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两人一同跌坐在地上,衣衫叠在泥土之中,有够狼狈。姜婳一开口,眼泪也掉下来了:“这墙欺负人,怎么一踩就碎了一部分,于陈......”
少年直接将她搂紧在了怀中,从前永远守着规矩礼仪的少年,此刻终于打破了条条框框的束缚,痛苦又绝望地将头埋在了她脖颈间。
他们都知,这大抵就是他们此生最后的拥抱。
温润如玉的少年哭得泣不成声,浑身颤抖,炙热的体温隔着衣衫传过来。少女努力忍住哭声,最后却还是同他哭成一团。
他们甚至都无法在多年后谈上一句命运弄人,因为故事一开始,有关她们的一切,就被埋下了错误的伏笔。
姜婳伸出手,搂住于陈的头,泪流满面。
于陈一遍又一遍道:“阿婳,对不起,对不起,是我的错。阿婳,对不起,我明明答应你,以后每天都要送花给你的......”
姜婳不住地摇头,纤细的手指在少年的脖颈间留下了印记。
到了后面,于陈变成了颤抖的哭泣:“阿婳,别原谅我。”
姜婳终于忍不住失声大哭,手一遍又一遍抚着少年的头,她颤抖得一句话都说不出。这是她第一次意识到,有些东西,即便她身为重生之人,知晓旁人无法知晓之未来,亦全然无力。
她哭得手都无力地垂下,于陈僵硬地扯起了一个笑,像是看见了那朵最后也将被尘土掩埋的桃花,颤抖地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
即便到了此时,他的动作依旧很轻柔。
她似有所觉,同他摇头,于陈缓慢却强硬地......将她推出了院门。一道门悠悠隔在两人之间,于陈止住了声音中的颤抖,收起眼眸中所有的情绪。
通红的眼中,甚至含了一抹笑。
他温柔得仿佛他们的初见:“姜三小姐,以后莫来了,同谢公子一同回长安吧。”
姜婳呼吸一怔,门就在她的身前被直接关上了。
她哭得满脸是泪,却也再也说不出来一句。从她看见于府那方废墟开始,便知晓,无论真相如何选择如何,以于陈之品性,只会永远地推开她。
她轻声咽下了哭泣声,坐在门边,手一下又一下捏紧了衣衫。
一门之隔,于陈亦一夜未动一步。
待到天明,远处的鸡鸣声响起,姜婳缓缓向马车走去。她眼眸泛红,没有注意到莫怀神色的异常。
马夫掀开车帘,她扶着马夫的手上了马车。
马车内,谢欲晚正眸色平静地翻着书。看见姜婳,他并没有多讶异。他正欲轻声问上一两句情况时,就听见姜婳满眸泛红,满是怒火,嘶哑着声音问道。
“谢欲晚,你到底同于陈说了什么,为什么他会同我说让我同你回长安?”
说完,她看着他一如既往地平静,想起少年昨日的绝望,她甩手将他手中的书掀到地上,书带动了桌面上的茶,滚烫的茶同书一起摔在地上。
泼了一地的安神茶在室内散出淡淡的香。
她红着眼,此刻语气中甚至多了分嫌恶:“谢欲晚,我们之间的事情,你为何要牵扯到于陈。即便于父犯下错事,但于陈做了什么需要您谢大人这般时候还火上浇油?”
少女气得眉骨都泛着红,记忆中,他从未见过她这般生气的模样。
谢欲晚看着泼了一地的茶,怔了一瞬。随后,他抬起眸,淡淡望向姜婳:“你在为谁向我歇斯底里?”
他同于陈说了什么。
......说了那一句‘我救你不因为你,所以你无需多谢我’。她在因为他同于陈说了这句话同他生气?
谢欲晚看着她泛红的眸,一瞬间心无比地疼。
他掀了帘子,下了车,声音清淡:“姜三小姐,是在下错了。姜三小姐愿意留在江南,还是回去长安,同人私奔,还是再去婚嫁,就如姜三小姐所言,同在下又有什么关系。”
说完,他没有再看她一眼。
垂下的车帘挡住了姜婳的视线,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远,她眸中的泪一颗颗落下。
马夫垂头,不敢看外面走远的公子一眼,也不敢看马车里面埋头哭泣的小姐一眼。昨日小姐待了院子内那公子一夜,公子......也待了小姐一夜啊。
那茶,还是半夜在外面生了火,公子自己煮的。
马夫不敢多言,垂头等待吩咐。
*
再回到城中时,姜婳已经恢复了大半情绪。
到了院子门口,就看见了抱着膝盖的橘糖。橘糖旁边,立着一道噤若寒蝉的身影,抱着一柄剑,垂头立在树下。
见她回来,寒蝉冰冷的眸光望向了她。
姜婳一怔,就听见寒蝉说道:“公子言,此后橘糖姑娘同小姐你一般,同他再无关系了。这是橘糖姑娘的卖身契,就交给小姐和橘糖姑娘自己处置吧。”
说完,冷面的少年将手中的木盒递给了姜婳。
同上一世一模一样的木盒。
姜婳手颤抖地接过,轻声张了几次唇,却什么都说不出。昨日那场质问已经用掉了她所有的力气,此刻面对发生的一切,她满目茫然。
见她接过,寒蝉不再看橘糖一眼,转身就走。
橘糖茫然地抬起眸,唤道:“寒蝉......”
抱著剑的少年止住了脚步,他没有回头,只是想着她脖颈间那一道血痕。原本少年眸间的冷意,已经有了松动的痕迹,但想起那道血痕的那一瞬,又全然消失了。
他没有再停顿。
少年声影消失的那一刻,橘糖抱头痛哭了起来。姜婳惶然地拿着手中的盒子,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一下子变成了这样。
她上前,手放在橘糖背上,却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
她咽下自己的情绪,摸着橘糖的头:“别,别哭了,寒蝉只是......生气了。等到......”
她似乎想寻到一个可能的契机,劝说橘糖日后一切便好了。可寻了半天,却自己都寻不出。
......谢欲晚也生气了。
似乎他生气了,就再也不会管顾她了。她应该为此高兴才对,但是为什么,有那么一瞬,她想同橘糖一同哭呢。
可能因为习惯吧。
姜婳弯弯唇,告诉自己应该高兴。
她重生以来一直想做的事情,昨日成功了不是吗?她又没说错,若是谢欲晚未同于陈说什么,于陈绝不会知晓她同谢欲晚的关系。
谢欲晚凭什么生气?
凭什么......那么生气。
生气便生气,不管她了便不管她了,左右重生以来,她一直也是想人生轨迹同他陌路。姜婳一点一点说服了自己,也开始劝说橘糖。
“别哭了,我们去官府销案,以后橘糖就和我一起生活好不好?”
她以为橘糖会同意的,毕竟陌不相识,橘糖都愿意为了她做下那么多事情,甚至不惜伤害自己。
但此时橘糖只是泪眼朦胧地望向她,颤抖着声音道:“怎么办小姐,公子和寒蝉都、都不要我了。公子、生气了,寒蝉......从昨日开始,就没有再同我说过一句话......”
姜婳心被刺痛了一瞬,将橘糖抱在了怀中。
橘糖小声道:“公子和寒蝉,他们其实......对我很好的。小时候,公子为了我第一次同长老们反抗,被罚了几十仗。因为公子替我受了罚,我才留住了命。我只是......只是......看见他们,总会想起暗卫营里面的生活,我没有......没有讨厌他们。”
橘糖眼眸颤动着,望着姜婳。
但姜婳看着,里面已然没有一丝神色。她上前紧紧把人抱在怀中,垂眸道:“对不起,橘糖,如若不是我,你也不会做那些事情。”
橘糖哭着,依旧摇头:“是公子的错,将小姐囚在院子中,是我的错......”她抹了抹泪,手颤抖地打开了寒蝉丢给她的包裹。
里面的东西很简单,江南一方庭院的地契,和一沓厚厚的银票。
够她一生无虞。
*
远处的庭院中。
莫怀带着路:“大夫,我家公子突然昏过去了,还吐了血,烦请您看看,若是要用什么药,直接同我说就好。”
老大夫被莫怀催促得脚都要冒火星子,无奈地将药箱又提了提,快步向前走去。
莫怀推开门,老大夫看见了里面沉睡的公子。
他放下药箱,以为就是一个寻常病人。直到手搭上去开始把脉,老大夫把脉把了整整一刻钟,眉头越蹙越深,随后手放在谢欲晚脖颈处。
又是一刻钟后,他摸了摸自己花白的胡子。
莫怀在一旁很焦急:“大夫,我家公子如何了?”
老大夫摇摇头,莫怀脸色都绿了,他才又摇摇头:“公子脸色很苍白,按照你所言,适才还吐了血,如今亦还在昏睡,但是老夫把脉,并未瞧见有任何病症。”
如若平时,把脉未瞧见任何病症是好事。但是明明有病状,还很严重,却察不出病症,就不是好事了。
老大夫和莫怀一筹莫展之际,床上的人淡淡抬起了眸。
他悠悠转醒,望向了床前的两个人:“......莫怀。”
莫怀忙走过去:“公子醒了,可有哪里不舒服,大夫在这里。”
老大夫也忙走回去,又把起了脉。
谢欲晚垂眸,轻声摇头:“没有哪里不舒服,莫怀,将大夫送出去吧。”
“可是公子你适才吐了血,还昏倒了,不可能......”莫怀难得不遵守吩咐,可抬眸看见谢欲晚淡淡看了他一眼,没说出的话慢慢咽了下去。
他转身:“大夫,我送你出去吧。”
大夫紧锁眉头,放下手,临走之时,望着病床上的谢欲晚:“公子,老夫查不出公子的病症,但一定不是无事,公子一定要注意些。”
谢欲晚轻声应了声,随后就看见大夫摇着头走了出去。
他清淡地垂下眼,掀开床,为自己斟了一杯茶。茶香在室内散开的那一瞬,谢欲晚眸深了一瞬。
莫怀出现在他身后,他轻声吩咐道:“准备一下,卖了那处院子,明日回长安吧。”
莫怀犹豫了一瞬:“那里面的......”
谢欲晚手指僵了一瞬,轻声道:“烧了吧。”
莫怀许久才应了一声僵硬的:“是。”
*
窗外忽然下起了雨,姜婳轻轻拍着橘糖的被子。
看见橘糖终于睡了过去,她一怔,心中轻轻松了口气。这几日发生的一切都太乱了,冷静之后,她发觉自己昨日的确有些迁怒了。
于陈身上发生的一切,不是因为谢欲晚,甚至,谢欲晚还......
只是,为什么于陈已经发生那么多不能接受的事情了,谢欲晚还要将他们的事情同于陈言。
他冲她便算了,为什么还要这般对于陈。
姜婳垂着头,眸中神色不明。
想了想,她撑了一把伞,推开了院门。在雨中惶然之际,她才发觉,她似乎......并不知晓谢欲晚住在哪。
隔壁传来叮叮咚咚的声音,她一抬眸,就对上了莫怀面无表情的脸。
他看了她一眼,从她身边走过,向她隔壁的院子去。
她记得隔壁的院子,是满室满室各式各样的花,那日她爬了墙,恰巧看见了对面院子中的春日,那几乎是她想象之中江南的模样。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向着隔壁院子走去,透过门,就看见莫怀正将一盆盆花小心地搬到屋子中去。
她一怔,轻声问道:“这是莫大人的院子吗?”
莫怀看了她一眼,摇头:“小姐不用唤的如此客气,我算不得什么大人。”
关于院子的,却一句不说。
姜婳放下了手中的伞,也冒入雨中,去帮莫怀一起搬花。风大雨大,这些花被淋一日,娇弱些的的确受不住。
见她丢了伞来搬花,莫怀一阵头疼,忙从一旁拿了伞递过去:“小姐就别捣乱了,今日这花若是您搬了,可就真得烧了。”
“......这般厌恶我了吗?”姜婳一怔,觉得谢欲晚有些太不讲道理了。她捏紧手中的伞,就听见莫怀无奈说道:“小姐今日要是因为这些花冒了雨,好不容易被这雨救下来的花,明日可真就得烧掉了。”
说完,莫怀望了她一眼:“小姐,我知晓你不在意公子心意。但这些花都是公子一株一株自己栽的,小的来搬就好,小姐这般娇贵的人,在旁边好好坐着,就算尽了一份力了。”
姜婳无言,她从前怎么不知莫怀这么会讽刺。
转过身之后,她脑海中才开始缓缓放映莫怀的话:“公子一株一株种的。”
她一垂眸,这同她有什么关系。她好心帮他搬花,他还能又怪罪他不成。她背对着莫怀,轻声问道:“莫大人,谢大人在何处?”
莫怀被她一口一个‘莫大人’唤得发慌,偶然听见,怔了一瞬,随后说道:“公子没有说我可以将住址透露给小姐,小姐见谅。”
姜婳很难听见莫怀如此情绪化的发言,带着一丝对她的......怨恨。
她转身,望向莫怀:“他不也没说不能告诉,告诉我吧,今日橘糖莫名被他赶了出来,还让寒蝉将文书给了我,又莫名其妙留下一大堆钱......反正,橘糖很伤心,我见不得橘糖伤心。”
“小姐是因为橘糖的事情去寻公子?”莫怀感觉自己的心都滞了一瞬。
姜婳诧异抬头:“要不呢?”
第37章
莫怀顿时不知该如何说话了。
他不说话,
也无需她帮忙,姜婳就默默站在屋檐一角,看莫怀一盆花一盆花向屋里面搬。平日里沉默不语的人,
对上这些花,
倒是能瞧见两三分温柔。
她撑着一把伞,
偶尔看一看院子中还未被搬进去的花。
......谢欲晚种的。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眸怔了怔。等到莫怀再次出现在庭院时,她向着莫怀望过去。莫怀已经收拾东西准备锁门走了,她忙道。
“还有数盆呢?”
莫怀向着她指的方向望过去了,
声音中倒是不再带姜婳听不明白的情绪:“淋了半日的雨,这些花已经活不下来了,
搬到屋中也无济于事。”
姜婳蹙眉,
有些心疼地望着那些花。
莫怀不再言语,已经拿了门锁到了门边。他没有催促,
姜婳也知道这是赶人的意思了,
最后看了一眼那些花,也撑着手走出去了。
路过莫怀时,
她轻声道:“莫大人还懂这些呢?我从前还以为莫大人只会......”
莫怀垂下头,
像例行公事一般:“从前的确不会,前些日公子寻花匠学的时候,属下听了一两嘴,也就会了一点。小姐是要去见公子吗,
随属下来吧。”
姜婳握住伞的手一怔,小声道:“是为了橘糖的事情。那件事情说到底橘糖是为了帮我。谢欲晚这是迁怒。迁怒是不对的。”
莫怀在前面带路,
闻言回应道:“小姐,
橘糖犯下的事情,如若不是因为她是橘糖,
这件事情不会是‘迁怒’这么简单。即便只是按照府中规矩,依旧是背叛者死。橘糖只是被赶出府,仅仅因为她是橘糖。”
“当初橘糖放走小姐,小姐任由橘糖放走您。您和橘糖两个人,不就是认为公子不会怪罪橘糖么。”
说完这些,他没有再说话。
姜婳眼眸怔了一瞬,她望着莫怀,轻声道:“你为什么字字句句都在怪罪我,难道你家公子无缘无故将我关起来这件事情,错全在我吗?”
莫怀身子一顿,小声道:“公子他只是不想小姐卷入于家的事情。长安如今形势复杂,于家的事情牵涉到的东西没有小姐想的这般简单。小姐这些日子同于家走得太近,公子虽然尽力将消息拦截了下来,但是恐怕会有漏网之鱼。日后小姐如若回到长安,有人拿于家的事情做文章,对小姐不好。”
姜婳不小心被地上的石块绊了一下,幸好她一直看着地面,才没有摔倒。
莫怀见身后久久没有人说话,向后望去。就看见她垂着头,认真看着地面的水坑。再抬起头时,她眸中的神色很淡。
“我为什么一定要回到长安?”她细细想着适才莫怀的话,心突然有些烦躁。即便真如莫怀所言,又如何呢?
一言不合将她关起来,一声不吭要带她回长安,一句不解释要她去猜,她是同他前世做了十年的夫妻,但她终究不是他,凭何她要去包容甚至感恩?
雨幕之中,莫怀止住了脚步,他望向身后的小姐,想起病榻上的公子。
他不知道他究竟能够对这位小姐说多少,公子这些日的安排,看着也并不准备再对小姐坦白真相了。
雨丝顺着伞面飘到地上,一阵沉默之后,他转身向远处的马车走去:“小姐若是想知道,自己去问公子吧。”
姜婳没有再说话,沉默不语地上了马车。
马车在雨天晃晃悠悠行着,一路停到了一小巷深处的院子前。莫怀打开了车帘,扶她下了马车。
他将手中的油纸伞递给姜婳,再顾自向前走去,敲响了门。
门很快开了,开门的人是寒蝉,见到他身后还有一个姜婳,寒蝉也没有说什么,只是让开了身子。
莫怀转身望向姜婳:“小姐请进吧。”
姜婳步入院子,才发现这院子中只有他们三人,连一个多的奴仆都没有。她将伞收在了一旁,轻声问道:“谢欲晚呢?”
莫怀望向了寒蝉:“因为橘糖的事情来寻公子的。”
寒蝉才开口:“在书房中。”
莫怀脸色顿时有些变了,寒蝉眸色平静地望着他:“你最好先去请示一声。”
姜婳垂着头,也没有随意打量院中的景色。
莫怀为她递了一杯茶,她接过,是一杯温热的茶,轻抿一口,味道有些熟悉。她抬眸,看着莫怀离开的身影,转身看见了一旁沉默不语的寒蝉。
她望向寒蝉,轻声道:“这两天橘糖很伤心。”
寒蝉眸色很冷,望向姜婳时,不加掩饰。
姜婳并不惧怕,直直对视着。
前世她同寒蝉打过的交道并不少,十年后寒蝉甚至因为橘糖的自由‘背叛’了谢欲晚,替她瞒下了那些事情。
她心中知晓,寒蝉只是在同橘糖生气。
“是因为橘糖伤到了自己吗?”她小声说道。这是她思来想去,寒蝉这么生气的唯一原因。
寒蝉没有说话,只是垂下了眸。
姜婳望着他,轻声道:“橘糖昨日同我说,她很害怕。”
抱着剑的少年手指尖紧了一瞬。
“我不知道你们在暗卫营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但是我知道,橘糖对当年的事情,一直都很怕。可是昨日,她同我说,此后再不能见到寒蝉和公子,让她更怕。”
寒蝉依旧眸色很冷,姜婳也止住了话头。
似乎在这一瞬,她突然明白了前世橘糖、寒蝉同莫怀之间的纠葛。
明明便是她都看得出,橘糖更依赖的人是寒蝉,为什么平日橘糖走得更近的人却是莫怀。甚至府中一直流传着橘糖喜欢莫怀的传言。
以至于上一世寒蝉来同她交易时,他所提出来的交易条件是让她为橘糖和莫怀赐婚。
因为橘糖怕。
看见寒蝉和谢欲晚,橘糖便会想起暗卫营中那些让她害怕的事情。而这件事情,谢欲晚和寒蝉都明白。
所以谢欲晚让橘糖到了她身边,寒蝉求恩典时要的是橘糖同莫怀的赐婚。
就在这时,莫怀回来了。姜婳轻呼一口气,望向莫怀。
莫怀的脸色很难看:“寒蝉,去请大夫,公子晕倒了。”
姜婳一怔,手指突然收紧。
吩咐完寒蝉,莫怀歉意望向她:“公子晕倒了,应该见不得小姐了,无论什么事情,等公子醒过来了,小姐再同公子说吧。属下安排人送小姐回去。”
姜婳望向书房的方向,轻声道:“这院中怎么连个丫鬟都没有,如何照顾人,带我过去吧。姨娘常年卧病在床,岐黄之术,我稍稍通晓一些。”
涉及到谢欲晚,莫怀没有推辞,小声道:“那小姐同小的来吧,公子不喜人伺候,平日院子里本就只有橘糖一个丫鬟,前些日橘糖被送走了,院子中就只有我和寒蝉两个人了。”
姜婳提着裙摆,穿过走廊,莫怀推开了书房那扇门。
她向着里面望去,一面大大的素白屏风挡住了半个房间。莫怀带着她向里面走去,她沉默地望向病床上的人。
青年脸色苍白,安静地躺在床上。
即便昏睡过去,他的睡姿依旧很好,双手交叠在胸前,十分端正。
她没有太避讳,上前摸了摸他额头。
......没有发烧。
她试着把脉,上一世她同大夫学了些,但其实也就是个半吊子。
手指尖搭在青年的腕间,隔的近,她甚至能看见他手背上蔓延的青筋。
她眼神移开,试图专心到把脉上,可无论如何把,她手下好像都是一副正常的脉象。她只以为自己学艺不精,对着莫怀抱歉了一声。
“我也只通晓一点,看不出,我陪你一起等大夫来吧。”
莫怀没有说话,这几日公子身体一直不好,来了几个大夫说辞都一样,公子身体没问题。
可是没问题,为什么会晕倒......
公子对这件事情,倒是不怎么伤心,只是让他把他吩咐的那些事情,一件件去给办了。他看不懂公子吩咐的事情,有些在长安,有些在江南,有些是从前二十多年前的事情,有些却吩咐得没有一丝端倪。
这些话,他自然不会对姜婳说。
姜婳蹙眉,望着病床上脸色苍白的人。她不知道,命运的轨迹为什么开始一点点改变了。
上一世十年,除了为她挡毒箭那一次,谢欲晚几乎没有生过什么病。
可今日这般模样,病看着并不轻。
是因为来了江南,发生了些别的事情,所以才生病了吗?姜婳眉心蹙起,一种不安缓缓从心中蔓延开。
她眸颤了一瞬,没有发现,床上昏睡的人正缓缓睁开了眼。
见到眼前是她,他怔了一瞬,随后下意识牵住了她的手。待到真实的触感从手间传来时,病床上青年眼眸楞了一下,却似乎在下一瞬说服了自己,垂着眼眸没有松开。
他的手常年寒凉,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搭上来的那一刻,姜婳整个人都怔住了。她下意识抽出自己的手,转身看向莫怀:“莫怀,谢欲晚好像有苏醒的迹象了。”
似乎用了许久,床上的青年才反应过来,这不是梦。
他眸半垂着,雨天的光很淡很轻,映在素白的屏风上。他未直接抬头去看,余光中是素白之上一片淡淡的影。
适才他眸中浮现的情愫一点一点变淡,他掀开被子,欲起身。还未动作,就被姜婳直接止住。
下意识扶住谢欲晚手的时候,姜婳指尖颤了一瞬。
但她没说什么,又松开了。
谢欲晚没有看她,只是淡声道:“怎么在这。”
姜婳垂着头,不知自己胸腔为何有些肿胀,她轻声道:“来为橘糖求情。”
这话说的的确有些委婉了,如若今日谢欲晚不是在病床上,她如何都是来‘理论’的。谢欲晚眸很淡,心中也明白。
他轻咳嗽一声:“没什么好求情的,你不也一直希望橘糖离开我身边吗,如今也没有什么不好。你这般喜欢江南,那就留在江南吧。你喜欢的地方,橘糖也会喜欢。”
说着,他淡淡看了她一眼,似乎在交代,似乎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明日我会回长安。”
姜婳眉心微蹙,谢欲晚这般‘柔软’时,她发现自己居然也说不出来什么难听的话。此时她同他的距离,并不算太远,但因为谢欲晚的平静态度,她心中也生不出介意。
“你还在生病。”她轻声道。
谢欲晚淡淡看了她身后的莫怀一眼,莫怀忙上前:“公子。”
姜婳听着谢欲晚轻声吩咐着什么,因为生病,他声音并不大,但也听得出并没有刻意避着他,因为她垂头便能听得清清楚楚。
......话能听清楚,但是听不太懂。
姜婳也早就习惯了,上一世这些事情,他也不太会避开她。甚至只要她问什么,哪怕是朝堂的机密之事,他也会淡淡同她讲述清楚。
此时她也只是在想。
都来了江南了,明明尚在休假,又有上一世的先机,谢欲晚怎么还如此忙碌?生病都不能歇息一会吗。
待到莫怀下去后,房中只有她和谢欲晚两人。
谢欲晚似乎不太愿意同她多言,却也没说出让她走的话。她不明白他的情绪,也就再次尝试同他聊起橘糖的事情。
“谢欲晚,橘糖不是故意的,你不要同她计较了好不好。”
因为他生病,她声音也下意识放得轻和软了一些。
青年眼眸半抬,苍白的手虚虚握了一些,才淡声道:“回去吧,便同橘糖说,那日是寒蝉不该如此淡薄。她若是怨寒蝉,自己来寻他,别再麻烦你来了。”
姜婳总觉得这话有一丝怪异,但她还未想出是因为什么时,就看见青年已经闭上了眼。
“外面的雨停了,姜婳,走吧。”
他不曾再言一句,似乎这就是个寻常的告别。姜婳手指一怔,也没有什么再留下来的道理。她垂头,不知为何再说不出什么有关橘糖的话。
......他病了倒显得她有些‘不近人情’。
她轻声叹了口气,这些日发生的一切,随着于家的事情,都变得太复杂。今日莫怀同她说的那些,她虽仍旧认为谢欲晚做的是错的,但也不能如从前一般理直气壮了。
这是她的问题。
她心中乱得可怕,总感觉有些什么事情,从一开始就被她遗漏了。就在这时,她垂头打开了门,关上的那一瞬间,她似乎看见了谢欲晚那双眸色很淡的眼。
他没有什么情绪地,在一片素白的光影之中。
“砰——”
门关上那一瞬,坐在床上的谢欲晚,一口血吐了出来。他淡淡地抹去了唇角的血,没太在意地向窗边走去。
他抬起窗,轻关上。
室内呼转的风,一下子停了下来。
他垂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想起适才苏醒时他牵住的那双手。他眸静静闭上,再抬起眸时,已经恢复了一片淡然。
他其实......也没有很生气。
姜婳因为于陈怪罪他,本就是很寻常的事情。细致想来,也不算是误会。
他的确一开始就心思不纯。
他放任姜婳同于陈私奔,不过是从一开始便知晓,于陈同她之间,绝无可能。他目的不纯,实在也无法再去苛责她的情绪。
他只是在诧异,自己为何会生气。
明明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也的确按照他为她寻好的路,一步步走。
谢欲晚半垂着眸,最后竟然也只能将昨日的一切归根于‘冒犯’。她因为于陈,如此指责他,是冒犯之举。
他只是,在因为她的‘冒犯’生气。
她若真想留在江南,便留在江南吧。长安那些事情,他去处理,本也一样。左右,他并不是护不住她。
长久在一处,总会腻的。她能厌了长安,便也能厌了江南。
能厌了他,那也只是一个于陈罢了。
谢欲晚后面已经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了,他淡地望着那一扇闭上的窗,恍然间,他看见了前世那场下了七日七夜的大雪。
只是他的记忆中,似乎不止有那一场雪。
他看见了山崖之上盘旋的孤鹰,满目的雪,和山顶上那一株赤红的花。他静静地望着这些从未在他记忆中出现的事情,想起自他重生之际,便在他心间盘桓的那句话。
世间万物有其该有的轨迹。
他淡淡垂着眸,恰好莫怀带着大夫进来。
嗯,这一次换了一个新大夫。
大夫抬起他的手,垂头静静把脉,一刻钟后,依旧是同之前的大夫一样的话:“公子,你面色苍白,但是单从脉象上来看,公子您的身体并没有什么问题。是老夫医术不精......”
谢欲晚没有什么情绪,他淡声道:“莫怀,送大夫出去吧。”
莫怀无奈地请满眸不解的大夫出门,他望向凳子上的公子,见公子已经翻开了一本书。他眉心微蹙,想不清公子为何能够如此淡然。
但莫怀也只能望向大夫:“您请。”
大夫摸着胡子,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只能喃喃一句:“奇怪事啊。”
莫怀没有说话,封了厚厚的银子,将人恭敬送了出去。
这不是第一次了。
上一次在长安,宫中的太医太为公子把脉时,也是如此说的。公子自己倒是......一次比一次不在意了。
*
门从外面响了起来。
谢欲晚正在看书,以为是莫怀,轻声道:“请进。”
一抬头,就看见了端着一盅粥的姜婳。推开了门,她将粥端到了他面前,轻声道:“莫怀说你半日没有吃东西了,我熬了粥,吃一点吗?”
没有等他说话,少女已经勺了一碗粥,放到了他面前。
她眸中情绪平淡,没什么情绪。
谢欲晚淡淡望着身前的粥,两人互相沉默一会后,他拿起了汤勺。
入口的粥柔|软|滑|腻,他淡淡地用完了一碗。
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一瞬间,谢欲晚甚至以为回到了上一世。但其实,即便上一世,他也没有喝过她熬到粥。
丞相府的主母不需要自己熬粥。
他望向姜婳,突然轻声笑了出来:“比我熬的要好。”
姜婳一怔,陡然想起船上于陈端过来的那碗半生不熟的粥。她当时还在好奇,谁才能熬出那样的粥。
......现在似乎知道了。
她垂着头,轻声道:“从前姨娘生病时,厨房那些膳食都吃不得,我便寻下人们买了米,为姨娘熬粥。最开始也熬的不好,后来熬着熬着,就好了。”
重生之后,两个人很难如此平静地坐在一起说话。
姜婳淡淡地看着谢欲晚,昨日他同她说了那番话后,她其实后来想了许久。重生之后她一直在避开他,因为她不想再重复上一世的轨迹了,看见他,她似乎就能看见自己无望而痛苦的后半生。
但是从昨天开始,其实一切都不太一样了。
他那番话看似盛怒,却正是她一直想要的。她知晓面前这个固守世间礼仪的端方君子,即便不算好看地,但终于向后退了一步。
她很欢喜。
所以她今天能够平静地坐在他身前,意识到他愿意放过她之后,她终于......不太害怕这个前世的夫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