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当他伸手推开门,上面悬挂的风铃碰撞着发出清晰的声音,她看见他的衣袂轻轻擦过门口的绿植,他的身影消失不见,她就怔怔地盯着那枝叶摇晃的绿植。她还什么都没来得及跟他说。
但是好像当着他的面,她也什么都说不出来。
谢澄莹有些懊恼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
“子真,我记得你说过,他最开始来到这儿的时候,就是在业海,对吗?”出了书店,等晏子真跟上来,她就问道。
“是。”晏子真应声道。
赵阅在旁边听得云里雾里,虽然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他也莫名觉得事情好像很紧急的样子。
赢秋的腾云术总归还是不够娴熟,她同晏子真、赵阅往业海去的时候,还现学了一下传音术。
而彼时,千里之外的业海水畔笼罩着极浓的雾色,周遭所有的一切都在这样浓厚的雾气里显得不够明晰。
咸咸的海风迎面吹来,吹得人面颊有些轻微刺疼,更吹着他的衣袂猎猎作响。
细软砂砾里躺着一个年轻女人。
长发遮掩了她半边的脸,令人看不清她的面容,此刻她大约是被这海风冻得终于清醒过来,眼皮微动,徐徐睁开眼。
她先是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随后又迟缓地用僵冷的手指去挥开挡住自己视线的头发。
在此间稍显阴沉的天色里,面朝那无垠阔海,她看见了不远处那个背对着她的男人。
明明之前她还坐在休息室里,可是为什么现在她却会出现在海边?
脚上的一双高跟鞋里已经陷进去许多砂砾,她不得不蹬掉鞋子,坐起身来拍了拍自己身上的沙子。
“你是谁?”她警惕地盯着那个始终背对着她的男人。
当她看见他终于徐徐转身,那样一张精致无暇的面容陡然展现在她的眼前,她仿佛是浑身的血液都在刹那凉透,一种从脊背深处袭来的凉意蔓延开来。
她的手指蜷缩,嵌进砂砾里。
仿佛是不敢置信似的,她盯着他的脸,嘴唇都有点发抖,却又发现自己根本说不出一句话。
傅沉莲将她所有的神情都尽收眼底,他从头到尾眉峰未动,那双漆黑的眼瞳里透不出丝毫多余的情绪。
可是当他打量着眼前这个年轻女人,脑海里却搜寻不到关于这张脸的任何一点记忆。
女人在对上他的那双眼睛时,下意识地就要转身逃跑。
可他轻轻一挥手,她脚下的沙子就开始陷落,不过刹那之间,她腰部以下就已经埋在了沙子里,无论她怎么挣扎都爬不出来。
她没办法回头,也自然看不见他此时的神情。
轻缓的脚步声渐渐近了,当他在她身前站定,女人仰头看他。
他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握了一柄剑,那剑柄上雕刻了一条栩栩如生的龙蜿蜒而下,蔓延直剑身首端。
她眼睁睁地看着他手中长剑的剑锋朝下,嵌进沙子里,然后他蹲下身,就在她的面前,睨着她。
在看到那本《满城雪》之前,傅沉莲从未怀疑过自己的曾经所存在的那个世界。
他原本以为,他来的那个地方和这里,都是存在于浩瀚宇宙里,不同的时空。
可是无论如何,他也没有料到过,他那所谓的来处,不过只是眼前这个女人笔下的数页字句。
当晏子真将那本书递给他时,他一开始也以为这个女人或许也是从他曾存在的那个地方里来的,可是那书里有关于他,有关于楚靖阳的所有事情,都无比详尽。
曾经旭日峰上,他当着仙门十二宗许多人的面,被傅凛一剑穿心,却幸而未死。
后来的好多日夜,他常在浑噩之间做一些荒唐的梦。
梦里的那个他,从未遇见过赢秋,也从来没能逃脱傅凛的掌控。
他娶了女萝妖,丢了莲花瓣,在南行路上与那些仙门子弟风雨同舟,与天元宗首徒楚靖阳为朋为友……他一步又一步地将所有信任他,崇敬他的那些人引入一个又一个精心设计的圈套,让他们丢了性命。
旭日峰上,他更是亲手杀了一心将他当做知己好友的楚靖阳。
他们对他所有的信任,终成了他刺进他们胸膛里最锋利的匕首。
梦里他所有梦过的情节,都同那本书上所记载的一切如出一辙,就好像他的人生,他的过往与未来,都从来遵循着那本书上的每一个字。
如果不是赢秋,也许他当日在旭日峰上,就真的该死在傅凛的手里。
这多可笑,原来纠缠了他一生的噩梦,实则是这个人一笔一划安排好的。
脑海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来回撕扯,傅沉莲的脸色逐渐变得苍白,太阳穴传来阵阵抽痛。
嵌在沙子里的那柄剑在不断震颤着,莹白的光芒在剑身不断流散。
女人一直注意着他的神情变化,她脖颈间戴着的那枚冰蓝的晶石忽然散发出一阵强烈的光芒,她发现自己原本被封住的嘴巴忽然能动了。
“傅沉莲!你居然没死!”女人明明很害怕,可大约是再见到眼前的这个年轻男人时,就无端勾连起那些惨痛的回忆,那么多年无处发泄的情绪让她此刻的胸腔内骤然盈满怨愤,“你命怎么这么大?”
她的声音显得有些尖锐,好似绵密的针在刺着他的耳膜,他在朦胧中听到的龙吟又骤然盖过了她的声音,让他听不清她究竟在说些什么。
但是她的吵闹让原本就已经大受刺激的傅沉莲无法冷静,他伸手将嵌在尘沙里的长剑提起,剑锋顷刻间就已经横在了她的脖颈间。
女人骂骂咧咧的声音戛然而止。
过了片刻,她开口时声音还在发抖,“你,你干什么?你还想杀我?”
傅沉莲握着剑柄的手指收得更紧,此刻的他就像是一个精神彻底崩溃的疯子,根本听不见任何的声音,他眉眼间满是阴郁戾色,剑锋就要划破她的脖颈。
“小莲花!”耳畔有银铃声动,他仿佛听见了赢秋的声音。
于是手指颤了一下,他晃神的瞬间,就又听到“扑通”的一声,好像高空之上有什么重物狠狠地砸进了海里。
紧接着,他又听到了晏子真的声音,“夫人!”
身体比意识反应更快,傅沉莲手指一松,长剑就掉落在了尘沙里。
而他早已经跃入深海。
赢秋被傅沉莲拽出海面时,还猛烈地咳嗽了好一阵,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渍,才算看清眼前的他。
他乌黑的短发被海水浸湿,仍有水珠不断顺着发梢滴下来,她一边咳嗽,一边揪住了他的衣襟。
“你,”
她刚开口说了一个字,又被呛得咳了好几声。
“你为什么总是不听话,你去哪儿都不告诉我,傅沉莲你到底要干什么?”这大约是赢秋第一次这样叫他的名字。
她也许是真的生气了。
可是傅沉莲一看到她,就只是这么望着她,他那双神情空洞的眼睛里竟然渐渐地染上了浅淡的水雾。
那样朦胧的水光,是比这海水的粼波还要动人的光影。
他们就浸泡在这冰冷的海水里,赢秋眼睁睁地看着他眼眶渐红。
“阿秋,”
他忽然抱住她,不让她在看他的眼睛,他的嗓音有些喑哑,“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什么?”赢秋被他环抱着,一时还没有意识到他这句话的意思。
“你是不是……”
他的喉咙有些发紧,“是不是早就知道,我的人生,我的一切,早就是别被人设定好的?”
赢秋脊背一僵,她张了张嘴巴,却没有办法反驳。
曾经她去到那个世界的那些年里,从女萝妖,再到那些大大小小她总是刻意让他避开的许多事情……种种迹象,都在告诉他,她什么都知道。
知道那终归是个虚幻的世界,也知道他要拥有些什么,失去些什么,都是别人笔下既定的结局。
原来他的爱与恨,都是那个女人赋予他的设定。
“我用了好多年……”
他滚烫的眼泪滴落下来,就落在她的后脖颈,此刻他几乎浑身都在颤抖,“我用了好多年,很努力地在做一件事情。”
“我想挣脱父亲的束缚,我以为我成功了……”
他握着她手臂的指节再度屈起,他仿佛从未如此迷茫绝望过,“可是这多可笑,阿秋,那里的一切都是假的,我原来还是别人手里的提线木偶。”
傅沉莲用了百年的时光,一直想要从傅凛给他的阴影里挣脱出来。
可是到今天他才发现,他逃脱了傅凛,却始终还是别人的傀儡。
他那些肮脏血腥的过往,甚至是父亲,朋友,还有南行路上的那些刀光血影,云波诡谲,都是那个女人给他的。
此刻的傅沉莲,脑子一片混乱。
那个女人随意写下的单薄字句,便造就了他百年苦痛的岁月。
他甚至已经开始分不清,此刻的自己到底是算虚幻的,还是真实存在的。
“小莲花,”
随着海浪翻覆的声响,赢秋的声音忽然在他耳畔响起,“虽然我也不太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是你想一想,我不是也去过你曾经生活过的那个世界吗?”
赢秋大约也能明白一些傅沉莲此刻的心情。
其实在她曾经和他一起度过的那些年里,当她意识到自己喜欢他的那时候,她早就已经想过这个问题了。
他所在的那个世界,究竟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
而她喜欢上的那个少年,是不是真的只是一个单薄的纸片人。
“宇宙浩瀚,这世上的许多事情原本都说不清楚,也许这整个宇宙里就存在着许多个不同的世界……”
赢秋就趴在他的肩头,“真真假假的,我们分不清就索性不要去追究了,再说了,你和那本书上描写的你明明不一样啊。”
“你快松开我点儿……”她说着,又挣扎起来。
傅沉莲下意识地松了松手指,然后他就被面前的女孩儿捧住了脸。
他不由自主地望着她那双清澈的眼眸,耳畔又是她的声音,“以前我眼睛看不见的时候,听那本书的电子书听了两三遍呢!你明明不喜欢杀人,也不喜欢剥人的皮囊,更不会杀了人还跟个变态似的笑……”
在那本《满城雪》里描写的傅沉莲,是甘于堕落在他的父亲傅凛手里的反派人物,因为受了父亲傅凛的影响,杀人是一种能够令人愉悦的乐趣,他甘愿听从傅凛的命令,甘愿伪装成仙门少君该有的姿态,然后慢慢地将那些信任他的傻子们一个接一个的弄死。
书里描写他善取人完整的皮囊,阴暗又变态。
作者不止一次地强调他空有一副惊艳动人的容颜,却是个没有心的怪物。
可那跟赢秋认识的小莲花,一点也不一样。
“你一点都不像他,”
赢秋伸手拂开他额前湿润的浅发,“小莲花,难道我们一起度过的那些年,也是假的吗?”
那些都是发生在那本书的既定剧情外的事情。
从赢秋去到那个世界,认识他的那时候起,就知道他和那本书里设定好的那个人一点也不一样。
赢秋也想不明白那个世界到底是不是虚幻的,但是追究这样的真真假假早就没有意义,因为他此刻分明就如此真实地立在她的眼前。
有温度,还会像个小哭包似的掉眼泪。
他有着一颗赤诚的心,也有着这世上最漂亮的一双眼睛,他腼腆害羞,温柔纯净。
再多的鲜血泥淖,也没能折断他清傲的脊骨。
“和我回家,好不好?”赢秋用手指擦去他脸上的水痕,又用指腹轻触他微红的眼皮。
他忍不住眨了一下眼睛,晶莹的水泽沾在他的眼睫,他几乎就在她这样的目光里生死轮转过一回。
“好。”他的声音里仍藏着细微的哽咽。
仿佛那种天塌地陷的崩溃情绪就在她的字里行间里渐渐收敛,他牵紧她的一根手指,仿佛是想通过她的温度,来告诉自己,至少眼前的这一切都是真的。
她来到他的世界,陪伴他的那些岁月是真的。
他们在晨昏光影间看过的萤火,在澜雪镇上堆的那个雪人……还有他们喝过的清风酒,霁月茶。
那个在山洞里,用蜡烛的火光点满黑暗的除夕。
她在灵虚宗殿外朝他伸手,说要带他走。
那些年填满他所有昏暗人生的温柔回忆,都是真的。
她说是真的,他就相信她。
也许只是因为她,那些说不清是真是假的过往,忽然就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如果这终归还是一场梦,那么有她存在的梦里,他甘愿永远沉溺。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有点晚了,对8起!!我们明天见么么哒!!感谢在2020-11-03
35:22:05~2020-11-04
35:55: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时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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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其名则灵
事情也许远比赢秋想象中的还要复杂。
晏子真和赵阅把那个陷在沙坑里的女人给挖了出来。
赢秋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写出《满城雪》的作者本人。
能够写出那样深刻动人的故事,
赢秋曾经也好奇过她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直到她看见她动手拽赵阅的头发……
如果说傅沉莲真的只是这个女人笔下,凭空塑造出的一个人物,
那么她也不可能会在一见到他的时候,就知道他是谁。
这根本说不通。
赢秋看着那个下半身已经沾满湿润泥沙的年轻女人,
原本精心描画的妆容已经被弄花,睫毛膏的颜色都已经晕染到了眼下。
那女人浑然未觉,只是盯着傅沉莲,即便此刻她已经是满身狼狈,
却仍如同一个刺猬一般,
看向他的目光尤其不善。
傅沉莲那乌黑的短发还有些湿润,他带着赢秋踩过层层翻滚的浮浪,
再度走到这个女人面前。
开口说话时,
嗓音还带了些被冷风浸透过后的沙哑,
“你认识我,
是吗?”
他说这话时,
一双眼睛轻睨着那个女人,
像是在细细打量她,也许是冷静下来后,他终于对这张脸有了一些熟悉感。
“程照花。”这个名字从他的过往的许多记忆里剥脱出来。
他也是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