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他一边说,一边将昨日买的小花儿拨浪鼓拿出来,放在小雅惠子的枕边。“只是那镯子是母妃留给本王的唯一旧物,于本王而言是非凡之物。”他轻而易举地捉到小雅惠子的手,将她腕子上的血玉髓镯取下,那镯子过指骨时顿滞了一下,而后轻快地收在安逸尘掌间。小雅惠子的命魂都似凝在那镯子里,一并教安逸尘给夺走了。
安逸尘俯身,凉薄的唇覆在她的额头,“安氏欠你们小雅家的,该还。从现在开始,咱们的旧账一笔勾销,安……惠子,你好自为之。”
他转身站起来,手中紧紧攥着那镯子,步伐顿下片刻,这片刻里全是沉默。安逸尘紧绷着面色,仿佛在等待着什么,却没有等到。
他咬了咬牙,终是离去。
那泪让安逸尘拂去后,小雅惠子就再没有哭过。
她听见门开阖的声音,忽地有一瞬间惊醒,挣扎着从床上起来,忍着腹部森冷的痛意,光着脚往门外匆匆追了两步。抚上铁冷的门环儿时,她却停住了,她望着门缝儿的光,缓缓垂下了手。
这一扇门到底未曾打开。
回身茫然四顾时,小雅惠子见那桌案上还摆着个雕花儿的梨木托盘,覆着红布,想起是昨日与那血玉髓镯一同送来的,只是后来与安逸尘纵情纵欲,却忘了问那是何物。
她走过去将红布揭开,见是一件孔雀裘。以翠鸟软羽捻线,织就的翎衣鲜蓝夺目,一挥一动皆似漾着凌波水纹;雀瞳入金线点睛,更是鲜活,又取花汁儿香浸染,成衣后,色泽有光,繁艳馥芳。
小雅惠子笑起来,将雀裘抖开,披裹在身。那色泽着实鲜艳爱人,映衬得青白一张脸都有了三分灵气。
小雅惠子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好一会儿,然后唤人进来,服侍她更衣。
婢女一边给小雅惠子梳头,一边哭得眼如核桃。她看见小雅惠子从妆台中取出一把小巧的红袖刀,一下就急哭了,“殿下,殿下……!您这是要做什么呀?”
小雅惠子透过铜镜,望着她的哭脸,又笑:“我若走了,能有你哭上一哭,这一路也不算寂寞。”
那婢女扑通就跪了下来,仰头看着小雅惠子央求:“殿下,您别做傻事。您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王爷还要心疼呢。”她自觉失言,马上就住了口。
小雅惠子兀自摇了摇头,又道:“这些年辛苦你了,往后就回雁南王府去罢。”
婢女自知已是瞒不过她了,便问:“那您呢?”
镜中那张憔悴却不减殊艳的脸有了几分咄咄逼人的锐气,“入宫,做个了断。”
第39章
凋碧树(一)*6*6
小雅惠子着青鸾纹银白罗袍,披孔雀裘以御风尘,裙摆理地,拾级而上,身后拱拥星月宫楼,虽无长公主之实,却有长公主之姿。
入殿前,她抚了抚腰间的红袖刀。这等利器近御驾本不容易,但安桓最不愿见他人触碰小雅惠子,索性免了搜身,大梁也唯有她可如此。
小雅惠子滞留片刻,殿内宣召。
殿中催着香,安桓曲起一只腿半躺在榻上看奏折,眼皮沉沉的,神态慵懒。这厢瞧见小雅惠子近前行礼,摆着奏折屏退宫人,撑起精神地去牵小雅惠子的手,拉着她起身,“这里又没有外人,姐姐……”安桓抱住她的腰,口吻似撒娇,“怎与外臣一样生分呢?”
手有意无意寸寸抚摸过她的腰际,触到什么,而后三两下地将那挂玉钩解了下来。安桓抽出红袖刀,手指摩挲刀锋,眼轻眯了一下,问道:“这女儿刀还是越衹进献的宝物,送予姐姐赏玩的,怎如今佩上了?”
小雅惠子正欲退而跪,说些什么,安桓捉住她的腰带将她拉近,急又长地嘘了一声,“别动。”
这两字漫出了令人胆寒的诡异与压迫,陌生的感觉揪扯着小雅惠子的神思,教她愕然,不知所措。
安桓眼有阴鸷,盯了她一会儿,反手扣下刀,忽地灿灿笑起来,眉宇间的郁色一扫而空,“姐姐坐。”
安桓从身后左右摸寻着,找到一根红线,手指灵动撑开一个花结儿,支到小雅惠子面前,下巴抬着示意她接着翻花样,“来。”
小雅惠子也陪他顽儿,将花绳翻到手上。
安桓一下笑逐颜开,又挑了回来,眼眸低垂片刻,轻道:“姐姐,朕心里闷得慌。”
“为何?”
“朕年幼时,不知夫妻间还能因政事生分,只当父皇沉迷年轻漂亮的妃子,疏远冷落了母后,因此怪恨父皇,怒气冲冲地到御前理论。年纪小,口不择言了些,险些气得父皇呕血。”他觉得可笑,笑了几声,但很快隐散,“父皇当众责斥朕忤逆不孝,难当大梁基业,朕自此废学、废宠,无人敢近,是人可欺。”
小雅惠子以为他在思念高后,愧责于心,只能跟他解释道:“后宫干政是大罪。”
“是大罪。”他不否认,但有疑问,“可朕何罪之有?”
小雅惠子梗了一梗。
“朕趴在红墙上,看兄弟们跟着太傅念书,在武场一起踢蹴鞠,欢声笑语的,热闹得很。雪寒的天,父皇抱着七哥、九哥他们折梅花……他从来都没有那样抱过朕。”
安桓又羡又妒,总爱偷偷在暗处,日复一日地看,什么四书五经都没读全,却是这翻墙越户的本领数一数二,只是那样,对于一个半大的孩子而言,也寂寞得很。
小雅惠子又翻了个新花样。安桓看着繁复交缠的红绳,真有些难办,手指勾牵试了几回,才算接住。他又笑,“不过好在姐姐来了。”
小雅惠子心肠太柔软也太细腻了,几乎是毫无保留,掏心掏肺地对他。他寂寞,她便寸步不离地陪着,不能踢蹴鞠,拿着闺阁小女儿的游戏也能玩。他攀树折梅,跌下来,小雅惠子为了接住他,整条胳膊都发起大片的紫黑。他想有人教他念书,小雅惠子就教,她象是生来就能写了一手好字的,比太傅写得都要漂亮秀致……
就似这翻花绳,便是小雅惠子教的,她让他明白了一件事:他只要有小雅惠子足矣,多一个人不行,少一个人也不行。
“姐姐还记得那个小跛子么?”
小雅惠子鲜少见地蹙了一下眉,“十一还是皇上的兄长,生而有疾,小小年纪就没了,皇上留德罢。”
安桓浑不在意,不疾不徐道:“那天姐姐就这样陪那小跛子玩了一天,朕来,姐姐都没看着……姐姐,你什么都好,最不好的就是,对谁都很好……”
小雅惠子一五一十地回道:“十一秉性纯真,虽腿脚不便,难受重视,但母族在朝中势高位重,皇上若能跟他亲近,有益无害。”
“朕的确想与他亲近……”安桓也挑了个花样儿,撑给小雅惠子解,狡黠地笑,“朕指了湖中一条长着翅膀的鲤鱼给他看,他还说要捞回去献给父皇,谁知那么不小心,扑通一下就掉进去了,救也没救上来……”
可这世上哪里会有长着翅膀的鲤鱼?除非他分明成心。
小雅惠子忽地遍体生寒,撑绞的结一下全散开了。
安桓疑惑地托起腮,看着她颤抖收缩的乌瞳,“姐姐为何如此看朕,竟象是怕了……?姐姐与六哥朝夕相处同枕而眠都不怕,为何怕朕?比起他,朕又算什么?!”
他动如疾箭,将小雅惠子一下按倒在榻上,“比起他,朕又算什么?朕又算什么……?”
明明是同样的话,喃喃重复了两遍,意思就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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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凋碧树(二)*6
小雅惠子看着安桓这双阴沉沉的眼,与往日笑若灿阳的样子大相径庭,着实陌生。她以为自己交还给高家、交还给父亲、交还给大梁的将会是一个英明神武的君主,纵然安桓因浸淫在波谲诡诈的宫廷当中,难免有些谋算与机巧,可至少也是坦坦荡荡、问心无愧。
可现在的安桓,决然不是。
这并不代表他做不成一个好的帝王,只代表了她身为臣子的无能。
“臣弟……”安桓眼里涌出泪来,落在小雅惠子的脸上,“臣弟不怕别人觊觎皇位,甚至不怕那些王八宗亲哪个要把朕当玩意儿看!臣弟以为,至少在这宫中,还有姐姐是真心待朕的……可你呢?你对朕做了什么!”
除夕那晚,高家有个旁支子弟喝醉了酒,御花园中撞见小雅惠子的鸾驾,同人戏谑说小雅惠子比行院里的姑娘都会伺候人,让安桓听了个正着。
他怒极,下令剜了那人一双眼。那高家子弟为求保命,只得将高家隐藏多年的秘密和盘托出。安桓那时才知道,原来他最信任的小雅惠子也并非真心,只是为了还高家的恩。
小雅惠子平复呼吸,表意:“臣从未背叛过皇上。”
“朕不要你的忠诚!”他血红着双眼,咬牙切齿,“朕要杀了安逸尘,就像杀了十一哥那样,朕推了他入水,看着他慢慢溺死,因为只有他死了,你的眼睛才会再看向朕……”
小雅惠子问:“所以皇上力推新政,目的不是为了整治宗亲,而是为了拉拢宗亲,是不是?”
安桓阴恻恻地笑,张口衔住小雅惠子的下巴,“姐姐都知道了?”
小雅惠子浑身麻了一通,唯觉得恶心,侧着头躲避,“皇上让方欢来羞辱臣的时候,臣就想明白了。”
借助方欢散播她并非凤血龙脉的传言,目的无疑就是令科举革新之事付诸东流,还要废弃她这一枚安插在宫中的棋子。
然而对于方欢的出现,安逸尘却全然不知情,这说明那些拥护他的王室宗亲已经倒戈。
倒戈向谁?
那日方欢执了枚玉牌入府,安逸尘的确有枚一模一样的牌子,但并非独一无二。上头的云纹乃大梁王室独属,除了安逸尘,先帝的每个儿子都有。
那只能是安桓了。
自从安逸尘威杀葛镇川,夺回楚州兵权后,雁南王在大梁的威望就一日胜过一日。安桓危机四伏,日日夜夜都在想着如何名正言顺地除掉安逸尘。
景和别宫刺杀,是为问斩安逸尘定下一个罪名;而革新科举,是想以此法令要挟王室宗亲,一起倒戈对付安逸尘。
或许对于那些宗亲而言,这不是要挟,而是正中下怀。
安逸尘从小在军营历练,他看重每一寸疆土,每一个百姓,也看重安氏宗室的声誉与荣耀,他的自负与骄矜会成为他们谋求利益路上的绊脚石,他们更需要一个懂得“装疯卖傻”的皇帝。
安桓不曾怀疑小雅惠子的聪明,阴狠地笑着:“姐姐放心,方欢不过就是个跳梁小丑,朕早晚杀了他,给你泄恨。”
小雅惠子知道自己的利用价值已经到了尽头,心灰意冷,却不曾流泪,只是低声自言:“为了变法,赔上我小雅家所有人的命。我以为我活下来,终有一天,也还是能完成父亲遗愿的……”
安桓见她眼眸无光,已大是心疼,捧着小雅惠子的脸去吻她的眼睛,“会的,会的……等朕再长大些,届时姐姐要什么,朕都给你取来。”
小雅惠子说:“皇上还要拿臣的命去给宗亲们一个交代。”
“朕有办法,让你重获一个新的身份,到时候姐姐就可以永远留在朕的身边。朕封你为妃,贵妃……!不,不,姐姐想不想做朕的皇后?那样即便是死了,咱们也不分开。”
她摸索着,一把捉住那教安桓夺走的红袖刀。锋芒毕现,安桓本能地躲了一下,小雅惠子反手架在自己的颈间。
“姐姐!你做什么!”他不敢再去碰小雅惠子,怕再激了她的怒,怕她做出傻事来。
小雅惠子逼着他起来,自己躲到他三丈远的地方,跪下,“皇上何必为一个官妓劳神!臣今日拿了红袖刀进宫,就是甘愿将这颗头颅奉予皇上,去换王公宗亲的拥护和支持。但臣有一请,请皇上念在臣忠心耿耿、相护皇上多年的份上,准了臣这最后一愿。”
“你把刀放下,朕什么都答应你!放下!”
小雅惠子仰起头来,一字一句地回答:“请皇上留雁南王一命,准他出京罢。”
第41章
凋碧树(三)*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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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桓看着她决绝的眼睛,那架势仿佛只要他不答应,她即刻就能自刎一样,这样的勇气,也是缘于安逸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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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桓不由一阵悲从中来。没有哪一刻能让他如此地清醒认识到,在这偌大的皇宫里,当真只有他一个人,他是所有人的王,也是所有人的棋子,没有人爱他,也没有人真心喜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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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如安逸尘,明明那个人要比他可恶千倍、万倍!他仅仅除掉了个十一皇子罢了,当年争夺王储之时,雁南王又残害了多少手足兄弟?那些人被他逼得走投无路,到最后死得死,疯得疯,囚禁得囚禁,流放得流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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