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李悬又是一笑,随后目光掠过我,看向我身后:“你不是想找林景鸿?喏,这不就来了,你的新郎官。”“什么新郎官!”我皱眉,不喜欢他这么说:“都是小时候的事了,又不当真。”
那时几个孩子在一起过家家,他们都说我像女孩,就商量好了,把我打扮成新娘子,他们去闹洞房。
丫鬟给我画了细致的妆面,额上还点了花钿。
然后他们让我自己挑选新郎官,我跑去找了元白微,但那时的元白微正要参加科举,没时间陪我玩这种幼稚的把戏,便严辞拒绝了我。
他不跟我玩就算了,还不许我跟别人玩,说别的男孩藏着坏心思,想诓骗我。
我那时就立志要和元白微成亲了,因此除了他,也不想和别人拜堂,哪怕是假的也不行。但元白微的态度实在太恶劣了,我为了气他,就随便点了一个人,让他和我拜堂。
那个人就是林景鸿。
从那次之后,别人就总爱揶揄我,说林景鸿是我的新郎官。
我还担心过李悬会吃醋,但事实上,李悬比别人还要喜欢拿这件事来打趣我,原本我不觉得怎样,后来也被他们说得烦了。
也就是林景鸿脾气好,次次听到就只会笑。
“殷殷。”林景鸿唤我。
他穿着一袭白衣,身上一股浓浓的书卷气,温雅端方得过了头,像往常一样对我笑,在我身边坐下。
我看了他一眼:“你不要坐我旁边。”
林景鸿的动作顿住,我笑着继续说:“和李悬坐吧。虽然不知道你们为什么吵架,不过肯定是李悬的错,我让他给你赔罪,你也别计较了。”
我是好意,但李悬好像并不领情。
他手里把玩着酒杯,笑意有些冷:“殷殷,你不觉得你有些多事吗?我和林景鸿的事,你又知道什么!”
我怔住,没想到李悬居然会对我说这样刻薄的话,他平时最会哄我开心,甚至为了逗我一笑,亲自去学了戏法。我曾以为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看重他,比林景鸿更甚。
在短暂的大脑空白后,我猛地站了起来,把酒杯里的酒泼在了他脸上。
林景鸿拉着我的手,蹙眉看向李悬:“你过分了。”
酒液浸湿了李悬的鬓发,他擦了脸之后,说:“林景鸿,我现在觉得,或许我们成亲也不错。何必两个人都要做飞蛾呢,明知道那火是为别人燃的。”
林景鸿沉吟片刻,轻笑了一声:“但我还是想试试。”
我听不懂他们在打什么哑谜,正要询问,李悬就欺身上前,把我按在身后的栏杆上,高大的身躯在我头顶投下一片阴影。
我慌张地抬起眼睛,只能看到他紧绷的下颔线。
“你、你干什么?”
李悬俯身在我耳边,说出了一句让我心神剧震的话,如果不是及时抓住他的衣角,我差些要跪倒在地。
他说:“殷殷,前天晚上,你在元白微的房间里做了什么,我全都看见了。”
李悬怎么会看见的?
那天我脱光衣服,羞怯地抱住元白微,用尽各种手段勾引他,向他求欢,却被无情拒绝。居然被其他人看去了吗?
太丢人了。真的太丢人了。
林景鸿见我面色不好,还以为李悬又对我说了难听话,语气也罕见地带了厉色:“李悬,放开他!”
李悬把我攥着他衣角的手指一根根掰下来,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就走。
“等等!”
我慌乱地抓住他的手。
不能让李悬就这么离开,万一他在外面乱说,以后我还怎么见人?
我是真的没想到李悬会这样对我,他之前经常带着我玩,我没有哥哥,就把他当成我的哥哥。
元白微跟我说过很多次,让我不要和李悬厮混,如果他说的是其他人,我肯定会听从他的告诫。因为元白微做的决定,从来没有错过。
但这是李悬,我舍不得不理他。
李悬回头,等着我开口。
我太慌了,因此连愤怒、难过的情绪都来不及产生,一心只想着从李悬嘴里问出来,还有没有别人知道这件事。“除了你,还有谁看见了?”
李悬看了林景鸿一眼,在这一眼中,他们不知达成了什么默契。
林景鸿垂下眼睛,用手抵住唇,轻轻咳了一声。
我忽然明白了什么,视线惊疑不定地在他们两个之间来回打转:“林景鸿,你,你也看见了?为什么?你们怎么会……”
李悬冷笑:“那天你去找元白微的时候,我们就在他的房间里。你叫他相公,让他抱你、亲你,我也全都听到了。”
他这句话没背着林景鸿,等于是把事情挑明了,我恼羞成怒,连考虑都来不及,便伸手打了他一耳光。
明明是我打了他,但打完之后,居然是我先没用地哭出来。
我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李悬和林景鸿为什么会出现在元白微的房间,而是元白微明明知道他们在,却没有阻止我做那些丢人的事。
他可能是故意的,也可能是不在乎。无论是哪种可能,我都恨他。
之前他对我冷淡,我无论再生气,也不曾想过放弃,但这次的事情已经足够让我看清——他确实不喜欢我。
因为没有任何人,会这样作践自己喜欢的人。
李悬摸了摸脸上的指印,居然又握住我的手,说:“殷殷,你力气太小了,我根本没觉得疼。不如再打一下?”
我气得手都在抖,林景鸿打开李悬的手,然后把我抱进怀里,又说了一遍:“李悬,够了。”
“挨打的是我,你倒向着他。”
李悬不顾林景鸿的阻拦,把我重新拉进他的怀里,几乎是贴着我的耳朵说:“放心,虽然我和林景鸿看见了,但我们都不会往外说的。”
我还没稍微放下心,他就咬了一下我的耳朵,语气有些异样:“但是,殷殷,如果你那样对我,我一定会上钩的。”
他疯了吗?林景鸿就在我旁边,他居然说这种话!
我知道李悬一向风流,对我也时不时会开一些玩笑,摸腰摸手都是家常便饭,但这么暧昧的话,实在是有些过了。
李悬揽着我的手也不老实起来,不轻不重地在我腰间捏了一下。
我正要骂他,却忽然听见楼下传来一些动静。
“这位公子,您找什么人?楼上都是些贵客,您这样冒冒失失地上去,万一冲撞了贵客,我们可担不起责任!”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从楼梯处传来,我原本以为是哪家来捉奸的,却没想到会是宋雪庭。
他整个人清朗如月,又有一种孤高不可攀的神态,与这种烟柳之地格格不入,连老鸨也不敢拉扯他,只跟在他身后声音尖利地嚷着。
宋雪庭怎么会来这里?
我依旧在李悬的怀里,看到他的时候,还有些发愣。
宋雪庭一眼就看到了我,面色更冷了几分,快步上前,把我从李悬的怀里扯出去,二话不说就要带我离开。
林景鸿稍微拦了一下:“宋雪庭,殷殷他……”
宋雪庭面若寒霜,只道:“滚。”
他这么不给人面子,还真是头一回,不仅是林景鸿,连我都惊讶得说不出话,居然就那样被他带着走到了楼梯。
“你干什么?”我还有话没跟李悬说完,不太想走。
“我干什么?我还没问你想干什么!”宋雪庭冷道:“你来这种地方做什么?还和李悬搂搂抱抱,若是被夫子知道,又要打你手心!”
我手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这种时候,更痛的是心。
“别跟我提元白微。”我说。
宋雪庭垂眸看着我,原本冷冽的视线,终于慢慢柔和下来:“殷殷,不要再来这里了。我怕你被别人骗。”
我看着他,觉得有些奇怪,他说的话太亲密了,但我跟他之间并没有什么交情。
因为不理解,所以我直接问了出来:“你为什么这么关心我?”
宋雪庭没有回答,只拉着我的手,带我从花楼离开,扶我上了马车,然后嘱咐小厮:“带你们少爷回家。不要去其他地方。”
小厮看着我,等我的吩咐。
我看着宋雪庭的眼睛,他正认真地看着我,眼睛如寒潭漆星,只倒映着我一个人的身影。
那一刻,我心里忽然升起了一个很恶劣的念头——元白微这样作践我,难道我不该报复他吗?
可是怎么报复呢?
我要让元白微喜欢的人,永远不喜欢他,让元白微也尝一尝,真心被人弃如敝履的滋味。以后的每个夜里,他都会因为爱而不得,而痛彻心扉。
但在那之前,我要和宋雪庭成为最好的朋友,这样才能让他听我的话。
我对小厮说:“去公主府。”
宋雪庭一怔。
我对他笑了笑,然后朝他伸出手:“宋雪庭,我送你回家,可以吗?”
公主府恢宏阔气,高高的台阶上,几个小厮坐在门口的长椅上吃茶,马车停下后,我正要遣人上前递名帖,就被宋雪庭拦下了。
他还说:“你把头低一些,不要让他们看出你的身份。”
我不太情愿:“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的?我又不是不敢见人。”
宋雪庭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让母亲知道你和我来往,会给你带来许多麻烦。她不希望我过得太好,更不希望我接触太好的人。”
他说我是“太好的人”。
宋雪庭对我的评价居然这么高吗?我短暂地走了下神。
然后便想起传言,看来那位善妒的公主殿下,确实不能容人,宋雪庭的日子,也是真的很难过。
但这对我而言,其实是一个好机会。
深陷沼泽的人,对于唯一朝他伸出的手,一定会紧紧握住不放。
如果我能帮上宋雪庭的忙,让他和他那个病秧子弟弟过得好一些,他肯定会对我感恩戴德、言听计从,届时还不是我说什么,他就做什么。
宋雪庭扶着我下了马车,他的手原本放在我的小臂上,在我下车之后,就自然地滑了下去,握住我的手。
我心里正想和他亲近,当然不会多说什么,只乖顺地任他牵住。
门口的小厮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宋雪庭刚从马车里出来,他们便瞅见了。
平日里见到贵人,这些奴才就点头哈腰,满脸堆笑,但对着宋雪庭,连问好都不曾,便转过头去。
宋雪庭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冷待,我却有意要为他出头,呵斥道:“瞎了眼的东西,没看见你们主子吗?养条狗也知道摇尾巴,你们倒连狗都不如!”
那几个小厮都停下了动作,有的满面怒色,要过来推搡我,被另一个机灵些的拦住了。
“那是首辅家的宝贝疙瘩,宠得上了天,京城里哪家的公子哥不让他三分?敢惹了他,小心你的狗命!”
我的身份被说破,其余人皆是一惊,一时间上来请罪的、问好的,吵吵嚷嚷,让我十分头疼。
宋雪庭还是那副宠辱不惊的姿态,什么话也没说,带着我径直走开。
我有些得意地和他邀功:“我骂人很厉害吧?以后你府里再有人敢欺负你,你就告诉我,到时候我带人来收拾他们。”
宋雪庭却不领情:“不必。”
我停下脚步,甩开了他的手,不高兴地问:“你什么意思?我好心替你出头,你还给我摆脸色!”
他无非是觉得我仗势欺人,但我分明是为了他。
宋雪庭这副模样,让我忍不住想起了元白微,某种程度上,他们的清高如出一辙。难怪元白微言谈之中,总是流露出对宋雪庭的欣赏之意。
但元白微对我不假辞色也就罢了,连宋雪庭也敢这样对我?
宋雪庭的态度缓和下来,他再度上前,拉起我的手,我挣扎了两下,没挣脱,便由他去了。
“抱歉,我不该对你摆脸色。”
他先认了错,然后语气很轻地说:“但是,殷殷,你太小了,什么都不懂,很多事没有那么简单。我刚才就说过,让母亲知道你和我来往,对你不好。
“再者,这里是公主府,你如何能带人来教训公主府的奴才,越俎代庖的事情不要做,会落人口舌的。”
他说了这么多,我也没怎么听明白,但看他那么诚恳,还是勉强被说服了。
“那这样吧。”我想了想:“以后有人欺负你,你还是要告诉我,我让人悄悄地替你报仇,还能不泄露自己的身份。”
宋雪庭手上的力道慢慢加重,我的手心本来就在肿着,被他握得更疼了。
我忍不住呼痛,宋雪庭立刻松开手,眼神却晦暗难辨,半晌才说:“殷殷,不要对我那么好。”
“因为我很喜欢你啊。”我还是不太习惯对宋雪庭说这种示好的话,却依旧逼着自己说了下去:“我们以后要多亲近才对,你看,我们在书院是同窗,私下却不怎么走动,实在不应该——你干什么!”
我话说到一半,宋雪庭居然抱了我,他身上有一股很清淡的香气,很好闻。但属于另一个男人的陌生味道,还是让我十分不适。
幸好他只抱了一下,就把我松开,然后定定地看着我:“殷殷,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
是因为你太清高,总是拒绝别人的好意吧?只要你肯给一个机会,那些总是来看你的公子哥,全都很乐意对你好的。
我不以为然地想。
宋雪庭真的太好骗了。
宋雪庭单独住在一个院子,地方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净,长满青苔的台阶下,栽着一些不知名的药草。
他牵着我进了一间屋子,一进去便闻到了很浓的药香,微带苦涩。
然后他让我坐在藤椅上,给我沏了杯茶。
我道谢接过,端着茶盏左右张望,隔着屏风便远远地看见床上有个人倚着,身形纤细单薄。
宋雪庭和我介绍:“那是我弟弟,宋从安。”
我当然知道是那个病秧子,只点了点头,不甚在意,里面却传来了几声咳嗽,随后一道绵细的声音响起:“哥,是谁来了?”
这个宋从安的声音,还挺好听的。我忍不住又往屏风里看了一眼。
宋雪庭:“是我在书院里的同窗。”
他说完,让我不要乱跑,便绕过屏风去看宋从安了。
听到他问宋从安有没有好些,我才记起来,方才元白微说过,宋从安的病又重了,他还叮嘱宋雪庭要再上心一些。
但元白微怎么会对宋从安的病症这么了解?
我察觉到了一丝微妙,但没有细想下去,直到后来,我才知道自己有多蠢,其实一切事情都早有预兆。
宋从安细声细气地说自己好多了,随后声音压得更低,像是在说什么悄悄话似的:“哥,他就是你之前说的那个……”
之前说的哪个?
我忍不住侧耳去听,却还是没听到他说了什么。
我有些生气,心想,肯定是宋雪庭跟宋从安说过我的坏话——我之前因为讨厌他,欺负过他很多次,他没道理不记恨我。
越想越觉得是这样,所以当宋雪庭从屏风里绕出来,要牵我进去时,我用力甩开了他的手,冷着脸逼问:“你们刚才说我什么?”
宋雪庭的神色有一瞬间的慌乱,这很反常,更是印证了我的猜测。
然后他问:“你都听到了?”
我哼了一声,故意诈他:“当然。”
宋雪庭紧紧盯着我,像是说不出话似的,许久才艰涩道:“那你是怎么想的?”
我是怎么想的?
我当然很生气,但想到自己的计划,也只能忍耐。
把茶盏里的水全部饮尽,我才勉强压住自己的火气,闷声闷气地说:“我觉得,我们可以试一试做朋友。”
宋雪庭沉默良久,才说:“好的。”
这个人怎么这样,他说我坏话,我都不计前嫌和他做朋友了,他还一副不情愿的样子!
我正要和他理论,却忽然瞥见屏风后有一道人影,一只素白如玉的手搭在屏风边上,片刻后,又露出了半张秀美的脸。
看到那半张脸的瞬间,我忽然明白了“眉目如画”这个词的含义,忍不住看得痴了。
是宋从安,他从床上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