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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但太夫人却一定要赶他出来,“上元节出去走一走,禳除邪魅,祈福健身。”

    祖母一颗拳拳疼爱之心,林晏不好违逆,便笑着答应了,想着出来在坊间转一转,应了景儿,便再回去陪祖母。

    坊内看灯的没有想象的那么多,因这已是第三日,好些人在附近已经逛烦了,便都纷纷扩大了撒欢范围,比如去安福门看踏歌,去崇仁坊附近看百戏。

    不至于摩肩接踵,林晏倒还真逛出点趣味来。站在街头往前看,沿路花灯火树,猜灯谜的士子,婢子簇拥的女郎,拎着灯笼奔跑的小童良辰美景,繁华安乐。

    略走几步,便看见沈记酒肆。

    林晏缓步走过去,抬头看沈记门前挂的花灯。灯只是普通的鼓形灯,上面贴的华胜却很新奇,竟是馄饨、玉尖面、烤鸡、肉串等等的图案。

    林晏不禁莞尔。

    撩开门帘进屋,便听得沈小娘子正笑道:“这个叫美人圆子。您看这皮子又白又软,多像漂亮小娘子的脸?”

    带着小孙子来吃小食点心的老妇人笑起来,“这个名字取得好!”

    沈韶光也不过是逗趣罢了,若万一哪个诗人吃了这“美人圆子”,写诗赞颂一下,从此后代形容美人多了个“肤若汤圆皮”的说法那就罪过了。

    听见门响,抬头,沈韶光微笑打招呼:“林郎君上元吉祥。”

    沈小娘子堪称温婉的笑容,门口活泼的华胜、“美人圆子”的名称,很好地诠释了何谓表里不一。好在林晏已经有些习惯了,也微笑道,“店主上元吉祥。”

    “林郎君要不要尝试一下我们的糯米圆子?芝麻馅儿,又甜又香。”

    林晏点头:“也好。”

    汤圆好熟,一会便端上了桌。

    林晏拿羹勺舀出一个,轻轻咬开,果真味道不错,很是好吃。

    坐在更靠里面的祖孙吃完了往外走,“阿婆,这位郎君也吃美人呢。”

    “不是美人,是‘美人圆子’。”老妇人教导孙子。

    “什么是美人?”

    “这店主小娘子就是美人。”

    小童点头:“小娘子好吃。”

    正收拾碗筷的沈韶光:“”

    咬了一半汤圆的林晏:“”

    算了,童言无忌,童言无忌。沈韶光端着碗筷拿回后厨去洗。

    林晏有些不自然地看一眼沈韶光的背影,把勺中剩下的半个白皮黑馅汤圆放进嘴里,唇齿间又软又甜。林晏喝口汤,神色自然下来,就这表里不一法儿,确实有些像

    沈韶光洗完碗,端了一个小盒子出来,里面放着些滚的元宵。见林晏把小碗汤圆吃完了,“多日未见太夫人,不知一向可好?这是些生糯米圆子,一样的馅儿,只是做法略有不同,请带回去给太夫人尝尝。”

    林晏谢过沈韶光,想跟她说她父亲那些书的事,但话题实在突兀,这样的年节间,提及那些伤心事,林晏有点不知如何开口。

    沈韶光挑眉,随意寒暄道:“今日坊里人少,都去安福门看踏歌了。林郎君怎么没去看看?”

    沈韶光猜测,以这位沉闷的性子,八成是个宅男,所以不爱动弹,当然也可能是社畜加班狗,这种全城狂欢日,他这京兆少尹且闲不住,保不齐加了几天班了呢,好不容易空闲下来,估计是不爱再往人堆儿里扎。

    “坊里的花灯就很好。”林晏微笑道。

    沈韶光点点头,突然笑问:“当日在安福门,郎君为何放过我?我当时还只当要被送去洛阳了呢。”

    沈韶光原先觉得他可能是怕惹事怕蹚浑水,后来通过接触,特别是上次听了李相公与这位林少尹的对话,知道他在还官小位卑时竟做过与自己这世的父亲相类似的事,那便定不是胆小圆滑的性子。

    当然,他运气好,也或者,恰因为官小位卑,没惹恼皇帝,没惹来杀身之祸。

    不管怎么说,之前的推测就站不住脚了,刚才提到安福门,沈韶光便突然想问一问。

    林晏抿抿嘴,“圣人放宫人出宫是德政,是要少些后宫怨念,女郎颇有谋略,某为何不成全女郎?”

    想了想,沈韶光笑了,对他一福,“多谢林郎君顺天应势,宅心仁厚。”

    这谢词,虚中有实,实中带虚,若传奇中高人们的春风拂柳掌。林晏笑起来,不知这样的口齿是从小如此,还是宫中历练的。

    既然说到了安福门的事,林晏也便接着道,“新年扫尘,在宅中找到些令尊的书。什么时候,我让人给女郎送过来。”

    沈韶光惊讶地抬眼,点头道谢,刚才活泼的神色却沉寂下来。

    林晏想安慰她两句什么,到底不相熟,且失亲之痛,非两句浮浅之辞可解的,但这时候站起离开或说些别的,又不合适,便只好静默相陪。

    于三、阿圆、阿昌从外面回来,一掀帘子便看到这副景象,灯光下,萧萧肃肃的郎君,形容俊俏的小娘子,静静地相对而坐。

    今天小娘子还调笑说什么“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呢。于三再瞥一眼林晏,倒也人模狗样的

    “小娘子,那灯楼足有好几丈高,得有数百盏灯”阿圆兴奋地嚷嚷。

    沈韶光扭头笑问:“真的?据说有灯轮,可以转的,真的吗?”

    ※※※※※※※※※※※※※※※※※※※※

    韶光的春饼参照了梁实秋先生的《薄饼》。关于唐代冬春蔬菜和春盘,我查了些资料,不是很确切,此处有推论加我自己的虚构,小天使们莫要考据。

    ②故事来源于邓云乡先生的《云乡话食》,至于有没有更原始的出处,就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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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日食春蔬

    别人出去看灯带回来各种灯,自家孙子出去看灯带回来一包糯米圆子。

    面对祖母打趣的目光,

    林晏抿抿嘴,

    垂眼微笑道:“出去逛了会子,饿了,

    便去沈记垫补了点吃的。沈店主很客气,

    让我给阿婆带几个回来尝尝。”

    江太夫人揭开盒盖子看看,有些好奇:“甜的?”

    看着祖母孩子似的表情,

    林晏笑起来:“甜的,芝麻馅儿。”然后招呼仆妇去给祖母煮几个吃,

    “晚间只尝尝吧。恐怕不好消化。”

    不大会儿工夫,仆妇便用托盘端了一小碗元宵过来,里面只有四个圆子,庖厨往汤里放了一点桂花蜜,

    闻起来就香甜。

    太夫人拿勺舀出一个,

    轻轻地吹一吹,咬破,

    里面流出浓黑的馅儿。

    慢慢吃完,

    江太夫人点头,

    “又甜又糯又香,也只有沈小娘子那样心灵手巧的美人儿才能做出来。”

    美人儿林晏轻咳一下,

    微笑点头:“是。”

    “不知道你以后娶的新妇于这鼎鼐调和之道通不通,

    若能有这沈小娘子五成的手艺,

    你就有福了。”

    林晏微笑一下,

    垂下眼。

    江太夫人想了想却又道,

    “不过你没长一条灵舌头,日常吃什么都差不多的样子。若娶个擅割烹之道的新妇,人家端上一碗精心烹制的鱼翅羹,你却如吃粉丝子似的吃了,问你味道,你只道一个‘好’字未免太过委屈人家。”

    林晏抬眼,对上祖母有些嫌弃又有些为难的目光,不由得抿起嘴,却又无奈地笑了。

    江太夫人也笑起来,伺候的仆妇们也笑。

    仆妇阿素跟了江太夫人多年,在主人面前很有脸面,当下笑道:“太夫人怎能这样打趣郎君?郎君只是不似有的小儿郎那般油嘴滑舌罢了。”

    江太夫人笑着点头:“他便是这点儿吃亏,闷葫芦似的。好在有张好面皮,能凭这个骗个小娘子回来。”

    仆妇们又笑着劝太夫人。

    外面传来更鼓声,林晏站起身,“时候不早了,阿婆早些歇着吧。”

    江太夫人点头,“你也早点睡。”

    林晏再行礼,退出去。

    身后隐隐的说话声:“太夫人就是担心太多,我们郎君一时俊彦,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很不必愁娶新妇的事。”

    “若能娶个性子活泼些的,两人性子互补圆缺倒也好”

    性子活泼林晏脚下一顿。

    “阿郎慢走。”廊下守夜的仆妇行礼。

    林晏点头,顺着廊子,走出祖母的院子。

    来到书房,林晏坐在书案前,随手拿起箱子里一本游记,翻看了两页,又放回去,抽出再几本下面的字纸册子来。

    童稚的小楷写的是《诗经》:“岂曰无衣?与子同袍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其中“衣”“袍”“姝”等几个字写得好,被圈了圈。

    再看一眼后面笔体不一的批语:“阿荠之字,如躺如坐”“如躺如坐,率直通脱”

    林晏翘起嘴角,把字纸册子放回箱子,想了想,把册子又重新塞回中间,扬声叫外面的侍从,“明日把这个书箱子给沈记的小娘子送过去。”

    侍从答应着。

    吃过早饭不久,沈韶光就收到了这些书册。

    刘常行礼道:“这是阿郎让某给小娘子送来了。”

    沈韶光笑着道谢。

    刘常再叉手,退出去。

    于三从厨房走出来,看一眼书箱子,如今的小郎君们给小娘子送东西都这般光明正大吗?不过于三打量那普普通通的木箱,这也太不讲究了吧?

    沈韶光掀开盖子,拿出最上面一本书翻。

    竟然是旧书?于三了然,肯定是些孤本书册,又存心拿这样朴素的木箱来装,显得与那些奢华浮夸的不一样,这林少尹好心机!

    看沈韶光神情专注,于三撇撇嘴,小娘子们啊,呵径直走去了后院。

    这是一本六朝诗赋的集子,多是些山水小品,旁批的字有点眼熟,更多却是陌生,“半百即挂冠,驾车归泉林”,沈韶光感慨地叹一口气,他终究没能实现五十岁时就辞官归隐的愿望,人生多么地无常。

    沈韶光搬起书箱子,阿圆要帮她,沈韶光摇头:“你忙你的。”

    于三拿着一块腊肉进来,闻言撇撇嘴,小娘子们一旦动情,就这般矫情起来

    沈韶光回到后宅,慢慢翻看箱子里的书,书册中的“父亲”渐渐与记忆里的重合,温和幽默的丈夫和阿耶,爱山泉园林的文人,典雅雍容的世家子弟,对科举制度多有建议的礼部侍郎,还有李相公话里那个丹陛前泣血陈情的人。

    沈韶光也翻到了“自己”的字纸册子。

    其实自己还是继承了原身的书画技能的,但后来练得越多,原身的影子就越淡,如今对比着看,几乎像是两个人写的。

    沈韶光也看到了册子里的批语,特别是“如躺如坐”两句,不由得莞尔。

    如果不是出了事,有这样的父亲母亲,还有记忆中可爱的哥哥,

    “沈韶光”该是怎么样地活着?

    冬赏雪、春赏花,习字作画,宴饮游戏,绮罗丛里娇养长大,然后经父兄筛选,自己也在屏风后看过,嫁给一个门第根基、个人能力都很过关,长相可能也很不错的“才貌仙郎”

    沈韶光都有点心疼“自己”了,这样的命运戛然而止在十岁那年的冬夜。

    这些书册子,沈韶光翻了好几日才翻完,因为太影响情绪,晾晒之后,便重新打包封存了起来,然后接着经营现在“沈韶光”的生活。

    一进二月,天气便眼看眼地和暖起来。曲江上化了冻,水波一道一道的,闷了一冬的鱼都出来冒气,两岸的柳树冒了嫩芽,风也柔和起来,有点吹面不寒的意思了。

    恰恰巧,又下了一场春雨,不几日,曲江边、乐游原、城外任意的山坡子树林子,乃至城里的花园子、荒宅院里,便有了点点新绿,野草还没返青,野菜先出来凑趣了。

    年轻的郎君、爱俏的小娘子们都急急地换上了春衫,去野外游春踏青。又有不少妇孺拎着小竹篮子去野外“挑野菜”,或自家吃,或拿到城里卖,贴补家用。

    沈韶光便有幸买了不少这样的野菜。

    沈韶光上辈子不认得几样儿野菜,这辈子照样不认得,还是阿圆教她,这是绿蕨,这是青青菜,那个是青牛菜最大的一堆儿沈韶光认得,荠菜。

    “这些都怎么吃啊?”沈韶光向阿圆请教。

    “原先徐家的娘子都是在开水里焯一焯,加点盐拌着吃。”

    沈韶光:“”

    问于三,他也只料理过其中一两种而已,沈韶光只好自己慢慢摸索。

    开水焯过,加了碎芝麻、蒜泥、醋拌着吃;加米粉面粉蒸熟,蘸海鲜酱、姜汁、麻油三合汁吃;榨了汁子做糯米青团;剁碎做鸡茸野菜羹;取嫩芽炒蛋,或用五花肉丝、豆腐丝、粉丝炒合菜,夹在春饼中

    果然就如沈韶光原先畅想的,有了野菜的掺和,春盘才成了真正的春盘,也果然如她畅想的,这真正的春盘很受欢迎。有不少大宅门订了,让送去其家,比如那位李相公,隔阵子李家奴仆便要来订一份。

    甚至还有人专门做了诗,什么“白玉盘上青丝嫩,翡翠釜中脔肉香”,白玉盘是没有的,翡翠釜也是没有的,但菜嫩而肉香,却是真的。

    沈韶光把自家店外那面墙物尽其用,备了笔墨,请这写诗的士子把诗题在壁上。这时候题诗于壁是件风雅又经常的事,那喝得微醺的士子欣然同意,挥毫泼墨,顷刻便成,竟然是一手极其流利洒脱的行草。

    沈韶光拍掌,大加赞赏,决定今天要给这位广告创意总监免单。

    得漂亮小娘子的赞,士子得意一笑,很想再接着做个百八十首诗出来。

    除了这些吃法,野菜哪怕到了后代,最经典的还是做馅儿。沈记的玉尖面便多了好几种野菜馅儿的,又有极好的薄皮大馅野菜馄饨。

    沈韶光最喜欢的是荠菜馅儿,其次是青牛菜的。荠菜的味道口感不偏不怪不柴,又带着一股鲜味儿,配着五花肉包饺子馄饨最好,待煮熟了,蘸着点了香油的香醋蒜泥,一个人就能吃大半盘子。

    青牛菜带点辛辣味儿,掺在羊肉中做菜少肉多的肉丸饺,也鲜香得很。

    林晏来时,点过小菜,沈韶光便把自认为最好吃的这两样应季主食推荐给他,“这荠菜的有股子春天的鲜灵味儿,青牛菜能激发羊肉本身的香,都很好。”

    对上沈韶光似也满含灿烂春光的眸子,林晏别开眼:“便是前者吧。”

    沈韶光笑道:“好,郎君稍候。”正转身,突然又停住,似笑非笑地看着林晏,“前者”这有些不好意思的神态,还有刻意避讳“荠”的说法,“林郎君该不会看了儿的字纸册子吧?”

    林晏只觉得脸有点热,这种事岂是能当面聊的?看一眼沈小娘子混不吝的笑,林晏抿抿嘴,“小娘子幼时的字秀雅,如今的字瘦劲,只是莫要太过不羁了就好。”

    “‘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这短短几十年,羁不羁的,有什么要紧?”沈韶光转眸一笑,玉色粲然。

    林晏一口气憋住,看她得意的样子,到底弯起嘴角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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