸色,无辜无措地看着他,小声说自己的诉求:“我想回家。”

    廖远停揉揉眉心,站起身,声音低哑:“先去吃饭。”

    可刘学固执愚笨,没有得到回答会一直问,他跟在廖远停身后,拽着他的衣角,声音软软的:“我想回家。”

    “我想回家。”

    廖远停猛地转身,刘学撞在他身上,后退一步,抬眼愣住,廖远停站在那儿,神色冷漠,平淡地说:“你只能在这儿。”

    刘学瞳孔颤了颤,又后退一步,他感到害怕,甚至不敢看他,还是弱弱地说:“可是我……想回家……”

    廖远停闭闭眼,深吸一口气,吐出,平稳下来,声音依然冷硬:“我说了,先去吃饭。”

    他转身要走,刘学下意识揪住他的衣角,他停下,说:“乖一点。”

    刘学松手,衣角从指尖滑落。

    一顿饭吃的闷闷不乐。

    周梅给刘学夹菜,看他无精打采地嚼着米饭,想问,又不敢问,李单的视线在廖远停和刘学身上流转,挠挠脑袋。

    廖远停看他一眼,李单瞬间老实。

    饭后,廖远停径直去书房,周梅赶快问刘学怎么了,刘学委委屈屈的,他也不知道怎么了,他就是想回家而已。

    周梅知道他想回家,他有时候会看向窗外,被她撞见好几次,就算人是傻的,那也是他生存了十几年的地方,有亲人,他肯定无法安心在这儿,但廖远停肯定不会同意,这就是一场博弈。

    周梅抿抿唇,安抚道:“这样,你先别着急难过,你听姨的,你先去给廖先生撒撒娇,讨讨好,指不定他不生气了,就让你回去了呀,实在不行,姨给你求求情,但这终归是你们之间的事儿,最好没有第三个人干涉……小刘学,你听姨的,不能和他硬刚,先生是什么人呀,他怎么能忍受被……拿捏。”

    被一个情人拿捏。

    刘学听的懵里懵气的,他不懂,他问:“怎么讨好啊?”

    “哎呦我的祖宗。”周梅心力交瘁,“你就说说好听话,你就,哎呀,你这让人怎么说呢,你就做廖先生喜欢的样子嘛,让他开心的样子嘛。”

    刘学垂着脑袋扣手指:“我不知道。”

    周梅血压都升高了。

    她愁眉苦脸的和刘学坐在一起。

    李单从卫生间出来了,看到她俩,好奇:“你俩咋了?”

    周梅看到他头更疼了,背过身,不想理他。

    刘学垂头丧气地说:“我惹廖远停生气了。”

    李单一副了然的样子:“那不正常嘛。”

    刘学的头更低了,周梅狠狠地瞪李单一眼。

    李单噎了一下:“那什么,我没其他意思,那他,他生气,哄哄呗就。”

    周梅呛他:“怎么哄,你说的倒轻松。”3群内摧新点文

    “这有啥不能哄的啊。”李单想起廖远停色眯眯的样子,直言,“男人还不了解男人么,你就逮着他亲亲搂搂抱抱不就完事儿了。”

    周梅一愣:“倒也……是个办法。”

    刘学的耳朵又红了,不确定地问:“可……可以吗?”

    李单拍拍胸脯。

    恰巧这时,廖远停从书房出来,要去睡午觉。
← 键盘左<< 上一页给书点赞目录+ 标记书签下一页 >> 键盘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