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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凌恩也在那,

    他大概是最早发现庄忱的人,发出讯息后,

    就一直跪在一片星舰废墟的角落。

    那有把椅子——很普通、很平常的椅子,大概曾经属于星舰的用餐区域,又或者是休息室。

    二十三岁的皇帝坐在那上面。

    握成拳的手放在膝上,

    腰身挺得笔直,

    下颌微扬,

    睁着漂亮的眼睛。

    看起来,仍是和过去如出一辙,

    从未变过的孤僻傲慢。

    只是身上覆着抹不去的霜雪……这样的衣物放在残星这种地方,实在太单薄、太无济于事了。

    太无济于事了。

    凌恩尝试抹去那些覆在睫上的白霜,

    可不论怎么尝试,

    能被抚下来的只有薄薄的一层新雪。

    这双眼睛在这里太久,

    早就变成和冰雪一样的霜白色,

    这个人……也一样。

    其他人赶来前,

    凌恩已经尽力想了很多办法,试着让冷淡傲慢的年轻皇帝软化下来。

    他握住庄忱的手,

    将精神力凝化,变成滚热沛然的暖意,烘着那些僵硬的关节……可努力了这么久,连最外一层冰壳都全然无动于衷。

    那双眼睛看不见他、也并不看他。

    永远留在二十三岁的年轻皇帝傲慢地坐着,坐在废墟里,抬头注视属于他一个人的、绝对寂静的王国。

    七年的时间被冻结在这里,这仍是伊利亚最年轻的皇帝。

    “……阿忱。”凌恩触摸他的手。

    他低声说:“会难受。”

    ……庄忱难道不嫌难受、不嫌不舒服?

    被他触碰到的,是种完全冰冷,完全坚硬的触感。

    这种寒冷粗砺的风和雪,是骄纵金贵、从没吃过什么苦的年轻皇帝……一向最无法忍受的。

    他们小的时候,连衣服不够柔软,都会让小皇子发脾气。

    凌恩尝试着伸出手,想去抱他。

    手上的分量异常轻飘,无知无觉的身体受他惊扰,生硬地跌在他肩上,像片坠落的冰花。

    仿佛在无人来接的多年以前,这具身体就已经是这么轻。

    轻得像是只剩一把骨头。

    “你放开他。”有人低声开口,嗓音十分沙哑,“放开陛下……松手!你这个……”

    说话的人十分缺乏耐心,最后几个字还未说完,拳头已经砸上去。

    这位伊利亚最负盛名的战神被拳头一砸,就摔在地上。

    失了支撑的年轻皇帝,身体刚向下跌,就有数不清的手抢去扶他。

    同样穿着军装的青年扑向凌恩,掐住凌恩的喉咙,狂暴的精神力凝成冰锥,被他抵在凌恩心口。

    努卡,十年前被庄忱捡回去的孩子,当时只有九岁。

    现在这个年轻人也只有十九岁,因为这些年里自虐般的疯狂训练,精神力凝练到了可怖的地步。

    这是伊利亚出现的第二个精神力异常强悍的天才。

    “你这个……”这个年轻人双目通红,发着抖,死死咬着牙关,“你这个自私的……混账!”

    “我知道。”凌恩低声说,“请让我……先带他回去。”

    努卡仍不管不顾地向他攻击,但这个年轻人毕竟还只有十九岁,太年轻了,锋利的冰锥轻易就被凌恩化去。

    凌恩将他推开,撑着残骸坐起来。

    残骸的边缘很锋利,他的手轻易就被割破了,血不停向外涌,顷刻融化了一小片雪。

    凌恩看了看自己的手。

    他冒出新的想法,起身想朝庄忱走过去,却又被爬起来的努卡一拳砸在地上。

    “没用,没用,没用。”

    努卡死死按着他:“别做梦了,早就没有用了……别把你的血弄在他身上。”

    “他干干净净的,他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么干净的地方。”

    努卡盯着他,剧烈的仇恨和愤怒在眼底灼烧:“他爱干净……你滚远点,别弄脏他……”

    凌恩就真的不再动,被他掐着喉咙,仰面躺在冰冷的残骸上。

    “他根本不想见你,你也少在这自作多情……他的病也早没那么难受了,用不着你治了,他说他不觉得吵了。”

    “他最后那几年过得比你好、比你舒服,根本没因为你这个混账受苦。”

    努卡的喉咙里都冒出血气,他盯着凌恩,绞尽脑汁想最残酷的话:“你自己愿意去前线驻防吃雪,我们在暖宫里给他过生日。”

    努卡哑着嗓子说:“他很高兴,和我们喝了很多甜酒,舒服服睡了一大觉,根本想不起你来……”

    “……说谎。”凌恩低声说。

    他挪开努卡掐着他喉咙的手:“你在说谎,或者是他在说谎。”

    他很希望这是真的,如果这是真的,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但如果真是这样……如果真能这么舒服,庄忱就不会来“残星”,不会选择坐在这里迎接终局。

    那只手攥得很紧,指节已经彻底冰冷僵化。凌恩无法让他松开,也无法判断那来源于哪一种痛苦。

    是致死也无法摆脱的嘈杂喧嚣,是这里的漆黑冰冷,是曾在这里永远离开的父母……还是别的什么。

    他无法判断。

    直到这个时候,他终于被迫承认,他根本不了解庄忱。

    十九岁的年轻人在他的话里,变得沉默冰冷,像是个苍白伶仃的游魂,一言不发地委顿在地上。

    凌恩知道努卡为什么要在这和自己浪费时间。

    凌恩坐起来,看着那些人扔下他,七手八脚把庄忱小心翼翼抱进棺木。

    不停有人徒劳地尝试,想让年轻的皇帝躺得舒服些、轻松些,他们用最谨慎的力道搬运棺木,稍有震荡就连忙走得更缓慢。

    棺木是用最隔音的材料做的,里面垫了最软和的内衬。

    因为那双眼睛无论如何都合不上,十几岁的少年绝望地大哭起来,被身旁的人抱住,拍着背安抚。

    有人把领口的丝巾解下来,覆住那双漂亮的眼睛。

    越来越多的人这么做,那些丝巾在伊利亚代表荣誉、代表身份和地位,但此刻它们只是丝巾。

    是能暂时遮住外面的嘈杂,让年轻的皇帝得以安睡的东西。

    凌恩看着不远处,那个哭到发抖、几乎昏厥过去的少年,不得不被身旁的照顾者抱起来,还在拼命挣扎着想要去棺木旁。

    他一直在前线,不清楚这些人都是谁,只是从帝星传来的消息里,大略知道他们是被庄忱捡回去的。

    庄忱很喜欢到处捡人,他只不过是庄忱捡回去的人里,最早、最不知感恩、最没有心的一个。

    凌恩一直以为……这些只不过是被年轻的皇帝捡回去,用来接替自己,继续伺候他的仆人。

    ……原来有这么多人爱他。

    有这么多人爱他,这个最骄傲、最固执的人,偏偏不接受任何人的同情和帮助。

    一个人来这么冷的地方,一个人独自往生命的尽头里走。

    “你到现在……还是这么觉得的。”努卡的精神力化成细丝,渗着寒气穿透他的领域,“是不是?”

    “你还是觉得他傲慢、固执、孤僻……你觉得他把你当仆人。”

    努卡低声说:“你觉得他生性古怪,觉得他会死,是因为赌什么毫无意义的气……”

    凌恩屏住呼吸,瞳孔微微收缩,他沉声说:“我没这么想。”

    努卡不在乎他的回答。

    这世上会说“我没这么想”的人,一向多到数不清。

    努卡从怀里取出一枚星板,用柔软的绒布仔细擦干净。

    他捧着这块星板,几乎是屏着呼吸,目不转睛地看了一阵,才朝凌恩递过去。

    庄忱调拨经费,让人研究出了吸收疏导信息碎片的材料。如今的伊利亚已经建起一座又一座高塔,把新生的小孩子们护进安静的世界。

    这块星板,是这种材料的副产品。

    只要用精神力激活,它就能吸收特定某人的意识碎片,并重现碎片中的声音和画面。

    ……在如今的伊利亚,它被用来收集逝者遗留的最后痕迹。

    “我们找不到多少,只有你知道他的过去。”

    努卡低声说:“你去把它们找齐……能听见他最后想说的话。”

    他的手腕忽然剧痛,凌恩牢牢攥着他,脸上仍没什么表情,瞳色却极深:“真的?”

    “当然是真的……”努卡咬着牙,嘲讽地笑了一声,“你是不是真的——从没试着了解过陛下?”

    连庄忱叫人研究出来的东西,在当初受过多大的阻力、被多少人抨击过,如今又叫多少人感恩戴德……都不知道。

    连这东西有什么用,怎么用,都不知道。

    “你是不是觉得,你是他选的仆人、是受他驱使的马前卒……所以只要替他打仗,听他吩咐就够了。”

    努卡盯着他:“你为什么不想想,有人这么对待仆人吗?”

    有人会不仅管吃管穿、还逼着仆人上学,逼着仆人去做最可能有出息的事,走上那条顺遂到分明畅通无阻的路吗?

    一个傲慢的、孤僻的、性情古怪的皇帝……真的会被一群仆人热热闹闹围着过生日,喝热腾腾的甜酒,被小孩子往怀里爬,把花束捧到眼前?

    有人生来柔软赤忱,可世界确实太嘈杂太吵了,吵得不得不竖起高墙、把那扇极为厚重的门重重反锁上。

    但他们也都知道,哪有暗门、哪有窗户,实在不行就躺在地上装头疼,哎呦哎呦叫上几声。

    连最小的阿克都知道……这么抱着脑袋在门口叫上几声,掉几滴眼泪,里面那个冷冰冰的陛下就一定会上当,皱着眉走出来。

    阿克用这个办法,不知道骗陛下抱他多少次了。

    ……这七年来,他们从未停止过寻找庄忱。

    阿克每天从军校训练回来,就立刻趴在窗户前等,每天都把桌子全擦干净、把地拖三遍,把花束换成新的。

    在进入军部后,他们所有人都拒绝配合凌恩、拒绝接受凌恩的指挥,反倒是各自去了下面不同的舰队。

    ——这是他们唯一没有按照庄忱的遗愿做的事。

    与其说有多恨凌恩……不如说是恨命运。

    为什么不是他早生十年、阿克早生二十年?为什么他们长大得这么慢?

    努卡摘下自己领口的丝巾,把那块星板仔细包好,他最后看了它几分钟,才终于把它用力推进凌恩怀里。

    不论他们有多不情愿……他们生得太晚。

    这是整个伊利亚,和庄忱的联系最紧密、最漫长的人了。

    这是星板的特性,只有共通的过往记忆,才能唤醒残留的意识。只有凌恩曾经陪着庄忱长大,朝夕相处那么多年。

    只有这个混账,能收集庄忱的意识碎片。

    “你去做这件事吧。”努卡低声说,“你自己去看,那是多好的人。”

    ——————

    庄忱收起那些邮件。

    葬礼已接近尾声,凌恩没有扶棺的机会,一身黑衣立在角落,像是块冰冷沉默的陨铁。

    阿克盯着那块铁的眼里满是仇恨,几次想冲过去,都被其他人按住肩膀。

    少年挣扎几下,发着抖的肩膀就颓然着软下来。

    没人想搞砸这场葬礼。

    ……

    “是我当时不熟练。”

    会出现这种状况,庄忱倒是能分析出原因:“送走凌恩以后,我就没再把重心放在人设上。”

    ——因为理论上,凌恩是这个世界里主角团的核心,也是他们炮灰部门的直接工作对象。

    从十三岁到十八岁,这五年的时间里,凌恩面对着的那个庄忱,的确是个相当骄纵又难伺候的小皇子。

    好不容易把这个主角送进剧情主线……刷支线任务,往回捡主角团剩下的人时,庄忱就放松了很多。

    难免也有忘了要孤僻、忘了傲慢,忘了要满身尖刺的时候。

    这些细小的端倪,被这些家伙抓住一次、两次——第三次就难免叫人识破,哪怕再装回原本的人设,也没人相信了。

    二十三岁的那天,庄忱终于被这群家伙暗算。

    一群人冲进起居室,完全不受他冷酷凌厉的气势震慑,相当熟视无睹地把蛋糕抬进来,给他过了个兵荒马乱的生日。

    ……

    系统完全能理解庄忱:“宿主当时是新手,冷酷凌厉得还没那么熟练。”

    庄忱被风吹得飘起来,就慢悠悠飘过去,摸了摸阿克的脑袋:“是这样。”

    他捡回去的主角团里,这是最小的一个——现在也才十二岁。

    小家伙这些天浑浑噩噩、清醒过来就哭,半夜也哭醒,已经发了好些天的烧。

    庄忱活动了下手腕,熟练地划了厉鬼体验卡:“有什么能兑的没有?”

    “……”系统立刻掏出算盘账本,“宿主,见鬼权可能不好兑。”

    这个世界有精神力,有信息碎片,不用见鬼也能见到影像——像是凌恩那种精神力强度,如果不是他们设定了隐身,甚至能直接看到庄忱。

    但如果庄忱的需求,只不过是哄一哄十一号小主角、托梦让十一号小主角睡个好觉……那么只要等价等量地兑换梦境就可以了。

    只是让凌恩梦不到庄忱,这听起来也不算多严重。

    毕竟在这么多年里,凌恩留在冰天雪地的前线,拒绝回来、拒绝多接触帝星来的消息。

    这么多年的时间里,凌恩本来也从未梦见过庄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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