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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他听着新帝和燕玉尘低声说话,听见小皇帝从未有过的活泼欢快,也听见那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弱。

    他盯着已淌到脚下的血,终于忍不住抬头。

    这些血自然不是真的,是幻象——活不过来的鬼魂,会反复重现死时的幻像。

    南流景的手开始发抖。

    他根本连强装的镇定也已装不出来,身上同样发着抖,从头到脚木然冰冷,脸上透不出半分血色。

    燕玉尘正抬起手,一点一点擦六哥的眼泪——新帝这样的人会有眼泪,南流景想不出,这世上大概也没人知道。

    小皇帝不想叫六哥哭,努力哄六哥:“有包子,有汤,有粥。”

    小皇帝尽力想了半天:“还有炒菜……六哥,等我睡醒了,炒菜给你吃。”

    幻象的血向外涌,燕玉尘的脸色变得透明,神色却轻松起来,仿佛不疼也不累了。

    小皇帝其实早早就开始考虑,死的那一天要怎么过——想美美睡一觉,吃饱饭,换最喜欢的衣服,抱着石佩睡着。

    但这些想法都比不过被六哥抱,燕玉尘从没这么高兴、这么舒服过,他一点也不难受,只是怕六哥再掉眼泪。

    “是天上落雨,地上露水。”新帝说,“你几时见过我掉眼泪。”

    这话骗小傻子也不好用,燕玉尘弯了弯眼睛,想要说话,胸腔忽然轻震,口中涌出大片鲜血。

    他一直看着六哥,不舍得睡着,但身上太冷,眼睫吃力掀动几次,终归慢慢阖上。

    新帝把冷透的残魂嵌进怀里,一手护着弟弟的背,避开探过来的手,视线幽深平静。

    南流景不被允许碰到燕玉尘。

    南流景愣怔半晌,把手慢慢攥紧,攥得青白,落在眼中却是刺目猩红——他看着自己的手,仿佛它们刚杀了人。

    刚杀了一个用命数救他、用气运救他的人,杀了个一点也不傻的傻子。

    他在意燕玉尘,原来这样简单的事,要三年才想得通。

    那么……洛泽呢?

    洛泽呢?

    “陛下……我再给他灌注些香火之力。”南流景从未想过,自己会这样低声苦求一个人间帝王,“他还能醒,他——”

    新帝垂着眼,缓缓问:“醒了以后,再来一次?”

    南流景被这话钉住四肢百骸。

    新帝问:“大国师还没看够,是不是?”

    这话问得语调漠然,却像是一记耳光,重重砸在九天之上的仙人面上,骤然劈出一片血红。

    南流景倏地抬头,死死盯住这神色平淡的人间帝王,紧咬牙关,胸口起伏不定。

    ……他知道这仍是圈套。

    新帝要燕玉尘被抢走的那一分残魄。

    当初洛泽是怎么做的,如今新帝就怎么做,人比仙不贪得多,只要一分残魄,又不杀人。

    新帝不逼他,任他选。南流景僵坐许久,踉跄起身,下了马车。

    ……

    新帝一直等到他走远,才捻了个诀,撤去幻术。

    血色尽消,马车里也变得暖意融融,有软枕有厚裘,有雕花熏香的小暖炉。

    燕玉尘睡在六哥怀里,怀里抱着看到一半的菜谱,睡得香香沉沉。

    连系统都被吓了一跳:“宿主,他是什么时候施的幻术?”

    庄忱还在监测南流景的去向:“嘘。”

    系统连忙噤声,又把剧情拉回去,仔细看了看。

    ……燕玉尘报菜名那会儿,幻术就已被暗中施下,在那之后,南流景所见的,就不过是他心中所想。

    仙家术法,谁都有些擅长的门道,小皇帝擅长障眼法,新帝则长于幻术。

    这幻术并不骗人,借着金光醉熏出的酒香,落在仙人的眼睛里。

    南流景认为事情会是这样,新帝就让他看见自己想看的。

    ……

    燕玉尘梦见包子,心满意足醒过来。

    他看见六哥,立刻就高兴,仰起脸轻声问:“六哥,要吃什么菜?”

    “不急。”新帝问,“想去采菖蒲吗?”

    燕玉尘喜欢这个,是因为小时候总跟六哥上山,边采菖蒲边玩,玩累了就在树下泉边睡午觉,睡饱了再跑去找六哥。

    六哥在树下读书,燕玉尘在旁边烤蘑菇,烤得喷香。让这世上最想当皇帝的人,也一时忘了要头悬梁锥刺股。

    燕玉尘的生辰就在端午后的那天,这样好的日子,不该叫恶徒糟蹋了。

    小皇帝慢慢睁圆了眼睛,他攥着六哥的袖子,一动不动坐着,在残留的余悸里迟疑,也忍不住心动。

    “……想。”燕玉尘的魂魄轻声问,“六哥,采菖蒲会不会死?”

    他不想死,他原本是情愿死的,但六哥回来了。

    他不想死在六哥眼前。

    “不会。”新帝抱起他,“会驱邪避毒,长命百岁。”

    小皇帝终于放下心,微微松了一口气,伏在六哥肩上,又在沉沉倦意里闭上眼睛。

    新帝揽着他下了马车,看着山下远到不见踪影的仙人,目色平淡,敛眸回身。

    他没骗南流景什么,对洛泽也一样,无非都是些摆明了的事。

    只是这些仙人,大概永远也想不明白。

    ……

    他弟弟的香火功德,岂会弱到那个地步,连个把时辰也支撑不了。

    他弟弟又不是什么狗屁上仙。

    第85章

    有菖蒲的地方就有水,

    溪涧清凌流水淙淙,日色很好,是踏青的天气。

    燕玉尘的魂魄在有饭可做的时候醒过来,

    眼巴巴跟着六哥,

    想烤蘑菇,

    想给六哥煮鱼汤、蒸包子。

    小皇帝最会这些,

    手艺好到小镇上的人念念不忘,

    哪怕说出来的只是平常菜式,碎碎念叨做法味道,也听得人犯馋虫。

    还没吃饭……就更难熬。

    新帝实在忍不住叫停,

    把讲个不停的弟弟抱起来,好笑道:“这么喜欢做菜?”

    燕玉尘更喜欢被六哥抱。

    小皇帝被抱起来,

    立刻高兴,停下正在絮叨的自创菜谱,怀里变出几个又甜又脆、汁水丰沛的野果。

    这本事做六哥的也自叹弗如——过去上山踏青,

    燕玉尘采来的果子就总是甘甜,

    既解渴也掂饥。

    做兄长的就没这个能耐,

    哪怕精挑细选、再三按照书上所言比对,搜出的野果还是又酸又涩,

    偶尔还有毒。

    幸而毒也不深,兄弟两个在榻上同甘共苦、奄奄一息地躺几日,

    燕玉尘就又恢复精神,

    跑去给六哥煮软糯香甜的白粥。

    ……那时新帝还调侃,

    弟弟多半是福缘深厚,

    生来就有天道庇护,

    一定顺遂平安,长命百岁。

    燕玉尘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

    仰起头,轻声说:“六哥?”

    新帝回过神,摇摇头。

    他不再在无意义的闲事上走神,揽住弟弟的肩背,将这一道残魂护在怀里:“六哥带你玩。”

    新帝脱下外袍,将残魂裹住,护住那一处好不了的伤,带着他掠过山林草木。

    小皇帝紧紧攥着六哥的衣襟,过了一会儿渐渐放松,注意力被从未见过的景色吸引,慢慢睁大眼睛。

    新帝低头问:“看见什么了?”

    “小鸟。”小皇帝从未飞起来过,看什么都觉得新鲜无比,“在飞。”

    离了自己擅长的东西,燕玉尘就又恢复寡言,但也已比跟在仙人身边时好得多,高兴时也很愿意主动说话。

    燕玉尘也学了仙术,却从没飞起来过。

    新帝垂着视线,看着弟弟,眼底渐渐柔和:“以后六哥教你。”

    驾云乘风,原本就是仙术里不算难的一项,新帝被困在昆仑这些年,倒也学了些本事。

    他声音轻缓,是比少时更温和耐心的态度,怀中的残魂却在这话里微怔了下,眼睛里慢慢透出心事。

    新帝摸了摸弟弟的脑袋,轻声问:“怎么了?”

    残魂靠在兄长怀里,被那件外袍严严实实裹着,低下头,摸了摸胸口的伤。

    小皇帝只是不会说,其实什么都能听懂,听得懂“以后”,也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他没有的东西。

    有些时候,残魂已经能想起自己死了。

    那一支白羽箭很准,穿透肋骨,射碎心脏,一箭就要了他的命。

    他不知道要怎么能修好。

    小皇帝是擅长修东西的,可要修这个太难了。

    残魂在尽力维持清醒,维持不消散……但这种状态并不久长,就像无根之木,无源之水。

    新帝的手臂揽紧,握住他的手,不让他摸:“不要管。”

    “六哥想办法,你不要管。”新帝低声说,“你做开开心心的包子铺老板,卖包子,熬汤做菜,知道么?”

    “你的皇帝做得很好,国事上有不懂的,六哥要偷偷去找你,要向你请教。”

    新帝拢住怀中的残魂,看着那双眼睛:“你要管六哥的饭,六哥要靠你养活。”

    小皇帝被这话哄得局促腼腆,因为没办法脸红,捉住新帝的袖子盖在脸上,还想像在石佩中那样蜷成一小团。

    新帝知道他怕痒,只是不知做了鬼还怕不怕,往他肋间碰了碰,残魂就忍不住笑出声。

    新帝喜欢听弟弟笑,这时候才露出放松神色,瞳底温和更浓,含了笑继续陪他玩。

    日色颇好,林间风静,兄弟两个在云端玩闹,燕玉尘笑到睁不开眼,还惦记着蘑菇。

    “六哥,你采完以后,一定要叫醒我,给我看。”燕玉尘做了鬼也不放心,嘱咐兄长,“不能随便吃,小心有毒。”

    新帝看着这个弟弟:“……毒蘑菇你六哥还认得。”

    采到有毒的野果子是意外,采到毒蘑菇就不是了。昆仑弟子修行,也要在山林中生活,感天地之灵气,找吃的也是必学的一桩。

    残魂半信半不信,颇为关切的注视难得惹恼了做六哥的,又被那件外袍拢住,在怀里揉了半天。

    小皇帝笑得止不住,气力耗尽昏昏沉沉睡着,苍白的唇角还抿着。

    新帝揽着他落在林间。

    燕玉尘的魂魄很轻,分量重不过一片落叶,阖着眼睛安稳熟睡,神色很安宁。

    新帝慢慢解开外袍,将这一片残魂小心抱出来,看着那道箭创,柔和笑意早不见踪影,眼底只剩不可测的幽深。

    ……

    “宿主,宿主。”系统小声问庄忱,“燕玉尘的六哥想做什么,怎么救残魂,能不能成功?”

    庄忱也在琢磨怎么修复残魂。

    如今这道残魂还能不散,全靠他撑着,他和系统一走,残魂自然就要湮灭。

    这几天里,庄忱把这个世界的修仙体系研究了一遍:“没什么正经办法。”

    ……但也有些剑走偏锋的办法,天道也不是不能钻空子。

    仙人能钻空子,能绕过天道,为了一己私欲草菅人命,凡人也一样有空子可钻。

    都说天道好轮回,总要讲究些公平。

    他们正讨论,远处又传来滚滚闷雷响动,似近实远,却又悍然炸响,令人难以忽略。

    新帝垂着视线,将双手覆在残魂的耳畔,不让这嘈杂扰了弟弟熟睡,运转修为,弹开落下来的雨水。

    这场暴雨下得突兀,豆大的雨滴砸下来,漫天盖地,转眼就串成雾蒙蒙的雨帘。

    修仙之人不惧雨雪风霜,这么点雨还算不了什么。但残魂经不住,稍有惊扰就可能逸散。

    新帝将那一道残魂抱回马车,跟随来的内侍知晓内情,忙迎上去,将伞撑开:“陛下,是好事,旱了这么久,总算下雨了。”

    有法力隔开雨水,裹着残魂的外袍依旧干燥温暖。

    小皇帝睡在兄长怀里,察觉到环境变化,眼睫跟着颤了颤,勉力想要睁开。

    新帝在他背上安抚,温声哄着弟弟睡熟,静看着马车外的雨势:“好事?”

    内侍愣了下……山下农人喜不自禁,田间地头都为这场雨颇为欢欣,怎么看都是好事。

    新帝不置可否:“派人下去,凡是有雨处,在各地监察,雨多驱云,有涝排水。”

    本朝以修仙为盛,朝中没有不会仙术的臣工,驱云引渠不难,于求仙一道只是入门。

    内侍错愕,隐约听出这话的意思,脸色微微变了,冒雨跑去传召。

    新帝看着窗外,神色转冷。

    再过些时日,天门重开,上仙这三年来手段使尽,依旧夺不走国运,失了耐性,难免图穷匕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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