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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谢问想了想说:“注意安全。”

    要说毫不失望,

    一定是假话。但闻时是个十分冷静的人,冷静到几乎冷淡了。在他看来,就算是亲手带大的徒弟,

    成年后面对的也多数是离别和送行,

    能倚在门边多看几眼就是宠惯了,

    哪有形影不离黏在一块儿的道理……那是爱侣才会有的心思。

    于是闻时冷静地“哦”了一声,转头就把卧室门怼上了。

    他其实控制了力道,但落锁的时候还是发出了磕碰声,在寂静夜色下,

    显得他好像很不开心。

    谢问站在拐角处,目光落在那扇紧闭的门上,

    站了一会儿哑然失笑。

    他沿着台阶往二楼走。月光透过拐角的玻璃窗落进来,

    映照在他高高的背影上。

    他手指松松地搭着木质扶拦,走了几步后。扶拦忽然发出了咔嚓响动,像是干瘪的树皮轻轻爆开了。

    谢问脚步顿了一瞬,

    手指离开了扶拦。他原本搭着的地方,多了一小块枯朽斑痕以及一道细长的裂缝。

    他把手背到了身后,如果这时候身边有人,就会看到有浓稠的黑色烟雾从他手指间溢散出来,丝丝缕缕地缠绕着……骨肉皮囊都遮掩不住。

    但他却像是早已知晓般,

    看都没有多看一眼,走上了二楼。

    沈家别墅的二楼有两间卧室,

    中间夹着一片空地,摆着一套会客的茶桌。自从谢问搬来之后,

    那棵枯死的树、石质的小池塘以及颜色新鲜的花花草草便占了这块地方。

    一并在这的还有池里的两只小王八、树根边的一个小窝棚、树枝上吊着的鸟架,

    这会儿的鸟架并不空着,上面站着一只巴掌大的鸟啾。它从绒毛里抬起脑袋,

    乌溜溜的眼珠盯着谢问。

    它一眼就看到了谢问手指上的黑雾,扑棱起翅膀就要朝这里飞。

    就见谢问竖起食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那鸟便像按了暂停键一样,骤然硬了,单爪握着横杆,堪堪保持着平衡。

    他在栏杆边垂眸站着,似乎在听楼下的动静。

    在常人耳朵里,楼下隔音还不错,几乎安静无声。但他却听了很久,才转头冲那只鸟点了一下头:“睡着了,下来吧。”

    即便如此,他说话嗓音还是很低,没费什么力气。说完之后就咳嗽起来,像是要把一天攒下来的份都咳完。

    那鸟也没敢喘大气,轻扑着翅膀,落地就成了老毛的样子。树根边的窝棚里也钻出两颗毛绒绒的脑袋。

    很快那两团似猫非猫的东西滚出来,化成了大召、小召的模样。

    她们看着谢问的手,小声咕哝:“怎么又这样啦?”

    老毛连忙冲她们一顿比划,两人便吞了声。

    傀要是不想发出声音,那是真的寂静无声,毕竟他们算灵体,并不是真正的人。

    大小召很快从楼下把药钵弄上来,搁在茶桌上,两手一捂就变热了。

    谢问在茶桌边坐下,将两只缠了黑雾的手泡进去。

    老毛去拿手套了,姐妹俩趴在桌边看谢问泡手,憋了半天还是没憋住,说:“老板……”

    其实他们以前并不这么叫谢问,跟很多傀一样,对主人会有个尊称,要么叫“傀主”,要么叫“尊上”。

    可到了现世却发现,这样会被人当做精神病。

    于是他们强行改口叫老板,喊了一阵子后,反而成了习惯。

    谢问瞥了姐妹俩一眼,示意她们有话就说。

    大召说:“您这样,他会不会发现啊?”

    谢问好脾气地问道:“我哪样?”

    大召指了指谢问的手。

    “发现不了。”谢问淡声道,“在他面前到不了这程度,他就算用灵眼看我,也只会看到我满身都是业障,比普通人多一点、浓一点,贴合了身世,没别的问题。”

    他看着药汁慢慢被染黑,笑了一下说:“他不是还尝过么。”

    说到这个,大小召就满肚子槽要吐:这玩意儿能随便尝吗?一个真敢要,另一个也真敢给。

    不过她们转而又想,谢问肯定会收着,怎么也不会让这徒弟出什么问题。

    “好吧,就算这方面看不出来。”大召还是有点不放心,“别的呢?他那么厉害。”

    谢问提醒她:“灵相还没齐呢。”

    大召“噢”了一声。

    “就是,灵相不全,影响的可就太多了。你看他都没发现我们是傀。”小召说,“要是以前,其他人可能打死都看不出来,他多盯一会儿就能意识到。”

    大召:“可是我们现在也——”

    老毛拿着手套过来,打断她:“也什么也?”

    大召扁了扁嘴。

    老毛把手套恭恭敬敬搁在药钵边,语重心长对大召说:“会好的。”

    “老毛。”谢问忽然开口,冲他说:“去盒子里拿两帖符纸来。”

    老毛“嗳”了一声,忙不迭去了。

    他一走,大召嘴又张开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谢问没好气道:“小丫头,我锯了你的嘴么?”

    大召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然后又挤出了一句话:“我还是觉得他可能发现了什么,他醒之前,我好像听见他……”

    谢问:“听见什么?”

    大召:“听见他说了句什么,特别像您的名字。”

    谢问终于有了一丝反应。

    他眼皮抬了一下又落回去,淡声说:“你听错了。”

    大召“噢”了一声,这下终于解除了疑虑。

    “对了老板,您明天是不是要带老毛出去?”小召问。

    大召不服:“又带老毛啊……我们呢?”

    谢问:“你们看家。”

    姐妹俩脸皱得像生吞柠檬,谢问又补了一句:“太远了,一时半会回不来,你们跑了,这边我交给谁呢?”

    姐妹俩对这话很受用,但还是问道:“你们去哪儿?”

    谢问朝茶桌一边抬了下巴,那里有张折了一道的黄表纸。

    大小召认识,那是谢问放出去的傀传回来的东西,应该是又有了闻时灵相的消息,不过这次费的时间有点久,估计确实有点远。

    小召拆了纸,看见上面写着:桂庄子

    “桂庄子?这是哪里?”

    “天津。”

    ***

    夏樵这天起得很早,7点来钟就端端正正坐在沙发上,正对着闻时卧室的门,等着给他的手机接驾。

    作为一个现代人,不管真人假人,反正他已经习惯了手机的存在。哪怕只是离了一个晚上,他都感觉自己活得没有灵魂。

    但他哥不理解这种苦,可能是昨晚幽,不是,睡太晚吧,夏樵等到了8点半才等到他哥出洞。

    闻时洗漱完卷着袖子走到沙发边:“你起这么早干嘛?”

    夏樵说:“等我的灵魂。”

    闻时:“?”

    他在夏樵眼巴巴的盯视下,终于想起来手机的事。他从长裤口袋里掏出手机,递给夏樵前又看了一眼,这才发现昨晚周煦还发了好几条信息。

    夏樵举着两手,恭恭敬敬地等着:“哥你皱着眉干嘛?”

    闻时扫完一排废话,没看到想要的地址,便把手机递给夏樵说:“没什么,他有点奇怪。”

    夏樵:“怎么奇怪?”

    闻时:“说了再见还话一堆。”

    夏樵认真想了想:“……我怀疑他说的再见跟你理解的不是一个意思。”

    闻时:“?”

    他对周煦奇奇怪怪的语言习惯没什么兴趣,所以没深问,只叮嘱了夏樵一句:“如果周煦再发信息,给我看一下。”

    叮嘱完他就朝楼上扫了一眼,状似不经意地问:“上面人呢?”

    谢问就谢问呗,还上面人呢。

    夏樵在心里纳闷了一下,答道:“没起吧,反正我没看见他们出来。对了哥,咱们今天不是要出门么?刚好,给你把手机买了吧。”

    他不想再跟手机一别一整夜,于是极力鼓动他哥。对民国遗老来说,app什么的他估计不懂,花里胡哨的功能也不了解。所以夏樵直接从根本入手,吹道:“有了这个,人在任何地方都能联系上。”

    这句话莫名说动了闻时,他抬了眼皮问:“任何?”

    夏樵:“对!全世界,只要对方也有就行。”

    于是闻时答应下来,夏樵便乐颠颠地去准备出行用的东西。他查过,李先生家住的地方离宁州不算很远,高铁过去也就俩小时。上午去,速度快的话,下午就能回,带个手机就行。

    但民国遗老不让,遗老让他带了两套换洗衣服,以防万一。

    所有东西准备妥当后,夏樵忽然一拍大腿,懵逼地问闻时:“哥,你是不是没有身份证?”

    现代社会没有身份证可太操蛋了,反正火车飞机肯定都坐不了。

    谁知闻时说:“有,沈桥收着。”

    夏樵震惊了。

    他倒是知道沈桥收东西的习惯,像身份证户口本这类重要东西,都放在一个专门的抽屉里,带锁的。

    于是夏樵忙不迭跑过去,打开抽屉一翻,还真翻到了他哥的身份证……

    就是跟他的身份证长得不太像。

    夏樵默默瞄了一眼时间,发证日期,1985年。

    草。

    他捏着证,扭头对跟过来的人说:“哥,上面写着你1958年出生……”

    闻时:“□□的时候按照27岁倒推的。”

    夏樵:“算下来,现在你该62了……”

    拿这玩意儿去过安检,安检员会直接把他们扭送公安局吧。

    这可怎么搞。

    夏樵正愁眉苦脸,就听见楼上传来了开关门的动静,还有老毛和大小召的说话声,听那意思,应该是昨天幽,不是,失眠的另一位也出洞了。

    时间点好巧,夏樵心想。

    楼梯传来脚步声,倚着门的闻时回头望了一眼,看见谢问下了楼,正往手上戴那副黑色手套。

    “早。”谢问说。

    闻时怔了一下:“早。”

    他看见老毛拎了个小箱子跟在后面,问道:“你要出门?”

    谢问朝箱子瞥了一眼,点头说:“对,有点事要办。”

    夏樵探头好奇道:“谢老板你也出远门?走高铁么?”

    谢问:“那倒不是,我不爱坐那个,老毛开车。”

    老毛还会开车呐?

    夏樵感觉自己眼拙了,毕竟老毛长得特别……古朴。

    他又默默缩回了头,感觉话到这里就差不多了,再多问就有点逾越。不过谢问倒是提醒他了,火车飞机坐不了,还可以叫车嘛!

    就是这个费用……让人害啪。

    谢问虽然答完了话,却迟迟没动身,一只手理着手套,另一只在手机上敲着什么。闻时看了他一会儿便回过身来,迟疑两秒,又转回去问了一句:“你去哪边?”

    谢问在手机上划拉了一下:“连云港那边有个桃花涧。”

    什么???

    老毛一脸懵逼,毕竟下楼前,他们的目的地还是天津桂庄子,那地方地图上都找不到。

    同样懵逼的还有夏樵,但他只懵了两秒就冲了出来:“谢老板你也要去连云港?”

    谢问从手机上抬起头,却看的是闻时:“怎么,你们也是?”

    闻时还没吭声,就听见夏樵点头说:“对,不过不是去桃花涧。”

    他们要去两个地方,一个是过去的板浦,那是当年沈家真正所在的地方。另一个跟板浦有些距离,叫小李庄,是李先生的家。

    虽然这两处跟桃花涧听起来不在一起,但至少大方向是差不多的。于是没有身份证的民国遗老和傻子弟弟顺理成章搭上了顺风车。

    谢问耐心相当好,甚至给了夏樵去小区门口买手机的时间。

    小区门外那条不算热闹的街上有几家连着的手机体验店,夏樵速战速决,抄着自己的身份证去给他哥搞了个手机,还搞了张卡。

    闻时和谢问站在街这边,等着老毛把车从底下车库开出来。

    夏樵拎着袋子从店里冲出来的时候,闻时拉开了后座的门。弯腰坐进去之前,他扶着车门忽然问了谢问一句:“你真要去连云港?”

    谢问进副驾驶的动作停了一下,抬眸看向他,“你为什么觉得是假的?”

    如果是假的,就意味着谢问故意说了这个目的地。

    可他为什么觉得谢问会故意说这里?

    这问题更没法答。

    恰逢夏樵扑到了车前,显摆着手里的袋子。闻时催了他一句“上车”,便低头坐进了车里。

    夏樵不明所以,搂着袋子老老实实窝在后座。

    最开始还没什么,等到车门关上,车子开出去一段距离后,他终于在这个封闭的小空间里,感觉到了一丝微妙。

    硬要形容的话,跟凌晨四点的客厅有点相似。

    他不知道什么意思,也不敢乱出声打破那份诡异的安静,只得低头鼓捣新手机。

    ***

    最近多雨,车快开出宁州地界的时候,外面又拍起雨点来。

    前座的人手肘靠在车窗边沿,支着头,很久没有动过,似乎已经睡着了。闻时靠在后座上,也感觉到了一丝困倦。

    正要阖眼,手臂就被人戳了一下。

    他转过头,看见夏樵把手机递过来,悄声说:“哥,来录个指纹。”

    本来为了闻时方便,夏樵不想设锁屏的,考虑到他哥秘密太多,还是决定加个指纹锁。

    录完之后,夏樵用闻时手机给自己打了个电话,又把手机递给闻时说:“最好还是记一下你自己的手机号码。”

    闻时:“多少?”

    夏樵一边新建联系人,一边报着号码:“181xxxx3330,还蛮好记的。”

    怕吵到前面睡觉的谢问,夏樵说了句“看信息”,便没再出声,哪些东西怎么用,全都用信息的形式发给闻时,这样他就算忘了,也有地方查。

    夏樵在写说明书的时候,闻时切着界面熟悉了一下,然后点开了联系人,里面空空如也还没添人。

    倒是聊天软件里,夏樵记得加上了自己和周煦。

    前座的人动了一下,似乎睡得很轻,换了个姿势,还闷闷咳了两声。闻时朝他看了一眼,又切回联系人界面,正想问夏樵怎么添新的,屏幕上就跳出了一个陌生来电。

    闻时划开靠近耳边,“喂”了一声,压低嗓音问道:“谁?”

    然后耳朵里外便同时响起谢问温沉的声音:“我。”

    那一瞬间的感觉很难形容。

    闻时愣了好一会儿才问道:“你没睡?”

    “你怎么知道我在睡觉。”谢问侧过脸来,越过座椅朝闻时伸出手:“手机给我。”

    闻时递出去,过了片刻又从那人手里接过来。

    他空荡荡的联系簿上终于有了第一个名字,叫做谢问。

    ***

    老毛开车很稳……

    特别稳,稳到夏樵偷偷瞄了好几次,发现他连方向盘都不怎么转。但车就是又快又准地开进了连云港。

    老毛在高速休息站停了一次车,众人简单吃了点东西。闻时自从开始消化灵相,就一直没有饥饿感。他只要了杯冰饮,打算喝水度日。结果谢问总在看他,他抗了一会儿没抗住,吃了两只蒸饺,三颗小番茄。

    很神奇,第三颗小番茄下肚的时候,他居然尝到了一丝久违的新鲜味道。

    有点酸。

    他右眼很轻地眯了一下。

    结果就见谢问干净的手指在鲜红的小圆果里拨了拨,挑出一颗递过来:“试试这个。”

    “我饱了。”闻时嘴上这么说,却还是接过那颗小番茄吃了。

    谢问手指间沾着那颗番茄上的部分水珠,他没找到纸巾擦,轻捻了两下便垂了下去。至于另一部分水珠……

    被闻时一并吃了。

    “我挑得还行么?”谢问说。

    闻时含糊地“嗯”了一声,他腮帮子鼓了一小块,动的时候,脸侧的虎爪骨若隐若现。

    他这次吃得很慢,也真的尝到了味道。

    ……

    他果然还是更喜欢甜一点的东西。

    李先生这个状态强留世间会很难受,所以他们先去了小李庄。

    这里不像宁州正在下大雨,但也有些淅淅沥沥,以至于整个村镇烟雾蒙蒙,有股潮湿的味道。

    老毛拿不准地方,便在一个路口靠边停下。

    房屋疏密错落地沿着路朝里延伸,周围没有人影。他们到达的时间正值午后,是很多人午睡的时间,只偶尔能听见几声狗吠,响在村镇深处。

    闻时把那只铜匣捧出来,叩击了三下,李先生便从匣子缝隙里滑出来,落地成人。只是他虚得很,风一吹,连轮廓都是散的。

    “你家在哪个方向?”闻时问。

    “南边沿河第三……”李先生朝北的方向转过去,却只看到沾了泥的河堤。

    他手指着那处空地停了许久,才慢慢垂下来,喃喃道:“……已经没了啊。”

    他在脑中描摹过无数次,闭着眼睛都能清晰如昨的房屋田垄早已天翻地覆,而当年倚着屋门远眺的妻女也早已魂归黄土,没准已经轮了一圈重入人世,生得亭亭玉立了。

    书里常写东海扬尘、白云苍狗,他自己看过无数遍,也教人写过无数遍。但体会其实并不很深。

    毕竟东海那么大,他才能活多少年。没想到今天,让他体会了个真切……

    沧海桑田,故人终不见。

    闻时就在旁边看着,那个教书先生明明还是年轻的模样,却忽然在雨里苍老起来。

    “只剩我一个了。”李先生回头冲他们说了一句,又慢慢转着视线,朝周围看了一圈。

    他在全然陌生的地方往来逡巡着,叹了口气哑声道:“算啦……”

    “算啦。”

    不论如何,他算是回家了。

    李先生在河边估量了一下,朝着某一处躬身作了个读书人的长揖,作到底的时候,低声说了一句话。

    闻时没太听清,大概是……还望来生有幸。

    等再起身的时候,李先生的眼睛已经红了一圈。

    “你看见那棵树了么?”谢问忽然拍了拍他的肩,带着黑色手套的手指朝他作揖的地方遥遥一指。

    “看见了。”李先生哑声说,“也是以前没见过的,不过看着应该长了很多年了。那棵树怎么了?”

    谢问说:“应该是有人留下来的。”

    不用他说第二句,李先生就定定地望向了那处。

    那是一棵枝干弯曲的树,在雨中温柔地站着,像个倚门而立的女人。

    也许是心理作用吧……它刚巧站在曾经那间屋子所在的地方,又刚巧有着屋里人的影子。

    等李先生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泪流满面了。

    这世间有时候就是很神奇,哪怕是一点微不足道的痕迹,都能让流离不定的人找到一个归处。

    他哭着,却又高兴起来。

    好像直到这一刻,他才算真正地回了家。

    他把装了信的铜匣埋在了那棵树下,然后对闻时、谢问深深行了个大礼说:“我可以走了。”

    说着他便甘心闭上了眼。

    他能感觉到自己正在慢慢消散,融进这烟雾般的雨里。就在他消失前的最后一课,他听见闻时问了一句:“如果能留下一点东西,你想变成什么。”

    李先生想也没想:“鸟吧。”

    他看见闻时点了一下头,说:“好。”

    教书先生再无踪影,没过多久,闻时用他残留的一缕尘缘捻出了一只飞鸟。

    它跟田野间低空飞过的鸟雀别无二样,只是没在任何一处屋檐停留,而是径直飞落到了那棵弯曲的树里。

    ……

    祝来生有幸,能在尘世间等到一场相遇。

    第59章

    真容

    手机虽然是新买的,

    但是闻时学起来很快,除了打电话发消息,最先学会的就是用地图。

    他坐在后座,

    在app里输了三个地点看了一下,

    发现谢问办事的桃花涧刚巧夹在小李庄和板浦之间。

    他以为老毛会顺理成章在桃花涧停一下,

    结果车子放缓速度的时候,他抬头一看,看到了板浦的路牌。

    “诶?老毛叔,你……是不是走过了啊?”夏樵问。

    很显然,

    盯着地图的不止闻时一个。只是闻时没吭声,而小樵是个二百五。

    老毛嗓子里仿佛卡了鸡毛,

    清了好几下含糊地说:“没有啊,

    哪里走过了?这不是刚进板浦么?”

    小樵纳闷地说:“桃花涧呢?谢老板不是要去办事么?”

    办个屁的事,也就忽悠忽悠傻子。

    老毛在心里说。

    然后谢问朝他瞥了一眼。

    很不巧,作为一个联系非常深的傀,

    他就算在心里说说都很有可能被谢问听到。于是老毛正襟危坐,忽然对前方路况有了十二分的兴趣,盯得特别专注。

    车里一时间没人说话,夏樵再次感觉到了氛围的微妙。他忽然有点后悔问那个问题了,尽管他不知道为什么

    谢问借着后视镜扫过他,

    跟闻时隔着镜面对视了片刻,这才开口打破安静:“先来这边也一样,

    我不急。”

    这话细想一下实在很扯,因为闻时也不急在这一时。他只是奇怪沈家那些人的笼里为什么会有他灵相的碎片,

    所以来看看。

    其实就算不看,

    他也隐约有些预感……

    “哦哦哦。”夏樵得到了回答,根本不想深究,

    连忙顺着台阶往下滚。结果滚到一半就被另一件事引走了注意力。

    “老毛叔……”夏樵倾身扒着驾驶座,颤颤巍巍地叫了一声。

    “干什么?”老毛看路依然看得很专注,反正就是不看老板。

    “你开车……不调后视镜的么?”夏樵指着那面能照见谢问眼睛的镜子,说:“后视镜对着副驾驶,真的没问题吗???”

    “噢,忘了。”老毛仿佛刚想起来,伸手去拨了一下后视镜。

    “……”

    他是很淡定,但夏樵魂去了一半。

    他趴在座椅后,感觉这一车人能活到现在真的是个奇迹。但他很快又发现,除了他以外,这车好像根本没人在害怕。

    当然不会害怕,金翅大鹏控制车别说不用后视镜了,甚至可以解放手脚。要控个车都能出事,老毛大概就不活了。

    可惜,整车人只有夏樵不知道。

    于是他在快要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因为过度紧张而晕车了。下车的时候人是白的、腿是软的,魂是飘的。

    闻时扶了他一把,谢问也建议说:“你还走得动吗?要不就在车里呆着吧。”

    夏樵连忙摇手,心说再呆真要吐了。

    唯有老毛同理心不如人,憋了半天憋了一句:“我还是第一见到会晕车的傀。”

    夏樵虚弱地问闻时:“真的没有吗?”

    闻时迟疑了一下,夏樵就喃喃道:“好的哥你不用憋借口了,我知道了。”

    闻时:“……”

    他表情冷淡里带着一丝郁闷和懵逼,谢问看笑了,然后颇有兴致地给小傀解释了一下:“常人像你这样的反应,一般有两种原因。一是真的晕车,二是因为某些原因,灵相忽然不太稳。”

    “真晕车确实没有。”谢问说完又补了一句,“你应该也不是。”

    “那我是第二种,灵相不稳???”夏樵心说这还不如会晕车呢,起码命在。

    谢问又开了口:“人灵相不稳会难受、容易生病、容易被蛊惑、附身。但是傀如果灵相不稳,表现出来就是忽生忽死。”

    所谓灵相不稳,就是灵相在躯壳内动荡,契合得不太好,太轻飘了,一会儿出来、一会儿进去。

    傀在灵相离体的瞬间,更接近于木偶,灵相回到体内又更接近于人。短时间内来回跳,就会有种死了又活、活了又死的状态。

    夏樵更迷茫了,他好像哪边都不是。

    闻时不太放心,索性闭了眼凝神看向他,终于找到了原因——夏樵的灵相现在确实是不稳的状态,但并非在躯壳内外摇摆,而是灵相内部。

    毕竟沈桥曾经给夏樵渡过灵,这就相当于夏樵身体里有两种灵相——沈桥强渡的,以及原来的。偶尔状态不好,确实会相互冲突不太稳当。

    这种其实反应不会很大,但夏小樵可能太娇弱,所以才表现得如此明显。

    闻时简单给他解释了一下,夏樵终于放了心,连带着晕眩、恶心的状态也稍稍好了一些……

    就是更愧疚了,垂头耷脑地觉得自己很废物。

    ***

    李先生给过一个旧地址,他们根据地形估量了一下,找到了大致的地方。

    但正如李先生自己所见,沧海桑田,时过境迁,这一带早已变了好几轮,沈家那栋回字形的洋房也早已没了踪迹,取而代之的是一座中学。

    时值下课,学校里人声不断。校门外街道上的小吃店也红红火火,骑着小电驴的人来来往往,十分热闹。半点也看不出来一个世纪前这里存在过什么人,发生过什么事。

    其实也可以理解,毕竟沈家洋楼被大火烧过,能留下的东西实在有限。

    不过既然三米店那个密室能弄到沈家旧物,就说明还有存在的痕迹。

    好在附近的人热情爱聊,杂七杂八的传闻也听得不少。见夏樵一直蔫蔫的,闻时便推了他去当探子,

    在迅速获得信任方面,夏樵可能有天赋。没多久,小探子就带回了消息:“他们说沈家虽然没了,但当年挺风光的,有座祖坟山,还雇了专门看坟的人。”

    闻时:“看坟的?”

    夏樵点头:“对,据说还住那山附近呢,好像开了家土菜馆还是什么。”

    开店的和开店的仿佛都在一个圈,他们很快要到了土菜馆的名字,顺着地图找到了地方。

    老板是一对三十刚出头的夫妻,生得敦厚。刚巧店里清闲,他们便跟众人聊了起来。

    听到他们打听沈家,老板问道:“所以你们来这边是……”

    闻时离老板最近,被问了个正着。偏偏他不会编话,真正的原因又不方便说,只能硬邦邦地憋了个理由:“有事。”

    真是……好敷衍的理由。

    谢问先是不开口,等他憋。憋完才不慌不忙地补充道:“我们是想建个纪念祠堂,顺带修订一下完整的家谱,听说这边还有一支,所以来问问情况。”

    闻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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