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你来拖,我帮你推。”他趁着一个缓坡,直接把套在身上的绳子取了。
板车没了力,陡然往后退。后面的高定财吓一跳,也好在这坡不是很大,
他勉强能扶得住。否则,板车上几百斤往他面前压来,
他若是躲不开,肯定要受伤。
高定财气急败坏:“果然是嘴上没毛,你个臭小子!不想干了早说啊,在这坡上松手,是不是想害死我?”
丢掉身上绳子,高志文只感觉浑身轻松,就是肩膀被磨了这么久,这会儿特别疼。他不管不顾,往亲娘的方向跑:“娘,我肩膀好痛,你快帮我看看。”
孔氏瞪了一眼自家男人,跑去给儿子看伤。
高大伯心下好笑,看向前面的路,他很不喜欢杨氏母子,原是想看在弟弟的份上与他们同行。可方才小儿子帮着拉车,汗水大把大把往下掉,累得气喘吁吁,那杨氏当真是坐得住,没说下来走几步,连个面都没露。
他心疼小儿子,对杨氏更加没了好感,都有了不管弟弟的念头了。恰巧前面的路比较宽敞,足以容得下三四辆板车并行。高大伯咬牙,拖着板车往前。
大光兄弟俩见状,急忙跟上,很快掠过了杨氏所在的板车。
杨氏探出头:“明哥,你们要走前面?”
高大伯不吭声,父子四人拉两个板车,其实并不轻松,夫妻俩是心疼小儿子才不让他拉车,变成了三人拉车,说难听点,顾自己都顾不过来,哪里顾得上别人?
看着大哥带人跑了,高定财傻了眼。
“大哥,好歹帮帮忙啊。”
高大伯假装没听见,孔氏还淬了一口:“脑子没数的蠢货,也不看看这什么年景。还把那狐狸精当祖宗供着,我呸!”
如果风调雨顺,家家都能安居乐业,狐狸精带着一双孩子装弱装可怜,高定财愿意捧她的臭脚,孔氏也就不说了。
可如今是什么情形?
逃难啊!
所有人都在逃命。
谁还不是个娇弱的女人了?
凭什么杨氏就能不走路,在那车上躲阴凉?
孔氏之前没有看不惯杨氏,毕竟有高志毅兄弟俩在前头顶着,又有弟妹伺候杨氏,跟她没有多大的关系。如今高志毅带着娘和弟妹跑了,这一转眼,杨氏母子跑来和他们结伴。
小叔子一个男人,又不会做饭,若是同行,肯定是一锅吃。
等于孔氏要带着两个儿媳妇伺候小叔子和杨氏母子!
方才高志毅跑得特别快,孔氏顾着看父子吵架的热闹,没反应过来。此时才想通了其中的关窍,她越想越气,对着儿子儿媳怒骂:“不许去帮白家姐弟,听见了没有?”
高志文撇撇嘴,没再说话。
大根大光自是连连保证。
这种天气,没水没粮,空着手赶路都很难受,拖着两板车的东西,要多累有多累。兄弟俩可从头到尾就没打算过要帮别人。
高大伯听到妻子的嘱咐,脚下跑得更快。
高定财跳起来喊了几声,前面的两架板车不止没停,还渐渐远去。他也无奈,只能自己上前将绳子套在脖子上。
爬过一个缓坡,高定财累得气喘吁吁。他常年在地里干活,倒不至于说累到晕厥过去,可马车里拖着几个人啊,别看白玉宝年纪小,他的个子并不比大他几岁的白灵儿小,甚至还要更壮一些。
其实高定财在早上小儿子拖这架马车时就想让杨氏下来走几步,只是他开不了口。这会儿也顾不得怜香惜玉,喘了几口气后,回身道:“梅娘,要不你下来走几步?我不让你帮着推马车,你只下来走,我都能轻松不少。”
半晌,车厢里都没动静。
高定财正想掀帘子看看,白灵儿探出头来,满脸担忧地道:“叔,我娘她头晕,脸色也白,好像中暑气了。您快来看看啊!”
听说人病了,高定财顾不得其他,急忙过去查看。
此时杨梅娘头靠在车壁上,眼睛闭着,偶尔睁一睁,睁开也只有一条缝,似乎很是无力,白灵儿一推,她就倒了。
高定财真的吓着了,急忙上前去摸她的脸:“病成这样,不能再赶路了。我们回去!”
方才他们歇脚的地方背阴,虽然还是同样的热,好歹比太阳底下要凉快些。
白灵儿哭着道:“我娘舍不得喝水,说是要省水给您喝,其实早上歇脚时我娘身子就很不适,结果还跟人吵……”她一边抹泪一边道:“本来就不会和人吵架,吵又吵不过,被气了一场,可不就病得更重了么?”
杨梅娘此时悠悠转醒,苦笑着道:“财哥,给你添麻烦了。”
“咱们之间,不说这话。”高定财看了一眼怏怏不乐的白玉宝,“只看孩子的份上,我也该照顾你。可我没本事,你别怪我就好。我家板车上有解暑的草药,我先追上他们,回头就给你熬药。”
杨梅娘似乎想说话,可没有精神,倒了回去。
高定财很怕她病情加重,他受了这一场惊吓,倒也不累了,拖着板车就跑。
他想着救人,脚下不停倒腾,累到胸腔鼓胀疼痛也不肯停下来。
很快就追上了前面高大伯的两架马车,他眼睛一亮,大声喊:“大哥,我记得前年大嫂找了些金银花晒着,快拿点出来。梅娘中暑气了,我要泡水给她喝。”
孔氏听到他这一番理所当然的话,都气笑了。狠狠捣了一下高大伯的腰窝,瞪过去的眼神格外凶狠。
高大伯接触到了妻子的目光,心下无奈,他本也没打算帮人……遇上风调雨顺的年景,金银花这种东西并不难得,有心的人家都能摘得到。但是当地已经大旱两三年,地里的粮食没收成,山上的草也同样受不住这干旱,随处可见的金银花也变得少了。
前年两个儿媳先后有孕,他们夫妻颇费了一番功夫才晒了点,这些草药的用处很大,在这山上连草根都找不到的年景里,那真的是可以救命的好东西。
“没有!俩孩子长疹子,拿来给他们泡澡了。”
农家人不懂得草药的用处,反正金银花这种没毒的东西,想怎么用怎么用。
高定财跺跺脚:“那怎么办啊?志毅这臭小子跑得那么快,老子都没答应分家,他就把家当拉跑了。等老子追上去,非得打断他的腿不可。”临走前还恨恨撂下狠话,“要是梅娘出了事,老子要他偿命。”
语罢,拖着板车费力得往前跑。
孔氏满脸的不解:“为了外头的野女人跟自己即将成人的儿子翻脸,你弟弟脑子你装的是不是草?”
两人的夫妻,怎么就成了一个人的弟弟?高大伯也不纠正她的称呼,无奈道:“原先我说去教训他,你又不让我去。人家感情好了,他一颗心愈发偏向杨氏,现在你又来说这话。”
“说归说啊,我可没让你管他的闲事。”孔氏呵斥,“还有你仨,不许去掺和那白灵儿的事。说破大天去,她也就是一个姑娘而已,这天底下的女人多了去,她有的人家都有,不过就是肌肤白点而已,你们敢凑上去献殷勤,老娘打断你的腿。”
这话与其说是告诫三个儿子,不如说是冲着高志文。
高志文这会儿挑着自己的桶,心想着还是挑桶轻松些。那板车……他是一辈子也不想拖了。
*
赵斌拖着板车,一路走一路想,干脆离那个姓高的远点,只要凑在一起,外甥是晚辈,只有吃亏的份。这也就是逃荒路上,若是在村里,外甥敢像今儿那样打亲爹,怕是早就被人戳脊梁骨了。
刚好前面的外甥不打算停,于是赵斌也鼓了一口气,即便要歇,也先赶两天的路,确定身后的人追不上来了再说。
赵斌父子三人拖一个马车,杨大林有弟弟帮忙,温云起则是和高志鹏换着走路,最重要的是,他们这一行中的女眷都挺懂事,没有那能走还要坐板车的。
他家一直没停下,也不觉得有多吃力。
走了一个时辰,距离歇息的地方有了七八里路。高志鹏又换下了温云起。
温云起慢走几步,和在赵家的人走在一起:“舅舅,我的意思是,一会儿太阳落山咱们就停下来做点晚饭吃,吃完了咱们趁着夜里凉快多赶一会儿路,若是能一鼓作气赶到县城外最好。主要带着的水不多了,县城那么多人,应该能找到水……”
上辈子县城外就有水,只是太少了,井里只剩下一个底儿,他们排了一天多,每家只得了一个桶底
昨天的水都只剩下了小半桶,再怎么省,这么热的天,不喝水那会死人的。那小半桶水最多管到明天下午。
赵斌本来就有躲高定财的意思,闻言点头赞同:“你跟后头的大林说一声,想来他们应该不会拒绝。”
两家走的时候,没想过带大林。
当然了,能找到知根知底的人结伴同行,自然是人越多越好。大林主动跟上,他们只有高兴的。
杨大林挺怕被姑姑追上,得了温云起的话,点头道:“志毅,你怎么说,我就怎么走,是走是停,不用问我。”
于是,一行人不光没有停下来歇着,反而还走得更快了。
又走了半个时辰,前面就是官道,一行人停下来烧水煮饭。
他们动作快,遍地是柴火,天气炎热,锅里的水实在不多,一把火就烧开了。前后不过小半个时辰,众人已经吃完收拾好重新启程了。
踏上官道时,温云起远远看见了他们来时的田地中有了一架带棚的板车,好像还听见了高定财喊叫的声音。
拖车的高志鹏不止没有扭头去看,脚下还跑得更快。后面的两架板车紧随其后。杨大林真是魂都吓没了,他护着弟弟妹妹已经很难,可再不能添上一双表弟妹。
高定财累到虚脱,随时都有倒地晕厥的可能,好不容易看见了儿子一行,结果他们竟然跑了。
他真的受不住了,回身去看马车里,见杨梅娘似乎缓过来了些,但还是同样没有力气。高定财目光落到了白灵儿身上:“孩子,要不你下来跟我一起走?”
白灵儿为难地看着自己的脚:“可是我没有走过远路,走一会儿脚就会痛。”
“她的脚受不住,还是我下去。”杨梅娘起身,作势要下马车。
她滑到板车边缘,身子晃了晃,又倒了回去,哭着道:“财哥,要不你别管我了吧?我……我……把我放在这儿,大不了就是一死。若是老天有眼,总会给我一条活路的。”
一个娇弱女子在路旁能有什么活路?
左不过是被那些男人带去糟蹋罢了。
“不!”高定财把人塞了回去,“我会治好你。”
他拖了板车就往前奔。
而他们的身后,高大伯发现自家落了单,觉得很不妙,他这一家子,三个女人两个襁褓中的孩子,一看就很好欺负。
不行不行,结伴的人得多一点才安稳。
于是,高大伯催促着三个儿子拼命往前追。
因为要赶路,后来连马车上的妯娌二人都下来了,可惜她们生完孩子后一直不怎么干活,抱着孩子走得磕磕绊绊,行进时,一家人并没有比妯娌俩坐在马车上快多少。
夜黑风高,月光洒落,脚下的路是白的,走惯了夜路的庄稼人看得清脚下的路,但还是不如白天快,赵家二老年纪大了舍不得疲累,白日自己走了半日,夜里就再也走不动。
赵婆子上了温云起这边的板车,饶是如此,也远远不如白日的粮食重。
一行人连夜奔走,终于在天蒙蒙亮前,到了县城外的一个路口。
那个路口进去三里路就是大井镇,镇如其名,镇子中间有很大的一口井,水位常年不降,离此三十里的高家众人也有所耳闻。
温云起这会儿拖着马车,看到路口有人排队,将板车交给高志鹏,凑上前询问。
然后得知,这些人都是排队去镇上取水之人,此处早已有衙门管制,每人能取一桶水,不可代取,不可代入排队。
总之,若是想要水,就得从此处老老实实一个个往前挪。
因为衙门出了手,也没人敢闹事,那井挺出水,水位有所下降,但打水却特别快,看着这么多人,往前挪的速度可不慢。
“后生,你要是想打水,赶紧过来排上。”
温云起过去将事情和其他人说了:“我的意思是,咱们把板车推上,留两个人推板车,其余的人靠板车上打瞌睡。”
既排了队,也打了水。
众人赶了一夜的路,此时早已疲惫不堪,三驾板车先后排上,也好在这个镇子距离县城很近,比较富裕,路修得宽,足以容纳两个板车并行,小心一点,错车并不费劲。
推板车来打水的不止他们几人,不过带上全部家当来的还是少数,引得众人频频侧目。
当然了,逃难到此打水的人也有不少,众人只是多瞅了一眼而已。
赵氏心疼儿子,让兄弟俩到板车上去睡,奈何她推不动睡了兄弟二人的板车。若是前面松动了,他们的板车没往前走,后面的人会骂。走来走去巡逻的衙差也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大家又商量,三家的男人加起来八人,分成两两一组,两个人留下挪车,其他的人都在板车上睡觉……因为这是在排队,又不能离官道太远,否则就不作数了。
温云起这一宿挺累,上了马车就睡,期间赵氏给他灌了一碗粥……昨儿下午熬的,经历一宿,已经一股馊味。
兄弟俩喝完继续睡,三个时辰后,远远看见了大井村的房屋时,高定财摸了过来。
此时的高定财特别狼狈,身上都被汗水打湿了。
事实上,出现在此处的人就没几个齐整的,赶路而来的三家人要比其他排队的人看着要落魄些,而高定财……比三家人还要更严重点,跟个乞丐也差不多。
这年头乞丐不少,不过,上辈子逃荒几个月,高定财都没有这样狼狈过。
温云起一脸惊奇:“你追来作甚?”
“不孝子,把解暑的草药给我。”高定财到了路口,得知这边是排队取水,他也把板车推过来排上。
他们同行有四口人,但他没有四只桶,已经跟前后排队的人商量好了,他只要两桶水,剩下的两桶可以让他们打。前提是两人得帮他推板。
光排队不打水这事儿也不算新鲜,那些外地来的人捅不够,又不愿意一家子分开,就只能把轮到自己的水让给别人。
当然了,这年头水能救命?这种好事也不是每次都能碰上。
“什么解暑的草药?没有?”温云起一口回绝。
“这个板车是我的。”高定财伸手就要去拉。
这一争执,就显得此处挺乱,那边已经有衙差看了过来。排队这么久,但凡是闹事的,因为位置而起了争执的,都会被衙差扔出去。
眼瞅着就能打到水了,前面村口那边好像又有人在吼着水位又下降之类的话,上辈子高志毅一行人拖拖拉拉,隔了三天才到此处,彼时井中的水大减,排了一天多,每家只得一个桶底。
温云起绝对不允许这几桶水在此时出岔子。
他眼神一厉,一把揪住了高定财,将其上半身狠狠压在板车上,另一只手掐住了他的脖颈。
“你是不是想死?”
高定财一路过来,还被衙差盘问警告,自然知道此处不能打架,他以为儿子会妥协。毕竟,都排了这么久了。若是被丢出去,这浪费的可不止是时间。他们一行人所有的水已用完,众人都等着这水救命呢。
比起草药,自然是救命的水更重要。
可一切都只是他以为,对上儿子冷漠的眼,高定财心里一惊。
温云起压人的动作还是引起了衙差的主意,他一把将高定财扔了出去,然后主动出声:“差大哥,他想要挤进来,还说让我们认他做爹,回头他给我们好处。”
衙差皱眉,周围询问了一番,确定高定财是新来的,立即上前准备驱离。
高定财自然不愿意,忙解释:“这是我两个儿子,我不是为了打水,是问他们要草药。”
温云起飞快道:“草药是借口,他就是不想老老实实排队!”
赵斌也起身作证:“对,我们根本就不认识他。什么草药,且不说我们没有,就是有,那也不可能给啊。”
高定财:“……”
“孽子,不孝顺的东西,连亲爹都不认,老天爷早晚收了你。”
温云起振振有词:“看,他达不成目的,开始恼羞成怒,胡乱诅咒人了。我爹是个赌鬼,早就被人打断了腿扔到山里喂了狼了。难道我会连自己的亲爹都不认识吗?”
高定财差点没气死。
赵氏唇角微翘。
杨大林看天看地,就是不看面前众人。
赵斌抽了抽嘴角,吼道:“我是他舅舅,一个冒出来的臭乞丐离他远点。”
高定财:“……”
衙差再一次跟周围的人确认了高定财不是一直排在此处后,一把将人揪起狠狠一推:“大人有令,所有人老老实实排队,你在此闹事,是不是想坐牢?”
有坐牢威胁着,高定财又不能证明自己是亲儿子的亲爹,只能悻悻离去。
离衙差稍微远点吼,他一边走一边骂。
高大伯一家到底是追了上来……高定财一个人拖板车,那车棚里不光是有母子三人,还有他们带的家当,他一开始还能赶路,后来就放慢了速度,这一宿能到此处,还多亏了侄子帮忙。
高大伯一家子带了六只桶,原以为怎么都够用了,结果一人一桶水,孩子也算一个人,他们家的桶没带够。于是,他慢了两个位置,带着儿子打瞌睡,让别人帮他们推车。
看见高定财骂骂咧咧回来,高大伯一脸无奈:“不要乱跑,一会儿他们不承认你是此处的人,你不想打水了吗?”
高定财满脸不以为然:“我只有两只桶,打不到就算了。大哥,原先你还总夸志毅兄弟懂事,结果他们连亲爹都不认,这叫懂事?还有姓赵的,说志毅亲爹已经死了,骂我是个臭乞丐。以后你别再说赵氏的好话,我就是打一辈子光棍,”
他越说越气氛。
高大伯是真心为了弟弟好,这一路有空就劝他好好过日子。
孔氏闻言,才知道男人又背着自己多嘴,吼道:“你不渴?再这样,回头别喝水,嘴巴里干着,看你还多不多嘴!”
高大伯:“……”
“那是我亲弟弟,爹娘没了,我这个做大哥的该多照顾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