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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秦照尘按住时鹤春:“以后不睡足了觉,就不准去戏园子。”

    这怎么得了,时鹤春按着胸口,后悔来讹他这一顿:“小师父让不让人活?”

    “我就是要你活。”秦照尘蹙紧了眉,“今后我盯着你。”

    时鹤春哀叹不已。

    秦照尘不由分说扯他回去,把人按在自己榻上,盯着他不睡不行。

    时鹤春说着不困,手里拽着小世子的袖子,整个人都被塞进暖暖和和的被褥里。

    没一炷香的功夫,嘴硬的小仙鹤就伸着翅膀蹬着腿,舒舒服服睡得人事不省,半点动静也无了。

    ……

    “萍水相逢的孤魂”停下来,看着再走不动的秦照尘。

    系统飘在庄忱身旁,有些犹豫,小声说:“宿主……”

    秦照尘不走了。

    秦照尘还是想起了这回事……时鹤春哄他高兴,就和他说,从来都只请他一个听戏。

    这话虽说是为了把秦小世子哄迷糊,用秦照尘的钱请秦照尘听戏……但倘若真要总结规律,也确实不假。

    时鹤春只会拖着秦照尘去听戏。

    秦照尘愿意陪他,那就两个人一起找张安静的桌子,弄点酒水慢悠悠地听,偶尔跟着低声哼上两句。

    秦照尘不愿意,那他就一个人。

    两人后来渐行渐远,有次因为什么事,大理寺卿火冒三丈到处找人,最后在戏园子的角落,找到醉在那的时鹤春。

    台上使劲浑身解数,台下鼓掌叫好不断,成群结伴者意气风发,两三好友欣然拍案,踏不尽的热闹红尘路。

    时鹤春睡在这片热闹之外,斜靠着身后屏风,怀里揣着那个不离手的小酒壶,被他吵醒。

    看见熟悉人影,时鹤春就慢慢抬头:“……秦大人?”

    “你来找我吵架的事,不是我做的。”时鹤春说,他的嗓子哑得厉害,咳了两声,额头就渗出些虚汗,“你怀疑的那三件事,两件是我做的,一件不是。”

    “我收了七千两纹银,两块玉璧,一件珊瑚……剩下的不是我拿的。”

    时鹤春想了一会儿,又说:“你查错方向了,试试从承宣布政使司参政下手……他是从三品,只比你低半级,转圜一些。”

    ……该说的都被他说完了。

    于是秦大人能说的话就半句不剩。

    时鹤春叫他:“听会儿戏?戏不错。”

    大理寺卿沉默良久,拱手施礼,转身出了戏园子。

    ……

    这并不是什么太大的事。

    那十年里,他们常有这种相处——克己奉公的大理寺卿,被一心要做奸佞的时鹤春气死气活。

    有那么两年时间,秦照尘说什么都不肯理他,看见了也漠然离开。

    时鹤春的身体也是在这两年迅速坏下去。

    任何人只喝酒不吃饭、不在家里睡觉、整天待在戏园子,身体也很难好得了。

    但这也不是秦照尘的责任。

    大理寺卿只是没法再去听戏了。

    哪怕走到了戏园子门口,在外面的酒家坐了一个时辰,喝了两壶酒,秦照尘还是没法再走进去。

    “他不回家,是因为他母亲脑子糊涂了,不肯认他。”

    秦照尘低声对萍水相逢、耐心听他啰嗦的孤魂说:“他不吃饭,只喝酒,是他心里难过。”

    “我从没去问问他,为什么要当奸佞,为什么要做那些事,我从没问过……”

    秦照尘看着杯中酒:“我不请他吃饭,不盯着他睡觉……我不陪他听戏。”

    时鹤春这一生,其实乏味寡淡至极,总共也就只有这几件事可做。

    所以不能怪被他抢回府上的小仙鹤……觉得红尘无聊。

    萍水相逢的孤魂给他续满一杯酒,沾了些酒水,在桌上写下:不怪你。

    秦照尘摇头。

    假如他没说过那些话、没擅自强迫时鹤春活下去,没把时鹤春抢回家过,那就不怪他。

    他们只是立场相悖、政见相左的朝中同侪,假如只是这样,那就不怪他。

    可他们不是。

    在那么难熬的日子里,时鹤春看他查的所有案子、审他判的所有卷宗……哪有天生的“朝堂栋梁”、“清流砥柱”?

    他没行差踏错过,没判错过案、没冤枉过人,是因为时鹤春一直低头看着他。

    ……

    这下萍水相逢的孤魂也不知该怎么劝。

    这么沉默了一会儿,第三壶酒被推过去,酒水在桌上写字:喝。

    大理寺卿把那壶酒喝下去。

    这么对着嘴浇其实很难受,容易被呛得不停咳嗽,喘不过气,喉咙里一片火辣。

    秦照尘咳得眼前泛黑,在心里想,时鹤春是不是因为这个,才喜欢这么喝酒。

    这些念头也被酒漫过。

    大理寺卿的酒量也并不佳,只是勉力维持清醒,所以才没醉倒。

    这一整壶酒灌下去,秦王殿下撑在桌边,意识就已有些模糊。

    萍水相逢的孤魂问:醉了么?

    秦王殿下点点头。

    接着,他的袖子就被拽了拽。

    有力道握住他的手腕,将他牵起来。

    他被那只手领着走,被熟门熟路引着绕小路、走后门,到那一面屏风旁,找到最清净的位置。

    萍水相逢的孤魂从他袖子摸了点碎银子,扔在桌上,又使了点小手段,弄来两把椅子。

    秦照尘在身旁的椅子里看见淡影。

    淡影抱着膝,很舒服地坐着,一只手轻敲,因为有人陪着一起听戏,显得相当自在逍遥。

    “俗缘千劫不尽,回首落红尘……嫌我醉时真。”

    台上还在咿咿呀呀地唱:“笑拍群仙手,几度梦中身……”

    醉昏沉了的大理寺卿,看见自己亲手烧的寒衣。

    第43章

    喝醉了的大理寺卿,

    要比醒着时的胆量大些。

    比醒着的胆子大不少……至少敢拉那片衣袖,敢拽着不放手。

    “时鹤春。”秦照尘头痛欲裂,不知是酒力所致,

    还是往事太过动摇心神,

    “跟我……回去。”

    他扯住那只袖子,

    扯住眼前人影不放,

    低声重复恳求:“跟我回去……”

    这是身在何时何地,

    是梦中还是死后?

    顾不得这么多了。

    秦王殿下挣扎着站起身,牵住那只袖子里的手臂,小心避开腕间累累伤痕:“走。”

    戏园子是时鹤春的,

    时鹤春做了奸佞后没多久,就把这园子买了下来……这事秦照尘早就知道。

    但也有很多事,

    明察秋毫的大理寺卿,要等到多年后才能知道、才能想清楚。

    比如时鹤春其实一直都在等着被他拽回去。

    叫住他,问他要不要听戏的奸佞,

    还记得他少时发的誓,

    也记得秦小世子言出必行,

    说过的就一定做。

    秦照尘说过,以后只要时鹤春没睡饱觉,

    就不准时鹤春听戏。

    时鹤春没睡饱。

    时鹤春很久没怎么睡得着了,来戏园子这种热闹的地方,

    不想那么多,

    还能浅寐一会儿。

    而这浅寐的一时半刻,

    也被大理寺卿打搅,

    一折戏的时间都没到,

    就得再醒过来,回答那些朝中乱七八糟的琐碎。

    时鹤春叫住他,

    问他听不听戏……是在等着被他拽回家。

    飞不动的小仙鹤和过去一样,很乖地坐在戏园子里,等着被抓回家。

    有那么几个月的时间,时鹤春把秦王府叫“家”。

    秦照尘醉后不稳,叫脚下凸起的青石板绊得失去平衡,身体重重向前栽倒。

    被他扯着的淡影抬手扯他,力道及时,没叫他摔得头破血流。

    及时得像是要把大理寺卿生剖了。

    秦照尘踉跄站稳,几乎是慌乱地护住那只手上的旧伤,那些狰狞盘踞的伤痕仍旧清晰可见,仿佛烙在时鹤春的命数上:“疼不疼?”

    淡影似乎有些惊讶,看了他一会儿,才微微摇头。

    活着的时候疼,死了自然就不会了。

    鬼魂怎么可能还会疼。

    秦照尘松了口气,那种心慌才渐渐淡了,尽力将酒力压下去,把路走稳。

    可他的手依然不住发抖,眼前甚至泛起淡淡红雾。

    他想不通,那个时候……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为什么要跟时鹤春耗整整两年。

    为什么不去陪时鹤春听戏,为什么不把时鹤春拽回家。

    他们的确是“立场相悖、政见相左”,时鹤春的确是说了要做奸佞——可奸佞难道就不要吃饭、不要睡觉了?

    “等一等……”秦照尘蓦地醒过神,拦住淡影,“我去……雇辆马车。”

    他怎么忘了,时鹤春不喜欢走路。

    年纪小的时候,身体还轻快、还有力气,又没有银子,时鹤春还会走一走。

    后来就半步不肯多走了,不是因为生性好享受,任何人拖着两条断过脚筋的腿,都是不会愿意多走的。

    再说……哪怕真有一天,时鹤春生性好享受了,跑去过放歌纵酒、睡到日上三竿的逍遥日子,又有什么不行。

    秦照尘只觉得,自己少时对时鹤春那些规劝,简直聒噪得要命。

    他从袖子里摸出碎银子,去雇马车。

    淡影拦住他,绕到他面前。

    这么沉默了一会儿,淡影拍拍他的肩,飘了起来。

    ……做了鬼,也是用不着再走路的。

    秦照尘知道,秦照尘尽力笑了笑。

    秦王殿下一年都没怎么笑过,如今每次再做都嫌生涩:“坐马车,好不好?”

    “慢悠悠晃回去。”秦照尘说,“看景,吹风,买几块雪花酥,我们边吃边回去。”

    他说这话的声音很轻,轻得怕扰了一场风,怕惊了一场梦。

    飘在他面前的这一场风、一场梦,被他拉着思索了一会儿,大概是觉得没法拒绝,就慢慢落回地上。

    淡影不想吃雪花酥,扯着他的袖子,绕到糍糕摊子前面,在他手上写了个“三”。

    大理寺卿掏银子,买了三大块热腾腾的糍糕。

    糯米做的点心,在油里滚得金黄,外脆里糯,香气扑鼻。

    糯米不好克化,活着的时候,时鹤春自知脾衰胃弱,很少主动要吃这东西。

    现在秦照尘重新记住了。

    原来挑食的时大人其实最喜欢糍糕。

    秦照尘去雇了驾最漂亮的马车。

    淡影比他先飘上去,很喜欢地摸一摸软榻、拨一拨惊鸟铃,舒舒服服地靠进软裘里。

    秦照尘的神情跟着缓和,坐在马车的另一头,认真看着眼前的人影,看着惬意扑腾翅膀的小仙鹤。

    ……

    他们闹掰以后,时鹤春有整整两年的时间,没再去过秦王府。

    这种僵持结束的契机……并没这么好。

    不是这么悠闲、这么轻松的晚上,他买些小点心哄时鹤春高兴,吹着晚风赏着夜景,把时鹤春带回府。

    契机是大理寺卿行事太过刚正,锋芒毕露不知收敛,不听时鹤春教他的“多转圜些”,招来了不轻的祸事。

    事态最严峻的月余,大理寺卿要蹲自己的监牢,被暂时罢官免职,等着钦差查明公道、分辨清白。

    时鹤春拎着食盒去牢里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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