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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宁阳初忍不住觉得荒谬,他怎么会做出这样荒唐的事。

    “我不会住到你家去。”宁阳初说,“你不要找我,我要出去散心。”

    裴陌被他的态度引得不悦,眼底神色沉下来,压着脾气:“你究竟想要怎么样?”

    宁阳初根本不想怎么样,他什么都不想干,他心情糟透了,烦得想去偷手机。

    ……偷手机,躲进厕所里,找温絮白聊天。

    这是和温絮白成为朋友后,宁阳初最盼着干的事。

    他每天都想偷手机,拿“天啊温絮白居然想骑大摩托车”当威胁,骚扰温絮白不干正事,一起打游戏聊天。

    宁阳初胸口发闷,他狠狠咬住腮帮的软肉,不让自己继续想这件事。

    ……温絮白明明说好要来看他的比赛。

    那个无所不能的温絮白,比咨询师会聊天,比营养师会配菜,比赛事分析师懂得比赛心理学,看了他几场比赛录像,就能找出他心态上的漏洞。

    宁阳初崇拜温絮白崇拜得要命。

    这种兴奋持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直到某天,宁阳初兴致勃勃地拉着温絮白讨论比赛,却在听清对方说的话后彻底愣住。

    他在温絮白那,听到了过去在高中时格外信服、直到现在也奉为圭臬的理论。

    ……直到那天,宁阳初才陡然醒悟,极为后知后觉地清醒过来,慢慢认清一件事。

    眼前的这个裴陌,才是真正的裴陌。

    而他高中时,依赖崇敬的那个裴陌……是在模仿温絮白。

    高中时的裴陌,一直都在无意识的状态下,模仿温絮白。

    裴陌恨温絮白和裴家,发誓要报复,于是就要先装成一个足够好的人。裴陌认识的唯一足够好的人,就是温絮白。

    太讽刺了。

    那些稳重、关切、照料……全是假的,是拙劣生硬的模仿。

    裴陌会那样对待他,只是因为裴陌被温絮白那样照料过。

    而接下来的那些年里,随着婚约逼近,裴陌对温絮白的憎恶反感愈演愈烈——这种攻击也终于无差别蔓延,殃及同温絮白有关的一切。

    于是裴陌不再模仿温絮白,裴陌甩脱了这个恨到极点的枷锁,身上不再有温絮白的影子。

    这个发现太荒谬了。

    宁阳初像是被锤子重重砸了脑袋,他整宿失眠,盯着天花板,他想和裴陌分手,可裴氏给他的恩他偿不完。

    他没资格对裴陌提这个,裴氏给了他在泳坛里的位置,帮他摆平一切阻碍,帮他把那个烂人生父送进监狱。

    他是裴氏的全系列代言人,他只能一直给裴氏拿金牌。

    这样的痛苦把宁阳初折磨得死去活来,他压力倍增,濒临崩溃,终于在赛前的一晚偷出手机,给温絮白打电话:“絮白哥,我难受,我不想比赛了……”

    “别着急。”电话的另一头,温絮白立刻回答他,“怎么了,有什么要我帮忙?”

    宁阳初怎么敢和他说实话,他的那些痛苦和煎熬,是建立在他的存在本身对温絮白的伤害之上。

    他活该的,他居然听信了裴陌的鬼话,去做一个伤害温絮白的帮凶。

    他心安理得地伤害一个这么好的人,这是他的报应,他知道错了,可不知道怎么改。

    裴氏的恩死死压在他背上。

    “……这样。”电话的另一头,温絮白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很沉静果断,“如果你不想比赛,我让人报病休。”

    “如果你还想比,只是状态不够好,缺乏足够的信心……”

    说完这句话后,温絮白停顿了一阵,像在审慎斟酌,才又继续慢慢地说:“我会尽量休养身体……如果能出门,我去看你的比赛。”

    宁阳初在电话的那头怔住。

    他被罪恶感煎熬得死去活来,却又像是忽然又走起狗屎运,做了最幸运的人。

    他只是崩溃得受不了了,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该和谁说……才打了这通电话。

    已经是深夜了,他其实没想到温絮白会接电话,他只是想听那个语音留言的信箱。

    信箱里的温絮白声音很好听,沉静笃定,叫人一听就能静心。

    他没想过温絮白会接电话。

    他从没敢想过,温絮白会来看他的比赛。

    ……

    比赛那天,宁阳初特地给自己脑补了好几个上颁奖台的姿势。

    他不停猜测,温絮白会坐在看台的哪个位置,远还是近,视野清不清楚——温絮白的身体好一点没有?是不是要坐轮椅,他去给温絮白推轮椅。

    温絮白肯定不会游泳,天呐,无所不能的温絮白,居然也有不会的事。

    他要大声嘲笑温絮白,然后推着温絮白的轮椅到处跑,让对方也勉强体会一把低配版大摩托车的风驰电掣。

    能不能到处跑?会不会让温絮白不舒服?

    要不他还是带温絮白去他的训练场吧,那里有浅水区,还有好几个天然的地热温泉,对身体很有好处。

    他要把金牌挂在温絮白的脖子上,给温絮白颁奖,宣布温絮白是天下第一大好人。

    金牌是不是挺吉利的啊?能不能保佑温絮白,病快点好,快点去骑摩托。

    算了,身体刚好,就别弄那么刺激的了,骑个小电驴过过瘾吧。

    宁阳初美滋滋地盘算,他一口气轻轻松松游了个第一,把金灿灿的奖牌拿在手里得意洋洋地晃,去问团队温大好人来没来。

    ……温大好人没有来。

    那之后的每天,宁阳初都被折磨得整宿睡不着,盯着天花板,恨不得剁了自己的手。

    为什么要在半夜给温絮白打电话?

    他没长脑子,他该死,跑去打搅温絮白的休息。

    温絮白没能休息好。

    他跳进泳池,水花四溅风头出尽的时候,温絮白倒在洗手间冰冷的地面上,血呛出口鼻,流得到处都是。

    温絮白没有等到他的金牌。

    第8章

    宁阳初不敢再去想那些事。

    温絮白不在了,这件事里有罪的人很多。八卦新闻刀光剑影,句句暗指裴陌,又影射没有出席葬礼的温煦钧、温煦泽。

    人活着的时候,他们说温絮白是累赘枷锁、纠缠不清。现在人死了,他们开始转性,假惺惺审判追凶。

    宁阳初不懂这些,他只知道流言蜚语可恨、裴陌可恨,最可恨的是他自己。

    他是懦夫,是胆小鬼,是帮凶。

    谁给他的胆子,他竟然还敢号称是温絮白的朋友。

    ……

    宁阳初抹了把脸,抓过角落的衣服,胡乱套上。

    他不想再看裴陌的那张脸,转身朝外走,随口对教练说是要去洗手间。

    宁阳初没去洗手间。

    他撬开了锁着的废弃防火通道,从楼梯跑下去,没告诉任何人,径自离开了比赛场馆。

    “人呢?!”教练等了半天,没见回来的人影,终于想明白一个大活人居然就这么跑了,暴跳如雷,“快把人找回来!下面还有比赛呢!胡闹……”

    “不用找了。”裴陌说,“让他退赛吧。”

    教练愣住,脸色不安地来回变,快步走到裴陌面前,支吾着想替宁阳初解释。

    宁阳初最近的状态的确太差,可毕竟事出有因……团队里的心理师评估,宁阳初可能出现了一定程度的心理障碍。

    他根本听不进去教练组的分析,咨询师的疏导也一样——每次都是没几分钟就走神,好不容易被叫回魂,立刻脸色煞白往门外冲,谁也拦不住。

    逃出去的宁阳初,倒也不会去什么难找的地方,只是反锁上门,躲在洗手间里翻肠倒肚地激烈干呕。

    这种状态下,实在很难苛求他比出什么好成绩。

    “是……是最近才有的情况,可能是压力太大了。”

    教练是裴氏雇的,其实清楚这一档子糟心事,终归不敢明说:“调整调整,给他一段时间消化,说不定会好的……”

    ……话是这么说。

    话是这么说,但其实团队每个人都清楚,这种预期其实渺茫,宁阳初的状态很不乐观。

    他的心结在温絮白、裴陌和裴氏。

    他游泳、比赛、拿金牌,也是为了温絮白、裴陌和裴氏。

    宁阳初最后一次拿金牌,那场温絮白本该来看的比赛……那时候的宁阳初状态其实就已起伏严重,几次失误丢金。

    但那一天比赛前,他却前所未有的雀跃。

    宁阳初硬要拽着所有人,不厌其烦地没完没了交代——他有个天下第一大好人朋友,今天要来看比赛,可千万要帮他照顾好。

    大好人朋友身体不好,可能是坐轮椅来,也不知道买没买着合适的特殊票。要是没有观众席的好位置,让朋友坐教练席也行……

    “坐教练席?!”教练差点让他气出心梗,“你让他给你看动作?分析问题?定比赛策略??”

    宁阳初赶快讨饶,又讪笑着好话说尽,给教练拿选手花名册扇风,求教练帮他把那位客人照顾好。

    ——他在外面是腆着脸瞎说的,故意跟别人显摆……那其实不是他的朋友,是他最崇敬和佩服的人。

    这个位置,在过去十年里,原本雷打不动地属于裴陌。

    教练组一直带着宁阳初,跟他熟透了,倒也不至于跑去嚼舌头传这种话,只是半笑不笑睨着他:“你半夜偷手机,动不动打半宿电话那个‘客人’?”

    他们原本还以为,宁阳初是打电话给裴总,这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谁知道这小子胆大包天,脑子被泳池泡进的水可能也不少,居然是偷着联系那位温先生。

    宁阳初不好意思,摸着脑袋笨嘴拙舌:“他可好了,教练,你不知道……他可好了。”

    “我本来都不想比赛了。”宁阳初低着头,声音很小,“因为他来,所以我想拿金牌……”

    宁阳初会被裴陌打动,是因为他没见过温絮白。

    他那个酒鬼生父往死里打他,邻居怕招惹是非,从不敢多管闲事。

    高中以前的老师不了解情况,看他整天脏兮兮鼻青脸肿地来上学,以为他是不学好的街溜子小混混。

    裴陌会保护他,会带他回家、给他上药,会让家里的司机开车接送他。

    那个喝得烂醉的渣滓在后面边追边骂,两条腿跑不过汽车,只半个路口就被甩掉。

    十五岁的宁阳初按着脑袋上的纱布,疼得龇牙咧嘴,抱着书包坐在后座,扒着后车窗往后看。

    他看着那个烂人越来越远的影子,又解恨又幸福,晕晕乎乎地想,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人。

    怎么会有人,把他救出来,带着他逃跑。

    他要拿这条命来还。

    ……十五岁的宁阳初,从没见过、从不知道温絮白。

    他为裴陌一头扎进泳池,心无旁骛地游了十年泳。

    最开始是因为裴陌是学校的游泳社经理,需要一份足够漂亮的社团成绩,写进留学申请的毕业履历。后来是因为裴陌要创立裴氏,需要一个足够有影响力、足够吸睛的代言人。

    这两个目标,都在宁阳初逐渐弄清裴陌是个什么样的人,弄清自己究竟犯了多荒唐的错以后,不知不觉消失了。

    于是宁阳初开始输掉比赛,开始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游泳,甚至开始抵触泳池。

    偏偏他在那时候去找了温絮白。

    温絮白在游泳这种项目上并不专业,但少年时同样参加过不少国内国际赛事,触类旁通,能给宁阳初提出局外视角的客观建议。

    他耐心地听宁阳初抱怨、打滚、发牢骚,从不打断,等宁阳初彻底发泄够了,再一起聊天。

    在宁阳初的眼里,那个温絮白是无所不能、又温柔又牛逼的兄长,有时候却又因为认真诚实过头,一本正经说出些笑得人打滚的老实话……像个好朋友。

    宁阳初知道温絮白不需要他的金牌,但他还是想为了温絮白拿金牌,他想游得更快、更漂亮,想走到更高的位置。

    等他拿了大满贯,就去堂堂正正地找温絮白,追星、面基、要签名,死皮赖脸地求着温絮白握手。

    想着这些事的时候,在宁阳初的脑子里,没有一刻记起过裴陌。

    ……

    “我了解他。”裴陌说,“他以后游不出成绩了。”

    教练的脸色瞬间慌乱。

    “拖着,瞒着,粉饰太平……有什么意义。”裴陌一字一顿,“对谁有好处?”

    这话听起来像是在说宁阳初,但裴陌咬字的重音实在过沉,视线实在太冷,又像在说别的什么事、什么人。

    裴陌最恨的事,就是拖延、隐瞒、粉饰太平。

    温絮白既然知道婚约,从一开始就不该来招惹他。如果是碍于裴家,不得不来见他,就该在第一面和他说实话。

    他们落到这一步,是温絮白咎由自取。

    这道理没错,任谁来评理都没错,所以教练的一肚子话也噎在胸口,只能艰难申辩:“太突然了,一点准备都没有,裴氏……”

    “他还是裴氏的代言人,以后向综艺娱乐方向发展,商业价值不会跌落多少。”

    裴陌说:“让他去学表演,找个老师教他。需要他拿金牌的时候,我会安排几场比赛,让他赢。”

    教练的神情在这些话里变得极为难看。或许是因为错愕愤怒,又或者是这些天压抑的冲动,他径直问裴陌:“您是在报复吗?”

    裴陌蹙紧眉,视线沉下来:“你说什么?”

    他不认为自己的安排对宁阳初有什么不好,宁阳初游不出成绩,作为运动员的生涯就已经结束了。

    不如趁着成绩还没跌得太惨,利用现有名气趁早转型,更换赛道发展,对宁阳初和对裴氏都更有利。

    “温先生去世了,舆论很糟,给您惹了不少麻烦。”教练说,“在您看来,把这一切全搞砸,就是您对他的报复,对吗?”

    裴陌这次的反应已经算得上是暴怒,他的视线沉得能滴水,脸色几乎有种恐怖的扭曲。

    “你不想干了?”裴陌从牙齿间向外咬字,盯着这个恐怕是忽然疯了,才会胆大包天胡言乱语的教练。

    ……他搞砸什么了?

    这是最正常也最合理的安排,他明明每天都在做该做的事,太过重要的事必须他亲自做,明明一直都是这样。

    凭什么一个仰仗裴氏领工资的游泳教练,都敢来他的面前,对他说这种放肆的胡话?

    凭什么说他在报复温絮白?这些人到底知不知道,他在做温絮白托付给他的事?

    这些人到底知不知道……温絮白临死前,唯一打过的电话是给他的,唯一拜托的事也是对着他?

    ……

    昨夜所见所失的一切,在这一刻又翻扯上来,张牙舞爪甚嚣尘上。

    裴陌手臂青筋暴起,强行抑制戾意,避免又扯进什么见鬼的“公共安全事件”。

    他不能再被警察扣住,昨天已经耽搁了,他今天必须及时赶回去,盯着那些工人做事。

    别以为加了个清理二楼的工作,那些人就能偷懒耍滑,不去好好收拾卫生间。

    “把你们的团队负责人叫来。”裴陌冷声说,他的耐心将尽,不再和这些人浪费时间,“团队解散,你被开除了,剩下的人去人事部,等后续安排……”

    裴陌在这里停下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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