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黑尾多看了我们两眼,笑了几声。他一只腿已经迈下台阶,却在昏暗的楼道灯与月光的注目礼中,又向我投来一个意味深长、几乎带着鼓励性的眼神。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但只是挥挥手,目送他下楼。
再回头,夜色如水,柔软地、真实地缠绵在男孩身侧的影子里。里包恩的眼睛似乎比夜还黑。他平静而若有所思地瞥来。
被我牵在掌心里的手指微微动了一动,摩挲过虎口的皮肤。
里包恩开口:“他说你上周怎么了?”
“也没什么重要的事。”
出于成年人那不能当饭吃但仍然是刚需的自尊心,我略微一顿,还是不打算说那晚酒喝多了干的没出息的情况。
“你刚回来,而且我的工作也还在ddl,今晚要做完。先回去休息吧。”我先如此说道。
松开手,我和他一前一后走到家门,插钥匙,开门。
小保镖安安静静地站在身旁。
彼时,我拧着把手,想了想又侧过头,认真地小声道:
“欢迎回来。”
推门进屋,摁开玄关处的电灯开关,整个小屋子霎时暖融融地亮堂起来。
灯光从挂着外套帽子的衣架流下,淌过地毯,摆在地上的音响,小茶几,两个沙发,沙发上的水族馆海洋生物抱枕。
我脱鞋,一面说明:“你的咖啡机我放在烧水台下面的柜子了,想煮自己拿。”
里包恩杵在门口,捏着帽檐,轻轻压了压。我换上室内拖鞋,回过身,正好看见他依旧像个大人那样,脸上露出几乎宽松的微笑。
“好。”
他闻言简单地应声,走进玄关。
而我本也想笑,却想起这家伙一见面演上的那令人头疼的小剧场和黑尾显而易见的误会,不禁耿耿于怀,板着脸端出雇主的态度。
“接下来我要工作了,做完之前不许跟我说话。”
“为什么?”
“我会分心。”
里包恩把帽子摘到衣架上,老神在在地接话:“但你以前就算隔壁在吵架也能专心工作。”
我正坐回沙发拿出电脑,随即抿着嘴,不轻不重地瞪他一眼。
“今天是特殊情况!”
众所周知,我接受能力很好,但晚上不仅刚喝了点小酒,本以为不会再见到的人又突然登场,心头仍然缠绕、负压着未解的心绪。我需要一些时间来冷静与梳理,一抱起笔电就决定不理他。
可里包恩嘴上答应,没好生待着多久,就开始四处咚咚锵锵。
最后他拖着一箱不知道哪来的电工工具回卧室,侧脸提供给我的神色还带着一种不顾我死活的愉快。
我认命地深吸一口气。
工作工作。
这一回,里包恩在卧室里待了有点久,我从而顺利地收了个尾。差不多可以把材料打包发给领导时,小保镖才走了出来,钻进浴室。
看一眼时间,也已经快十一点了。
隔壁现在没有吵架,气温也没有到开风扇的地步。整片阒静的夜里,只剩浴室里哗啦啦的冲澡声,以及电视小声播放着哪个黑手党家族最近和谁谈妥生意的新闻。
我竟然还颇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才关掉电视。
工作算是踩点完成,我合上电脑,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把盘起的头发放下。刚站起身活动筋骨,浴室的声响渐渐平静下来。
里包恩推开门。
“这是谁的。”他问。
“嗯?”
我转头,循声看去。
里包恩自从长大后,他那心爱的波点小睡衣小睡帽就被收了起来,换成比较简约的黑色睡衣。我怀疑这是他身体即将步入青春期后产生的偶像包袱的一部分。
而男孩此时手里拿着一条手表,看着有点眼熟。
我尽量回想:“好像是铁朗落在这的,我问他一下吧。”
说着,我抬腿绕过茶几,打算接过手表。他却在我即将拿到的一刻忽地抬起手,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他前几天住在这?”
“当然没有了。”
我手一抓空,不由报复性地转去捏了捏小孩的脸蛋。后者倒是不偏不倚没有躲开。虽然比起以前没什么肉了,但手感还是软软的。
“他上周末有来我们这做了顿饭请我吃。本来是没这打算的,只是刚好发现他的家访对象就在隔壁,所以顺路过来一下罢了……”
话音刚落,我忽地意识到自己不知道为什么解释这么多,便及时闭嘴,手速极快地突击抢来手表。
“拿来啦。”
里包恩收回手,哦了一声,“我要睡觉了。”
“去吧,。”
小孩回了卧室。我给手表拍个照片,发给黑尾。
这个点想必他也没那么早休息,很快就传来讯息,表示怪不得找不到了,他当时去家访前借我家卫生间镜子洗了把脸,整理过发型(但失败),应该是那时候脱下来忘记戴。
约了个时间下回还给他,我就抱着睡衣去洗了个澡。
在发信给黑尾期间,我才注意到里包恩有回信——不过也只是我和黑尾闲扯的时候才回的——他已读了我发的几条信息(关于玩偶快递到了以及我去打球),然后回了一句:
【等我回来查验】
我:“……”
这副老师的口气是什么意思啊!
第38章
说实话,
又是加班,又是消耗精力聚餐,还连带着精神稍微受创,
我能感觉到大脑已经很困了。
然而,
当我轻手轻脚摸回卧室,舒坦地躺到床上,
自己盖好被子,关了灯,
房间悄然陷入沉闷的黑暗之际,
我闭眼一分钟,倏地又毫无困意地睁开了眼。
暗蒙的天花板不高不低地悬在上方。借着温存的月色,
还是能清晰地打量到灯管的轮廓。
身边忽地有人翻了个身,
被子随之扯动。
我无故僵硬须臾,
偷偷侧首一瞧,
只能瞥见男孩黑黑的后脑勺。
还好。我心想。
心底的庆幸好像并不只是单纯的庆幸。它是细细麻麻的,不清不楚地泛着奇妙的酸涩的,知而难言的东西,像不加冰的可乐,冒出的气泡都温温吞吞。
我盯着天花板。刚把困意酝酿回来一丁点,
一旁却猝然响起男孩压低的声音,在安静的夜里尤为突兀。
“在想什么。”
“……”
我缅怀了一秒又溜走的瞌睡虫,
再默默让自己冷静:我不是很想让他听见我的心跳声。接着,
我才依旧目视天花板,不答反问道:“你不睡又在想什么?”
里包恩说:“等你问我问题。”
该说他别扭还是直白呢。
我漫无目的地滤过几些无关紧要的想法,稍微放松了点,
也不跟他客气:“之前不是说还有三个小时飞机吗?怎么这么快。”
“骗你的,已经到了。”
我:“就为了吓我一跳?”
里包恩隐隐笑了一声,
“看来这次很成功。”
我暂且不搭理这个坏蛋的调侃,翻了个身,背对着他,面朝墙。
“没找到回家的办法吗?”我低声问。
“找到了。”他说。
我一怔,差点想要翻身去观察他的神色,看看是真是假,但还是忍住冲动,愈发清醒的大脑挑拣、编织着信息。我闷声看着枯燥的墙面。
“那为什么没回去呢。”
里包恩像早已猜到题库一般对答如流:“还没到回去的时候。”
“什么时候才是回去的时候。”
“等到你不会喝醉了打我电话偷偷哭的那天。”
我简直心下一紧,脑袋一嗡,瞬间翻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身面向他,却猛然对上一双离得极近的、在黑暗中仍微微闪着平静的神采的眼睛。
短暂的被褥摩擦声停下。我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原先同样只留一个后脑勺给我的里包恩不知什么时候也翻了个身过来。
太近了,以至于我险些以为要撞到鼻尖;可即使没有,事实也是我几乎能感觉到他轻浅的鼻息,近在咫尺地瞧见男孩在夜色中细腻的皮肤,高挺的鼻梁,甚至他偶尔一眨的低垂的眼睫。
一时间,里包恩没有说话。
我来不及发出的吐槽也定住了几秒钟,才缓过神,谨慎地往后挪了挪。
“……抱歉。”
我干巴巴地说着,保持了一个较为合适的距离,便迎着他古井无波的目光找回自己的舌头,“你怎么知道——”
思路一转,我到了嘴边的问话蓦地自发得出一个答案:“是留言?”
里包恩盯了我半晌。
“嗯,”他说,“我刚有点信号就收到了电话的留言。也不知道是谁一直一声不吭,到留言快结束了才听见在抽泣。我不觉得你头脑清醒的时候会这么做,所以一定是喝得多了。”
我攥紧了被子,只觉脸颊越发热,想要回避视线又不甘示弱。心底用沙子填埋的东西仿佛被人耐心地挖出了半个头。我看见他弯了弯嘴角。
“这应该就是你的好朋友说的上周发生的事吧。”
事已至此,我的自尊心也死猪不怕开水烫了。把被子拉高,盖住下半张脸,我阖眼闷声道:“是啊。我本来不想让你知道的。”
里包恩又问:“为什么不?”
我半埋在被窝里,装睡了一会儿。再睁眼,却见里包恩还不急不躁地、沉沉地注视着我。
我只好把脑袋探出被褥,正对着他,语气认真而缓慢地坦白。
“因为我不是一个经常把‘我很想你’挂在嘴边的人。”
堵在心口的流沙逐渐抖落。
里包恩没接话,我接着补充:“我知道,单纯说出来其实没什么,更不用负什么责任,换在平时是无所谓,但对着一个可能马上就要回另一个世界的人来说,这种话说出来岂不是徒添烦恼吗?”
深夜依然静得针落有声,我停顿间隙,还能听见时钟走秒的咔哒声,不由稍微放轻了嗓音。
“……我并不是自恋地认为我随口一句话能轻易地影响你的心情。”我捏紧了被子,与他错开目光片刻,收拾好心情,才平稳地望了回去。
“而是我知道,你虽然身世和经历离奇,动不动就耍坏心眼、臭屁、爱自夸、很幼稚、喜欢搞cospy恶作剧——”
“……”
在里包恩看着我的眼神完全变得危险之前,我及时转折。
“但在我眼里,从相处的日子里判断,”我说,“你就是普通的,甚至有点太负责任的,会为别人考虑,却总要用让人忍不住吐槽的方式来掩掩藏藏的,一个好人而已。”
不过他这次倒还耐着性子听我说这些,没有突然发动煽情气氛破坏技能,直接开始打呼噜睡觉什么的。
然而,正当我想到这里,再多看一眼里包恩。
他居然摆着一副就差没在脸上写“我在走神”几个字的出神表情。
……忍住!忍住啊!我绝不会如他意吐槽的!
我登时按捺着一口气,一手从被窝里伸出,郑重地抚上男孩的侧脸。指尖触碰到柔软的鬓角。紧接着,又在他回过神、一如既往投来的冷静审视般的神情中,轻轻捏住他的耳垂。
指腹下传来温热的体温。
“所以啊。”我透过夜色,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即使你不是那种会随便改变主意的人,可只要我的话让你感受到了哪怕一点——‘哦,这件事或许是我做得不够妥当’,或者产生任何的并不开心的情绪——我也都会觉得这样不好。”
我和他对视着。良久,里包恩握住我捏着他耳朵的手;我松开来,被他拽着塞回被窝里。
“那么,你要知道的是,当你想着别人会因此产生什么念头而犹豫的同时,你的假设都仅仅只是假设。”
被窝下的手还被他按在掌心里。我蜷了蜷手指,抽也抽不开。
我说:“有根据才有假设。”
里包恩道:“你的根据只是来源于你的判断,而判断会失误。”
他泛着热意的手指向上,扣住了我的手腕。我忽地心生一种脉搏被他握在手里的错觉。只听里包恩的声音坦然地响起:
“因此,最重要的难道不是‘让对方知道’么?”
我不再说话。里包恩也没松手。
道理这种东西谁都懂,所以有区别的是态度。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有几秒,又也许沉默了几分钟,我往温暖的被褥里缩了一缩,复而抬眼。
“也就是说,你想知道。”
“当然。”
“……”我一瞬不瞬地瞧着他看,小声说,“我很想你。”
里包恩:“什么?”
我立刻想要把手抽出来,却还是被紧攥着手腕,顿时心一横。我直白道:
“我说我想你,你不在的时候我都觉得很无聊,上班很无聊,在家也很无聊,出去玩会不无聊一点,但最后回来还是更无聊。每当这个时候,我都很想很想你。”
眼前人的目光落在我脸上,被黑夜朦胧地包庇之下竟显出几分不像样的柔和。
我看见那样的神色,一鼓作气说出的真心话好像跟没说出口一样,有更多的话停留在喉咙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心跳在胸腔里怦怦响,我揪了揪床单,“里……嗷!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