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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惊雷滚滚,沉闷地仿佛在耳边炸起。

    时锦手一抖,电闪雷鸣间照出她一瞬变得煞白的脸色。

    手肘下意识抖了下,手中的杯子直直掉落在地,摔得四分五裂。

    时锦心口一跳,下意识去躲。

    她惊慌失措间忘记自己的残腿,上半身刚直起,毫无知觉的双腿支撑不起来,整个人摔趴在地上。

    她好似没有感知到疼痛。

    只一股脑儿地撑着手臂,一寸寸地往床榻爬。

    雷声震天。

    和喧嚣雷声交织在一起的,是笑得放肆张扬的声音。

    “——你跑啊!”

    “这里荒山野岭,我看你能逃去哪儿!”

    那个人像是在逗乐一样,看着她慌里慌张四处逃窜。

    他寸寸紧逼,快要抓住她时,放慢速度,任由她从他的控制中逃脱。

    像是在驯兽。

    格外享受看她无处可逃、又不得不逃的快感

    。

    笑声无处不在。

    时锦双眼紧闭,两手扣住双耳。

    ——别笑了!

    好像回溯到两年前。

    她任人宰割的那个雨夜。

    偏僻的荒山野岭中。

    她大声的求救,放肆的奔逃。

    但是没用。

    没人听见她呼喊。

    没人来拯救她。

    狂笑在耳边回荡。

    铁棍从半空中挥落,落在她的膝盖骨。

    次次落下,像是算计好一样,连位置都分毫不差。

    太疼了。

    时锦从来没有这么疼过。

    如影随形的疼,明明她的腿已经没有知觉了,可那疼痛像是被刻在骨子里一样。

    从来没有忘,从来不敢忘。

    疼痛的最后。

    声音都嘶哑,豆大的雨珠颗颗打落在她身上。

    脸颊、脖颈、四肢。

    她暴露在漫天大雨中,但是没有痛感,活似支离破碎的提线木偶。

    那种感觉,就像是她知道,自己再也感觉不到双腿存在时的心情一样。

    胆怯、惊惧、无措、渺茫。

    昏昏沉沉间,门被大力推开的声音格外刺耳。

    少了门板的阻挡,原本沉闷的雨落声顿时就清晰起来。

    时锦身子一抖,慌不择路地拽下一条被子,手忙脚乱地裹在身上。

    顾云深褪下蓑衣,刚一进门,登时眼神一缩。

    地上静静躺着一盏四分五裂的杯子碎片。

    瓷白的碎片上,殷红的血迹格外刺眼。

    那血迹蹭在地面上,断断续续地朝里蜿蜒。

    顾云深顺着血迹绕过屏风。

    屏风后,时锦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地窝在床脚。

    手里抓着锦被,手指肉眼可见地哆嗦,抓不稳,掉落寸许,又赶紧抓着往上挪。

    听到他落脚的声音,她怕的更狠。

    脚步逼近一寸,她便将自己往床脚挪一寸。

    挪到最后,紧紧贴着床脚,恨不能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躲进缝隙中。

    顾云深像是不敢置信一样,蹲在她身侧。

    手心刚落在她肩上,只轻轻一点,时锦登时惊呼一声,像被针刺一样,浑身抖地愈发厉害。

    她惊恐地捂住耳朵,声音颤巍巍的:“别、别碰我,求求你,别碰我……”

    “阿沅——”顾云深嘴唇翕动,半天才吐出这个称呼。

    他的声音失去一贯的从容,手臂停留在半空中,想靠近她,却又怕她躲,进退两难。

    时锦双眼紧闭,崩溃一样地抽泣:“你别碰我、别碰我——!”

    “不碰——”顾云深心底一痛,放低声音,轻声细语地哄她,“我把手举起来,没再碰你了。”

    顾云深的声音从来没有这样温柔过。

    “阿沅,是我。”顾云深温声开口,“你睁开眼看看,是我阿沅,我不碰你。”

    时锦似有所察,抖得筛糠一样的身体终于有了平息的迹象。

    顾云深松了口气,试探着伸手碰她,没料到却激起了她更大的反应。

    顾云深迅速收回手,低声安抚她:“阿沅别怕,我在这里,小叔叔在这儿呢。”

    不知道是那句话戳中了时锦,她挣扎的动作一顿,声音破碎,像是害怕,又像是期待,颤颤巍巍地喊了一声:“小叔叔?”

    “是我。”顾云深哄她,“地上凉,阿沅去床榻上好不好?”

    他试探着去碰,这回时锦没有再挣扎,依旧维持着捂耳闭眼的姿势,动也不动。

    顾云深边碰她,边小声安抚她,“我抱你去床榻上,阿沅乖,马上就好……”

    时锦没出声,也没拒绝。

    顾云深将她身上的被子给她裹好,弯身将她抱起来,轻手轻脚地将她放在床上。

    刚一躺稳,时锦卷着被子翻身进去,重新缩在角落里。

    顾云深看的心中一痛。

    他亲手养大的小姑娘,才三年而已,怎么就变得这么战战兢兢,连雷雨天都怕的没办法一个人待着了呢。

    顾云深定在原地看了半晌。

    雨声淋漓中,听到她慢慢平静下来的清浅呼吸声。

    顾云深轻叹一声,轻手轻脚地转身。

    没走两步,感受到衣角被人抓住。

    他顺着视线看过去,时锦伸出一只手扯住他的衣角,小姑娘微微扬起头,眼眶泛红,黑白分明的双眼中盛满惊慌和害怕。

    “小叔叔,”时锦声若蚊呐,好似害怕被拒绝,只敢紧紧攥住衣角,“不要走……”

    顾云深蹲下去,与她平视。

    他轻轻揉着她的发,无声安抚:“我不走,我去换件衣裳。”

    时锦摇摇头,将衣角攥的更紧一些。

    顾云深小声同他商量,“我方才在外面淋了雨,外衫湿了,我去换件衣裳就回来,不然会把凉气过给你。”

    时锦仍旧执拗地摇头,望着他的眼神清澈而无辜。

    顾云深在这样的眼神中举手投降。

    他探身扯过锦被,牢牢裹在她身上,自己坐在床榻边。

    “我不走,就在这儿待着。”顾云深隔着锦被轻轻地拍她的背,轻哄道,“阿沅安心睡,等睡醒了,雨就不下了。”

    顾云深的声音缓而轻。

    他就坐在她身边,身上被骤雨打湿的寒气蔓延过来。

    应该是冷到发颤的,可时锦却在这样的气息中感受到安定。

    像是瓢泼大雨中,有人撑来一把伞。

    又像是无边黑暗中,有人点起一盏灯。

    时锦慢慢闭上眼睛。

    抓着他衣角的手却没有松开。

    顾云深垂眸看她的睡颜。

    小姑娘白皙脸庞上的泪痕还未消去,眼角的泛红分外明显,看上去可怜极了。

    有几捋头发调皮地落在脸上,被泪水沾湿,湿嗒嗒地贴在脸上。

    顾云深用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将头发别到她耳后。

    拿衣袖寸寸将她脸上的泪痕擦拭去,可眼尾的红却怎么也消不掉。

    这样昏暗的白天格外寂静。

    顾云深在这样的安静中,任由思绪发散。

    他想起时锦刚被兄长抱回家的模样,小小一团,哭得稀里哗啦,小脸都泛红。

    当时他和兄长还在江南,他性情冷,可兄长却是炙热的火,对小时锦格外纵容宠爱,连对她高声呵斥都不曾。

    顾云深印象中,时锦自打被养在顾家,再未哭过。

    如果兄长不曾早逝,她本应该在万千宠爱中长大,而不是像现在一样,连一声闷雷都能把她吓得魂飞魄散。

    顾云深想起知蕊说的话。

    “姑娘的腿是在雷雨天伤着的,从那以后,就再也没办法在雷雨天一个人待着。”

    顾云深轻不可闻地叹:“阿沅……”

    *

    时锦心中安定,安睡到翌日清早。

    雨还未歇。

    她甫一睁眼,尚未清醒,双眼无神地望着上空。

    昨夜的画面在脑海中只剩破碎的残影。

    顾云深来过?

    时锦一顿,还用她连奢望也不敢的耐心轻哄她?

    她下意识探手摸向床边。

    记忆中的位置一片冰凉,不似人坐过的模样。

    时锦复又摊平在床上,自嘲一笑。

    怎么会呢。

    顾云深明明在城外办公务,怎么会冒雨赶回来,只为了安抚她呢。

    又异想天开了。

    顾时锦,腿都断了,你怎么还学不乖。

    知蕊端了盘小食进来,笑说:“姑娘醒了?”

    时锦不咸不淡地“嗯”了声。

    知蕊扶她坐起来,端着白粥作势喂她。

    时锦别过头,兴致不高,闷声道:“我不想吃。”

    “不吃东西怎么成。”知蕊不听她的,“相爷说姑娘昨天过了午间就在睡,晚膳也未用,临走前特意吩咐膳房备了清粥小食,好让姑娘醒来垫垫肚子。”

    时锦闻言一愣,不敢置信,确认似的问:“你说,顾云深?他回过府?”

    第07章

    “回来过!”知蕊掷地有声,神色揶揄的笑了声,“相爷可是为了姑娘特意赶回的府。”

    解释完,见时锦一脸恍惚,知蕊顿了下,试探着问,“姑娘不记得了?”

    回来过?

    时锦慢慢地想着,那昨日的那些轻声细语、温柔小意都是真的?

    不是她的错觉?

    时锦沉默半晌。

    知蕊见她面无表情,心里有些忐忑。

    正惴惴不安着,听到时锦没头没脑的来了句:“这些年我在岭南,对一个道理感触颇深。”

    这话说的莫名巧妙。

    知蕊百思不得其解:“什么道理?”

    时锦垂眸看向自己的双腿,带着让人捉摸不透的笑,语气飘渺道:“人啊,要认清自己的位置,别把自己想的太重要。”

    知蕊把手中的碗放下,坐在床边的脚踏上给她按腿。

    岭南的大夫虽然没办法让时锦重新站起来,但也叮嘱过,要常按腿,否则双腿退化,便只能在轮椅上了此残生。

    知蕊默不作声,半晌,轻声说:“姑娘想岔了。”看了眼时锦,续道,“相爷这次确实是因着听说姑娘怕雷雨天,才特意赶回府来的。”

    *

    接下来的一天时锦并没有特别的情绪。

    惊雷未断,大雨如注,时锦躲在里屋深处,都能听见雨滴拍打青石板的声音。

    她依旧不敢直面这两样。

    好在知蕊已经回来,时锦就可着劲儿黏她,连出门取饭的功夫都不留给她。

    知蕊一直抓着时锦的手腕,清楚地知道时锦每一次的战栗。

    她挖空心思转移时锦的注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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