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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年轻人低声说:“您从未真正问过他‘还好吗’……对吧?”

    ——即使这是句非常普通、非常容易被说出来的客气话,凌恩刚刚还这样问候老店主。

    在很多年前,那个骄傲地抬着下颌、腰身笔直,牢牢撑着红宝石拐杖的小殿下,的确很能硬撑……很能装作若无其事。

    但伊利亚精神力最强的人,几乎不用怎么费心思,就能发现几十米外的任何一点风吹草动。

    所以凌恩从未发现庄忱不舒服到这个地步、虚弱到这个地步……原因或许也只有一个。

    他从未真正仔细地看过庄忱。

    这是个早就被努卡他们达成共识、连凌恩自己也承认的事实——可直到这一刻,它才被重重砸下来。

    凌恩尝到口腔里的血腥气,它像是从鼻腔和喉咙里一起冒出来,久违的疼痛令他眼前有些泛黑。

    凌恩透过年轻店主和门的缝隙,盯着里面那张桌子。

    那里面也有碎片,他在那里看见十四岁的庄忱。

    小皇子裹着黑斗篷,靠在宽大的木椅子里,慢慢啜饮加了蜂蜜的热茶,苍白的脸庞仿佛永远都不会转暖,漆黑眼睫垂下来。

    那个时候的凌恩被他支使着去付账、去打包、去做杂事,忙得团团转,似乎的确没时间回头看一眼他。

    于是坏脾气的小皇子找到空子,闭上眼偷偷睡觉,身体一点一点陷进椅子里……极不安稳的睡眠让单薄的胸膛也开始起伏。

    碎片里的影子开始做梦,显然不会是什么好梦,梦魇见缝插针,把落单的虚弱猎物拖进去。

    凌恩无法忍受,他低声向年轻的店主道歉,快步过去,向碎片里灌注精神力,伸手抱住那个影子。

    ……看见闪烁的星板,年轻店主就知道了他在做什么。

    伊利亚人不会打扰灵魂最后的安息,年轻店主沉默着暂时离开店铺,悄无声息虚掩上门。

    空荡荡的斗篷店里,凌恩抱起十四岁的庄忱。

    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用力气,小皇子沉在梦魇深处,软软仰在他怀里,呼吸微弱得连悸颤也没有。

    凌恩把手覆在他冰冷的胸口,他去拿碎片里那杯加了蜂蜜的热茶,小心地喂庄忱喝,擦拭干净溢出来的茶水。

    这样过了一会儿,小皇子慢慢睁开眼。

    那双总是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此刻显得有些茫然,仿佛并不能分辨眼前画面的真伪。

    在他的精神力维持下,这一小块碎片被触发了很简单的对话:“……凌恩?”

    “是我。”凌恩低声问,“阿忱,你是不是很难受?”

    这个问题总是会冒犯傲慢的小皇子——这次也一样,他怀里的身体忽然就绷紧,脸色变得冷冰冰,看起来甚至想要摸索手杖,支撑着起身。

    ……过去那五年里,每到这个时候,凌恩就不会再多嘴。

    他不擅长和生气的庄忱相处,每当说错了什么话,惹得庄忱生气的时候,就会自己走到一边去等待。

    长此以往……他开始不再这件事上多花费精力思索,不去分辨那些“冷冰冰”的真假。

    他从未想过,这些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表象,是不是因为庄忱实在太难受、太不舒服了,所以不得不用最简单的方法来掩饰。

    庄忱不想让人看出自己在不舒服,因为庄忱是带他出来买斗篷,带他出来给他撑腰。

    生性骄傲、绝不肯低头的小皇子,宁死也不把真正的用意告诉他……却又宁肯撑着难受到极点的身体,也要亲手给他挑斗篷、亲手给他穿上,再和他穿一件完全一样的。

    “阿忱,斗篷买好了。”

    这次凌恩没有松手,只是对他低声说:“我请老板打包,我们直接带回去。”

    小皇子绷紧的脸上仿佛有了不耐烦:“不行,我要穿。”

    被他抱着的人怎么都站不起来,徒劳使了半天的力气,咬紧牙关脊背打颤:“我的拐杖呢?”

    凌恩握住他的手,那只手看起来会将他直接用力甩开——凌恩一直是这么以为的,所以从没尝试过。

    可被他握住的手颓软冰冷。

    凌恩握住它,那只手就僵了僵,过了好半晌,手指不自在地屈起来。

    小皇子冰冷的手指软软抵在他掌心。

    “说闲话的人……”凌恩沉默了很久,才又低声说,“他们看到我买了和你一样的斗篷,吓坏了,全都跑了。”

    凌恩说:“还有一个跑得太快,摔了一跤。”

    被他抱着的影子怔了下,在听清这些话后,果然就慢慢地不再挣扎,思索着眨了眨眼。

    “活该。”小皇子慢吞吞地问,“摔得惨不惨?”

    凌恩回答:“很惨。”

    这回答简直无趣极了,坏脾气的小皇子看起来却很满意,又用鼻子冷冰冰出了一口气,闭上眼睛。

    “他们还去问老店主……是不是真的。”凌恩说,“你是不是真的给我买斗篷。”

    凌恩的想象力极为匮乏,这已经是他能编出最生动的故事:“他们不相信,你会和我穿一样的斗篷。”

    凌恩说:“蒂帕爷爷点了头,他们就都吓跑了。”

    小皇子泛白的嘴唇就不自觉抿起来,那是个相当迅速、相当一闪而过的神情,假如不仔细看,一定会错过。

    现在凌恩终于看清了。

    于是它变成一根极为锋利尖锐的刺,就这么扎在心脏最柔软的地方,把那一块角落都弄得鲜血淋漓。

    “……算他们……”小皇子低声咕哝,剩下的话就轻到听不清,看口型大概是“走运”。

    凌恩忍不住抱他,把他藏进怀里。

    他用精神力幻化出银灰色的斗篷,把庄忱仔细裹起来,让庄忱枕在自己的膝上。

    这次庄忱没再拒绝,反而像是很舒服地扬起下颌,任他折腾,慢慢打了个呵欠:“那我要……睡觉了。”

    凌恩的心脏在这句话里跳空。

    这种跳空带来强烈的不安,仿佛马上就要触及一颗星星时,脚下却陡然坠落,掉进漆黑无垠的冰冷宇宙。

    他停下动作,低声说:“阿忱,别睡。”

    “你不是要骑马?”凌恩攥紧他的手,“你最喜欢骑马,是不是?”

    庄忱闭着眼睛,慢慢摇头。

    凌恩无法理解他为什么会摇头:“可你——”

    “我就是不喜欢走路。”小皇子嘀咕,“太累了,我走不动。”

    也不是非得骑马,骑骆驼也行,但伊利亚的帝星没有骆驼。

    他从没说过这些,但今天凌恩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声音很柔和,也很有耐心,听起来不会又学那些皇宫里老师的口气,给他讲什么破规矩。

    所以他把实话也一口气说出来:“好累,太吵了……我想睡觉。”

    “你对我好点……凌恩。”

    小皇子的声音越来越低:“就这么抱着,别吵我了。”

    他看起来是真的累坏了——连继续呼吸的力气都没有,那颗心脏就那么慢慢衰弱下去,连同身体一起变得冰冷。

    但因为在这一刻之前,有人握住了他的手、有人抱住了他,没让他一个人留下。

    ……所以那张总是冷冰冰的脸上,显出一点柔和的舒服。

    他带着那一点舒服,把脸藏进斗篷,完全安静了。

    ……

    隔了很久,年轻的店主才又回到店里。

    凌恩仍跪在地上,手臂一动不动,揽着看不见的某物。

    只有持有星板的人能看见影像,那块星板上并没有新的光点亮起。

    年轻店主问:“你实现了碎片的愿望吗?”

    “……”凌恩盯着自己的手臂,这里面已经完全是空的,他听不懂店主的话:“什么?”

    “碎片。”年轻店主拿出一个绒布做的袋子,把星板保护好,“有些碎片藏着愿望。”

    年轻店主说:“如果你让它实现了愿望,碎片就会消失,就无法收集它了。”

    但也有不少人更愿意这么做,因为没实现的愿望代表遗憾——充满遗憾的碎片,即使勉强收集进星板,也只会打扰逝者的安息。

    年轻店主走过去,把用绒布袋装好的星板还给凌恩。他知道这不该贸然询问,可一个伊利亚人很难忍得住……不去问他们的好陛下还有什么愿望。

    联邦制很好,这七年也很好,可数不清的伊利亚人在想念他们最后的皇帝。

    这场葬礼代表最后的希望破灭、最后的固执坚持也以无望的真相作为终局,从“残星”回来的人,带回来的是棺椁。

    庄忱这次是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听见年轻店主的询问,凌恩几乎是有些吃力地运转精神力,才让思绪继续运转,得出相应的答案:“……睡觉。”

    年轻店主怔了下,没有出声。

    “他想睡觉。”凌恩接过那块星板,他不敢再用力攥它,“我以为他喜欢骑马,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这只是因为庄忱的确没有力气走路。

    十四岁的庄忱,一个人躲在斗篷店角落的椅子里的庄忱,唯一的愿望就是清净下来、好好睡一觉。

    ……或者死亡。

    凌恩无法让自己去仔细想这件事,他无法分辨这两个愿望……就像他跪在地上,慌乱无措地收拢手臂。

    不论他如何恳求,银灰色斗篷里裹着的影子,还是在愿望满足之后,化成光点消散。

    他什么都不知道,因为他从未真正问问庄忱“还好吗”……那种不依不饶的、不问出真正答案决不罢休的追问。

    “被甩了冷脸也不生气,看着小皇子到处乱扔枕头、裹着被子团成一个球也不在意,耐心一点,好好把回答问出来”……像这种事,从未在他和庄忱之间发生过。

    一次都没有,他从未追问出真正的答案。

    他们一起长大,这么多年,居然一次都没有。

    这么多年。

    凌恩还是买到了银灰色的斗篷。

    店里不再做斗篷了,但这件斗篷早就被老店主在许多年前做好,等着小殿下来买它。

    伊利亚最漂亮、最神气的小殿下,就该穿这样银闪闪的斗篷,在月光最好的时候,像是披着一身的星星。

    年轻的店主依然按照当时的价格,不肯多收也不肯少收,接过三个金币,把少年身量的斗篷递给他:“……这不是卖给你。”

    “不是卖给你,阁下。”店主低声说,“请把它送进宫里去。”

    凌恩低声说:“我知道。”

    他已经将那块星板收好,又恢复了平时冷峻的沉默寡言。但细看时,他揽着那件斗篷的手臂又很僵硬。

    仿佛那里不该只是柔软的、轻飘的、没有生命的织料。

    他原本有这个机会,他可以把睡熟的庄忱从斗篷店里抱出去,抱上马车……又或者按他们出门时约好的,揽着庄忱骑马。

    庄忱想睡觉,那么就靠在他肩上睡,没什么大不了的。

    ——凌恩其实想不通,当时的自己究竟都在想些什么。

    走不动路就走不动路,难道这是多大不了的事?难道一个身体虚弱的皇帝,就照顾不好伊利亚?

    庄忱亲自证明了这件事。这场葬礼在向整个星系,向整个宇宙证明,它曾有过多好的皇帝。

    那个少年侍从说得对……庄忱明明就是最坚强、最能干的人。

    不坚强的是他,畏惧流言蜚语的是他。

    他明明可以去把那些说庄忱是病秧子、离了他连走路都不行的混蛋,每一个都拎过来教训一顿。

    他难道不能这么干?不能揍到那些人会好好说话为止?

    为什么就放任这件事发生,为什么反而去要求庄忱?

    过去在地下擂台的时候,后来去前线驻防的时候,他明明都很能打,他是伊利亚的“战神”——揍几个侮辱皇子的混账家伙,对他来说难道是多困难的事?

    ……

    凌恩抱着一件空斗篷回到暖宫。

    他一路都在想这些,一路都得不到答案,而这座暖宫里散落的意识碎片,又已经多得让星板开始发烫。

    这并不意外,因为身体的限制,在二十三年的人生里,庄忱甚至没怎么离开过这儿……即使偶尔下去巡视,也一定会在三个星期内返回。

    三个星期,这是庄忱能离开暖宫、脱离治疗最久的时间。

    从这里到前线需要一个月。

    伊利亚的皇帝到不了那个地方。

    凌恩把斗篷放好,他握着那块星板,慢慢捡拾那些相当细碎的小碎片。

    ——这实在是件很讽刺的事。庄忱活着的时候,他从不肯仔细看这个人、不肯多做任何一点了解……而今天是庄忱的葬礼,他躲在这里,看碎片里的影子。

    庄忱其实根本就不适合上军校,哪怕有他代为完成课业和考试,全日制的课程也已经耗干了小皇子所有的力气。

    有些时候,庄忱在回宫的马车上就睡沉,不论怎么都叫不醒……他也会把人抱回来。

    睡着的小皇子很乖,不乱发脾气,也不难伺候。

    这间卧室里的碎片大多都是这一类。凌恩逐个触发它们,摸一摸睡熟的庄忱软软的头发,掩好被角,熄灭过于刺眼的台灯。

    有的碎片里有医生送药过来,他就先替庄忱收下,放在一旁等他醒来喝。

    这是庄忱做皇子时的卧室,这些碎片让他看见那个“目中无人”、“脾气相当坏”的小皇子……是怎么把所有对他有用的科目作业和练习,都闭着眼准确地砸进他怀里。

    因为庄忱做这件事的时候,看起来太困、太累、太没好气,这种颐指气使着催他写作业的态度,掩盖了事情的本质。

    凌恩是因为替他完成课业、替他应付测试和考试,才会迅速补齐了军校初期的全部重要课程。

    因为一直以来都只需要跟着庄忱,做庄忱吩咐他做的事,凌恩甚至没怎么来得及意识到,这些课业本来就是被庄忱筛选过的。

    有时候,因为碎片里的凌恩在埋头做作业,甚至能看见长大一点的小皇子趴在枕头上,很得意地抿着嘴角。

    这种得意自然不能被发现,长大了两岁的小皇子背着手,检查一会儿凌恩的作业,就把一盘“太酸、不爱吃”的果子扔在他桌上。

    ……在这些碎片里,凌恩看见一个他从没见过的庄忱。

    而另外一件,值得稍许庆幸的事……是他在进入军校之后,就被自己的课业和庄忱砸过来的作业淹没。

    连喘一口气都艰难,每天写作业就要从早写到晚,自然也就再说不出什么混账话,做不出什么混账事。

    凌恩甚至忍不住奢望,这样的时间能一直持续下去。

    这种太过安宁、太过温馨的碎片,让星板的一角笼罩上了柔和的光芒。

    于是,当最后一个碎片也被星板吸收时,卧室的角落里出现一道半透明的影子。

    ——这就是星板的特性。

    当它吸收够一定量的意识碎片,就会自动将所吸收的意识汇拢,让那个形象短暂复现。

    属于这间卧室的碎片已经积累够数量,于是十六岁的庄忱在这里短暂出现。

    这大概是庄忱身体最好的时候。

    不那么需要拐杖了,头痛的频率也有所减少,每天枕着胳膊监督凌恩写作业,嚣张得真像个很放肆跋扈的小殿下。

    凌恩每次看那道影子,视线都是软的……他实在想不通,自己当初为什么会觉得这样的庄忱难相处。

    所以,当看到角落里的人影时,他的心脏也跟着不自觉跳了下,慢慢攥住了那条银灰色斗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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