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当然了,我会盯紧你的。”“黑尾叔、哥哥,他一直抢我球。”
“怎么回事啊?你抢回来,我去说说他。”
在一片叽叽喳喳的呼声中,我和佐久早坐到球场边的长凳上。后者递给我一瓶水,我接过并感谢,一边拧开瓶盖,一边观察黑尾那边的动静。
他熟练地应对着俱乐部小朋友的热情,就差没把游刃有余写在脸上。
“你还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啊。”佐久早说。
我喝了口水,润润喉咙。
“嗯。”我回道,“突然遇到失联多久的童年好友,结果发现对方除了名字、爱好……和发型以外没一点是记忆里的样子,谁都难免要消化一下吧。”
说着,我转过头,把话题带过:“佐久早君会留下来看比赛么?”
“很遗憾,我等下还有事。”他看了眼手表,“……时间也差不多了。”
我不是在一堆陌生人之中会无处安放地尴尬的类型,因此只是点点头,跟这位目前唯一的熟人道别。
偌大的馆内偶尔划过短促的哨声,排球落地,学员跑去捡。一些家长模样的人坐在边上拍照录像,不时还有笑声和呼喊声高高地抛起。青春洋溢的气息扑面而来,我缅怀片刻,简单地做一做拉伸。
这把坐办公室的老骨头一活动就咔咔响。
我揉揉肩颈的肌肉,身旁忽然有人把衣服放在椅子上。
黑尾一手叉着腰,见我仰起脸望来,顿了顿,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颈——现在他又令我想起小时候了。旋即,青年挑起眉毛朝我一笑。
“抱歉,我突然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了,明明感觉有很多话想说。”
但他说起话来依然大大方方的。
我看着他在我旁边坐下。既然他不说,那我便率先感慨:“你长大了。”
黑尾:“你知道我为了开场白不是这句话废了多少脑细胞吗?”
我:“最好的开场白就是老套的开场白。”
黑尾大笑起来。他的坐姿变得闲适了些,两条被修身西裤包裹着的长腿自然地屈起,双手则撑在身侧,扭头对上我的视线。“你真是一点也没变。”他说。
我吐槽:“你这句话比我刚才说的还老套。”
“那就是说比刚才的‘最好’还要更好喽。”黑尾道。
我和他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再次笑出声。
叙旧是一件非常不得了的事。它是消磨时间的利器,让人回过神才发现时间不留情地溜走了;它是人际关系查缺补漏的复习本,一聊起来,才知道原来以前的某些回忆并不只有自己孤单地留存着。
我说以前在河堤旁玩,眼睁睁看着你失足落水,吓得我差点碎了。黑尾说记得记得,其实水不深,但是你脸都白了,把我拉上来之后哭了很久;
我说第一次学打排球时我摔倒擦伤,你带来的药膏落在我家,结果都忘了,我到国中时收拾东西才从抽屉里翻出来。黑尾说太记得了,那盒药他回去翻箱倒柜找了半天,找不到了还不敢跟妈妈说。
聊到最后,我半瓶水都喝完了,黑尾也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时间,匆匆表示他去换衣服。
我点头。站起身,正也想去上个厕所,失而复得的童年伙伴却倒车回来两步,凑到我跟前。紧接着,一只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脑袋。
我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黑尾却更高兴了,用力揉了一把我的头发。
他笑道:“真是稀奇啊,以前你好像还比我高一点呢。”
我:“…………”
黑尾:“我有一种走失多年的姐姐找回来后发现她居然是妹妹的感觉。”
我:“我本来就比你大,小子,放尊重点。”
黑尾:“诶?!”
我:“诶个毛啊!”
黑尾铁朗顶着一张三观破碎的脸跑去了更衣室。我上了个厕所,一出来,两三个小萝卜头堵在厕所门口盯着我瞧。
一个小女孩好奇道:“姐姐,你是黑尾叔、哥哥的女朋友吗?”
我平静地摆摆手:“你当我是他远房表姐就好。”
小萝卜们面面相觑,纷纷懊恼地叹了口气。随即,开始嘀咕起什么“我就说吧”、“我还以为能吃到喜糖呢,我姐姐结婚时就给我吃了好多”、“我觉得黑尾叔叔很小气,反正都不会给我们带的”之类的小醋溜话。
我听得很乐,让小孩们不要堵在厕所门口说话,便率领她们回到馆内。
黑尾还没出来,我看着小朋友在排球馆内追逐打闹又被训的欢脱场面,也忍不住开广角拍了一张照片,下意识想要发给谁,却忽地意识到,我甚至不确定我想要与之分享的那个人还在不在这个世界上。
手指悬在聊天列表上踌躇片刻,我抿着嘴,还是发送了照片。
发送给保镖:【[图片]】
附字:【不许说我没锻炼了!】
收起手机。我在原地呆了一会儿,直到脑袋忽然被轻轻弹了一下。
我捂着脑袋,却更愣神地看向来者。换上了一身运动装和号码背心的黑尾铁朗放下手,眼里流露出含着兴味的笑意。
“发什么呆呢。”他说。
我踹了他一脚反击,没用上力气,黑尾却夸张地嗷一声叫。我总算是心情舒畅一些,勾勾嘴角道:“没事,就是有点无聊。比赛快开始了?”
“快了,待会给你介绍队友们。”他一秒正经,“你还是打主攻,OK吧?”
我表示了解,“你呢?”
黑尾神秘一笑,“我一直比较擅长拦网……”
“副攻啊。”
“我还没说完呢,”他说,“但是因为很怀念小时候一起打排球的感觉,所以我和二传换了一下。你放心,对方也能打副攻。”
我看着他。这位如今已经高了我一个头还多点的老朋友信心满满,笑起来的样子倒是和童年最开心的时候还有几分相似。
“放手打吧,主攻大人。”
第34章
我们这支临时拼凑的队伍成员职业简直是五花八门。
除了像我一样的文职社畜,
还有坐银行的,开便利店的(我向她取了不少经),还在读大学的,
在KTV打工的,
甚至当律师的——看着便是一副由黑尾动用了二十多年来积累的所有人脉的场面,但大家相处得倒是颇为融洽。
对面的国中生也是有女有男,
说是比赛,其实更多是陪练。
我站到网前,
正对面的女孩眨眨眼,
对我露出一个相当清爽的笑容。我比了个大拇指说加油,旋即凝视着她只矮了我半个头的身形,
沉默片刻。
现在的孩子营养跟上来就是好……虽然勤快地多运动,
以及保持良好作息也很重要。
我青春期时不仅懒得动弹,
还老是熬夜看书写作业,
现在一想,也是错过了最好的长高抽条的时机。
短促的哨声吹响,馆内所有人都屏息静气。
对面的二传先手发球。
即便不是正式比赛,这样双方对峙的赛场也依旧叫人按捺不住心跳加速。
我站在四号位,微微屈膝,
紧盯着网另一边准备发球的男孩。后者拍了两下球,响亮的嘭嘭声在鸦雀无声的室内清晰可闻。
他继而闭上眼,
两手抱着球,
深吸了一口气,一张青涩的小脸绷得严肃而庄重;再一睁眼,只见那两眼炯炯有神,
迸发出坚毅的、志在必得的神采,右手一抛,
让白、红、绿相间的排球高高飞起。
下一秒,男孩紧跟几步,目光昂扬地追随着球,原地起跳。
眼见是一次气势汹汹的跳发,我们几个业余的大人全神贯注,生怕身子还没热起来就被后生狂虐——就在我侧身后撤,到五号位随时准备接一传之际,对面手臂一抡,排球如炮弹一般飞射而来——
“砰!”
我:“……”
大人们:“……”
被弹飞的排球落到地上,在一片死寂中滚到了墙角。
而站在对方前排中心,也就是三号位的副攻,两手捂着后脑勺,痛得面容都扭曲了。
她弯着腰,黑着脸,咬牙切齿地回过身。发球的男孩维持着拍球的姿势,被队友的煞气一剜,先前的意气风发就像皮球泄了气,登时魂飞魄散,小脸煞白,嘴唇抖了半天,最终磕磕绊绊地抖出一声:
“……别、别杀我!”
副攻一字一顿:“赛前我说什么来着?”
二传的眼泪都快下来了:“对不起我错了你别过来啊!”
青春啊。
我和我的队友都放松了紧张的姿态,相视一眼,不由露出想笑又要忍着的表情。
网的另一边霎时热闹喧天。有的小孩抱着肚子狂笑,有的无奈地捂住了脸,而最为硝烟滚滚的,就是正在被副攻暴揍的二传那边,惨叫声与警告声此起彼伏。
黑尾似乎一点也不意外,爽朗地朝对面喊话:
“Dont
mind,dont
mind,不要紧张,又不是下次就不会打队友后脑勺了!”
对面的少年们立刻吐槽:“这根本是火上浇油吧!”
我两手扶着后腰,和一旁的接应(银行职员)一同笑出声。笑到一半,我忽地感觉到什么,转过头,直直对上黑尾的目光。
他抬了抬下巴,做了个加油的口型。
双方的队形重新站好。第二轮,由便利店老板打出一个稳稳的下手发球。对面的一传倒是也发挥不错,稳扎稳打,直接地把球送到二传手里。
那名发球失误的男孩紧抿着嘴,也许是出于不想再犯错的心情,打得十分谨慎:速度不快不慢地把球托给四号位,离网也不高。这虽然让攻手打得颇为轻松,但即使没被拦网拦下来,也被我方的自由人接到,一传到位。
“来喽!”黑尾喊道。
几乎就在他开口的瞬间,我便已经三步助跑到网前,张臂起跳。风的流动仿佛也滞留在半空。余光里配合及时地闪来一道球影。
赶来拦网的两双手随之压来,却稍显疏漏,能够从中锁定出一个空位。
正正好。
“嘭!”
哨音锐响。
“Nice!”
“打得漂亮,新奈!”
“帅~”
网另一边,国中生们也凑到一块,互相拍一拍鼓励,说着比赛才开始,继续加油。
我甩了甩有点震麻的掌心。这一记不遗余力的重扣把心头若隐若现的不爽利给扣走了似的,我蓦地感到难言的轻松。刚和几个队友碰个拳,黑尾过来一巴掌拍在我背上。
“我托的球怎么样,”他扬起眉毛,“是不是找回小时候的感觉了?”
个鬼啦!
我差点被拍得一个趔趄,嫌他没轻没重,便拿胳膊肘捣了一下黑尾的腰侧,无语道:“你再内敛点就有了。”
他捂着腰,笑嘻嘻地溜了。
不过,虽然黑尾铁朗自称不是专业的二传,但他的确非常擅长审时度势,像个可靠的司令塔,给的球都恰到好处。即使偶尔时机没把握得那么好,也不会造成太大的问题。
我后来如实地夸奖他,这家伙便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鼻子恨不得翘到天上去。
说回赛事。因为时间关系,这次练习赛只打三局。
和大多数比赛的标准结局一样,最后2:1——成年组先毫无悬念地拿下第一局,之后由磨合得鸡飞狗跳的国中组险险地拿到赛点;
到了第三把,大人们的体力反而不如越打越起劲的小朋友,于是采取了速战速决的战术。不是打跳飘球就是猝不及防的短平快,加上黑尾动不动就心脏地用二传进攻,又玩时间差,因此经验不足的孩子们仍然被阴险的成年人摁着打。
除此之外,我们的分数也有不少由对方倾情赠送。
比如二传持球,拦网触网,配合不好接一传时撞到人,队内还叽叽喳喳地吵了半天架;
再比如发球超线,或者本垒打,把强力发射的排球张牙舞爪地打到一旁看热闹的家长头顶的墙上,换来教练的高声训斥和一阵慌忙紧张的道歉声。
正如不尝试就不会知道结果的道理,比赛没有我犹豫要不要来时想象中的那么难打。
代表比赛结束的哨声鸣起,嘈杂的交流声、脚步声才逐渐在场馆内铺开。坐到休息区的地上,接过黑尾递来的水之际,我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手臂内侧和指尖的生理性颤抖。
被运动点燃的气温仍未降下来。
我浑身都出了薄汗,股股热意闷在T恤领口,只简单地用干毛巾擦拭额角与脖颈。放眼一望,其它平时没什么运动习惯的上班族也七零八落地倒在角落,从脸红到脖子,气喘如牛。
看见自己不是体力最差的那个,我感到非常欣慰。
然而我地板还没坐热,面前的光线就倏地被谁遮挡住。我抬起头,黑尾铁朗脖子上也挂着一条毛巾,拎着水瓶,站在我跟前,不怀好意地、如同鬼片一样俯视着我。
“运动完别光坐着,起来我帮你拉伸。”
我毫不犹豫:“谢谢,不要。我自己来。”肯定没好事。
黑尾:“我可是专业的哦。”
我:“不要。”
黑尾:“真不……”
我:“不。”
黑尾:“我记得你以前没这么倔吧!跟谁学的啊!”
这是一句再普通不过的吐槽,我却莫名一怔,脑子里稀疏地闪过几个画面,几个身影,反驳的话虽然脱口而出,但又没那么铿锵有力:“……人是与时俱进的,铁朗同学。”
体育馆的地板是容易清洗、不易打滑的木地板,棕黄色。我还有点没缓过气来。垂下脑袋,我看见双腿在灯光投射下映在地板的阴影,与握着水瓶,搭在膝盖上的手。手臂内侧泛着充血的红。
黑尾的声音从头顶降落。
“反正也不是什么不好的变化。”
他说着,声音近了些。人高马大的男青年径自蹲下了身,用他的水瓶敲了敲我手里的,“抱歉,你不开心了吗?还是只是太累了?”
我实际并没有不开心,最多是突然有点走神,于是闻言还没马上反应过来。
“没啊,道什么歉,我想起了别的事而已……”
我下意识解释,瞧见他一脸“你绝对有情况”的不知是关切还是八卦的表情,顿时板起脸,握紧水瓶敲了回去,“社畜说话时说着说着就死了不是一件很平常的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