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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谢老侯爷瞪着他,恨出了血,“若不是你胡乱献策,你三个舅舅岂会身亡的身亡,重伤的重伤!”

    季尧看着谢老侯爷,脸上的神情一下子冷了,他理了理盘龙的袖口,浑不在意地说:“祖父,说这话就没意思了,当初想立功的可是舅舅,祖父也在场,亲耳听见的。”

    他笑了一下,道:“想立功,哪有不见血的道理。”

    谢老侯爷直勾勾地盯着季尧,怒不可遏,喉头发甜,一口血上来又硬生生咽了下去:“孽障!”

    “他们可是你的亲舅舅!”

    季尧恍然:“亲舅舅——是啊,他们是我的亲舅舅,您是我的亲外祖父。”

    他倏然一笑,虎牙尖尖的,“那又怎样?”

    谢老侯爷瞪大眼,只听季尧淡淡地说:“我母妃还是您的亲女儿,他们的亲姐妹,不是一样被你们舍了,丢在冷宫不闻不问。”

    谢老侯爷愣了愣,脸色顿时就变了,“……你一直在记恨我们。”

    季尧不以为然地说:“这有什么可记恨的,我母妃毕竟一个废妃,又没什么用,你们弃卒保车也是人之常情。”

    他话锋一转,轻笑道:“我这可是跟着祖父学的啊。”

    “祖父觉得,我学得怎么样?”

    他好乖巧地问谢老侯爷,一如幼时谢老侯爷过问季尧功课,季尧便怯生生地问他,祖父,我学的怎么样?

    那孩子总是怯懦又乖巧,偏偏又聪明,过目不忘。

    那时谢老侯爷想,可惜了,季尧这个性子——不过也无妨,虽然季尧成不了大器,却更好控制,于谢家而言更有利。不像他被宠坏了的母亲,娇纵跋扈,还给家族带来大祸。

    谁知季尧比之其母,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亲手培养出的竟是一条吃人不眨眼的毒蛇!

    谢老侯爷脸色煞白,指着季尧,气得嘴唇哆嗦说不出话。

    季尧歪着头,对他笑,“祖父别生气啊,气得吐血了可不好。”

    “孽障……孽障啊!”谢老侯爷想起自己的三子,禁不住悔恨交加,“谢家教你这么多年,你竟不念半点情分!”

    “情分?”季尧说:“当初若不是我母妃死了,我正可当你们争权夺势的筹码,你们会管我死活?这些年,你们教我,疑我,要我对谢家,对你们感恩戴德,一个个不过将我当成了任你们摆布的棋子,同我谈情分?”

    他冷笑道:“祖父,您真当我是傻子?”

    谢老侯爷急火攻心,浑身都发抖,恨极了,抬手就要打季尧。季尧掐着他的手腕,甩了开去,看着老侯爷苍老愤怒又无力的模样,微微一笑,轻声说:“您老啦。”

    “祖父,我劝您最好早点走,”他叹了口气,“您将谢家看得这样重,要是眼睁睁看着谢家没了,怕是要死不瞑目了。”

    谢老侯爷颤了颤,闭上眼睛喘了几口气,嘶声道:“你根本就不想杀杨贺,所谓地利用他登基,根本就是个幌子!”

    “那天你们让我在谢家宗祠面壁,罚跪自省,”他一只手搭在腿上,姿态闲散又轻慢,“我也只好立誓事成之后杀了杨贺,不然你们怎么会信我。”

    他那时和杨贺走得太近了,落在谢家眼里,自然为人不齿。他们和杨贺合作,又自诩世家身份,瞧不上他,见不得季尧如此不自爱,不要体面。

    季尧跪在地上,说他同杨贺是虚与委蛇,杨贺多疑,若不如此怎能让他信自己。说着,像个委屈坏了的孩子,红着眼睛伸手立誓,他绝不同阉党为伍云云,如此,谢家方才对他多了几分信任。

    誓言出了口,别人信了,季尧半点都不放在心上。

    他不信天,只信自己。

    谢老侯爷恨声说:“杨贺狼子野心,你今日自毁长城,同阉人为伍,宠信奸佞,就是当了皇帝也是个昏季尧说:“您还操这心——”他笑,“我可从来没想当明至于杨贺,您放心,我敢留他,就能拿得住他。毕竟,杨贺可是我的心肝儿,我怎么舍得杀他。”

    他看着谢老侯爷,顿时觉得有些索然无味,他说:“我——”他停了停,对谢老侯爷一笑,说:“朕回宫了,侯爷好好养着吧。”

    谢老侯爷满脸灰败,突然抓住了他的衣袖,急声说:“阿尧,你放过谢家,谢家不争了,不争了……”

    季尧看着他的手指,老了,枯枝一般,抓得紧紧的,像揪着唯一的生路。

    他没有说话。

    谢老侯爷老泪纵横,“谢家不能绝在我手中,阿尧,你就当看在你母妃的面子上,放了谢家吧,啊?”

    季尧慢慢地抽出袖子,看着他,突然凑他耳边轻声说:“祖父,你知不知道母妃怎么死的?”

    “她原本挂了白绫,想自缢,可我醒了,她看着我哭,竟然又不想死了,”季尧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笑意,语气天真又透着股子残酷:“这怎么能行?所以我帮了她一把。”

    谢老侯爷愣住了,怔怔地看着季尧,季尧笑了笑,转身走了出去。

    不过须臾,就听里头传来吐血的声音。

    外头天气正好,初秋秋意也浓,风是凉的,吹散了屋子里刺鼻的血腥和药味。

    季尧脚步未停,往前走的时候,脑子里走马观花似的掠过这十余年,冷宫里疯癫的母妃,欺辱他的宫人,严苛又视他为棋子的外亲,无数个如履薄冰的日日夜夜如冰冷的潮水一点一点地漫了过来,裹住心脏,几乎将之侵蚀殆尽。

    临到门边,杨贺立在门外,等久了,抿着嘴,眉宇之间有些不耐烦的样子。

    季尧顿了顿,停下脚步,杨贺若有所觉地抬起眼睛看了过来。

    二人目光对视,五脏六腑里涌动着的黏腻阴暗的潮水在刹那间停住,留出方寸之地,一笔一划,清晰地勾勒出了杨贺二字。

    季尧一下子就笑了,加快步子,朝杨贺走去。

    第59章

    番外(三)日常

    (1)

    季尧常年一张笑脸,看着没什么脾气,却又不是个没作为的,尤其是他将登基就开科举,择取良才,给死气沉沉的朝堂充入了新血。

    久而久之,朝中那些自划为清党的臣子觉得好像看见了希望,竟对季尧抱了几分期待。弯折的腰背挺直,捧着玉笏,朝堂上抨击杨贺的声儿都响亮了。

    杨贺党羽也不是吃素的,一个个跳出来横眉以对,怒斥对方,你一言我一语,死寂沉沉的早朝都变成了唇枪舌剑的战场。

    季尧只笑盈盈地听着,不说对,也不说不对,让人琢磨不透他的立场。

    新帝如此,反而助长了清党气势,朝堂一下子活泛了起来。

    党派之争渐盛,底下人有状告到杨贺面前,都是人精,明里暗里的想在杨贺这儿旁敲侧击季尧的态度。

    年轻的权阉脸色未变,手指在公文上轻轻点了几下,不咸不淡地说:“不用理会——”顿了顿又道:“由得他们折腾,你们该做什么,怎么做,心里自己拿捏着分寸。”

    几个朝臣纷纷应是,不敢多置喙。

    不多时,他们要走,杨贺突然开口,说:“林大人。”

    礼部侍郎年已逾半百,杨贺这么一叫,他整个人都抖了抖,躬身恭恭敬敬地叫了句:“督公,不知督公有何吩咐?”

    杨贺丢下公文,靠着椅背,轻轻地笑了笑,说:“林大人和今年的探花郎交情匪浅啊。”

    林侍郎脸色骤变,膝盖一弯扑通跪了下去,战战兢兢地叫:“督公……”

    杨贺看着他,没有说话,看得礼部侍郎冷汗涔涔面色发白,才说:“起来吧。”

    林侍郎哆哆嗦嗦地说:“老臣一时……一时鬼迷心窍——”

    杨贺打断他:“林大人,今年春闱是陛下登基后做的头一件大事,你我身为人臣,本该尽心为陛下分忧。”

    林侍郎惨然道:“督公,老臣知错,老臣知错……”

    探花郎姓沈,沈家是南燕富甲一方的大商贾。南燕不禁商人子弟入仕,可沈家人走了偏门,竟买通了林侍郎泄了春闱试题。这件事实属隐秘,林侍郎贪财却谨慎,不知哪儿出了漏子,杨贺竟然知道了,想起无孔不入的锦衣卫和阉党势力,一时间骇得胆战心惊。

    杨贺说:“既知错,怎么办,林大人无需我说吧。”

    林侍郎伏地道:“……老臣明日便告老。”

    杨贺摆了摆手,没有再说什么。他并不在意这些蝇营狗苟的事,可这人既投了他,就不该在他眼皮子底下,背着他玩手段。

    何况,这是季尧交到他手里的事,他的事,就由不得别人插手。

    季尧。

    ——季尧越发有帝王样了。

    他是初秋登基,转眼冬去春来,又是一载,不过短短一年,那少年坐在高高的帝位上,俯瞰群臣时,杨贺看着,竟会有些恍神。

    季尧黏他。

    在杨贺面前,他好像还是那个惯会卖乖的皇子,毫无帝王体面,孩子气得让杨贺分不清这人说的哪句话是对,那句话是假。

    这人能坐在龙床上,赤脚散发,将朝臣呕心沥血写上来的折子撒着玩儿,不想看了,就枕在杨贺腿上,耍赖撒娇,让杨贺给自己念。亲昵得让杨贺几乎忘了上辈子下令砍他脑袋的是眼前这个帝王,让他忘了也是季尧,眼也不眨地毒杀了季寰,算计得谢家七零八落,将他们经年埋下的网都拢到了自己手里。

    季尧所说的喜欢就像他装在壶里的糖豆,杨贺尝过,甜的,可不知里头是不是裹了鸩毒,抑或下一颗就会要他的命。

    他们之间一直在互相试探。

    季尧毕竟是帝王。没有哪个帝王会真正甘心做个傀儡,杨贺心知肚明。

    他们之间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可杨贺总觉得,这个平衡哪一天会被打破。

    他们在这宫闱里做尽了最亲密的事。那张龙床上,杨贺不知宿过多少回,由起初就算累到极致依旧辗转难眠,到被季尧箍在怀里一宿到天明,有时杨贺一想,都会觉得匪夷所思。

    季尧从不吝于说喜欢,耳鬓厮磨间听得多了,大抵少了几分生死之虞,杨贺咀嚼着喜欢,真心那几个字眼,心中竟罕见地有几分茫然,只觉那可真是刀锋裹糖汁,陌生又古怪,偏偏这古怪处又戳在心尖儿上,理不清,道不明,说不出个所以然。

    初夏的时候,朝中渐有了给季尧选秀,充实后宫的声音。

    季尧登基已经有一年了,后宫空荡荡的。

    朝臣进言时,季尧慢吞吞地眨了眨眼睛,看向立在一边的杨贺,杨贺神色冷淡,眉毛都不动一下,好像没听见似的。

    季尧说,此事容后再议。

    下了朝,把朝臣都轰走了,自个儿坐在龙椅上叹气。

    杨贺抬起眼睛看向季尧。

    季尧咕哝道:“公公,你听见没,他们要我纳妃。”

    杨贺无动于衷地说:“这是好事,陛下这个年纪,是该充实后宫。”

    季尧又叹气,“公公,你过来。”

    杨贺看了季尧一眼,还是走近了两步,季尧直接摸他的心口,期待地说:“公公,你问问自己的心,心不心痛,难不难受?”

    杨贺还没开口,季尧提醒他,“公公好好想想再说。”

    杨贺想了想,摇头:“不难受。”

    “……”季尧说:“公公可想清楚,我要是纳了妃,晚上就不陪你睡觉了。”

    杨贺说:“……本就应当后妃侍寝。”

    季尧说:“要是我真看上了别的秀女?”

    杨贺波澜不惊地看着季尧,答案不言而喻,季尧看着他,问,“你心里就没有一点点不舒服?”

    不过须臾,又道:“算了,你不要说,”季尧坐在龙椅上,长长地叹气,“督公这颗心可真是,顽石也不过如此了。”

    “哪天我就剖出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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