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男孩压低的嗓音倏地打断我莫名的思维出游。我回过神,目光从贴着玻璃浮动的小丑鱼上离开。
水族馆深蓝色的基调像一张流动的巨大的纱。这忧郁、神秘而浪漫的色泽映照在络绎不绝的游客的脸上,也以饱满的柔情,层层覆裹着身旁恰到好处地与我保持两拳距离的人。
谎言在海洋面前是不堪一击的。我于是在如梦似幻地浮游的水母、成群穿梭的热带鱼、迎头向上地荡漾着的花园鳗前,认真地,坦诚地转头望着我的贴身保镖。
“我在想,这次邀你一起来冲绳,说不定是我今生做的最正确的选择之一。”我说,“因为我很开心,如果以后还能一起去哪里玩就好了。”
里包恩闻言,反而似乎不以为意道:“是喔。就在想这些?”
我不受影响,面不改色地单纯点了点头,“就是这些。”
跟在我刚落的话音后,里包恩骤然再次开口。
“听你的语气好像并不认为你和我以后不会再一起出去。”
他仿佛听到一桩实在难以理解的,不应当会发生的谜题,口吻不解,看向我的神情却如常地平静,甚至轻描淡写地含着揶揄的笑意:“为什么?”
“……”
原因有很多,不算复杂,但很麻烦。不过……
我的视线回到展览中的海洋生物上。
虽然我只是负责地说出了真心话,并不想在意对方是怎么看待的,更不愿意预设对方的反应。可里包恩话里话外的态度,却让我感到一种没来由的雀跃。
出于成年人的自尊心,我保持了两秒沉默,就两秒。然后重新转过头:“嘿嘿,里包恩。”
迎面又是咔嚓一声。
里包恩放下手机:“笑得像个笨蛋一样就不要搞煽情那一套了。”
我:“我哪有煽情啊!还有你这时候拍我干嘛!”
里包恩:“当然是复仇喽。”
我:“小心眼男……好痛!”又拿列恩敲我!周围还有路人啊!
第29章
好像快乐的时间都如约定俗成似的过得很快。
我拉着里包恩逛完水族馆的展馆,
买了写着冲绳二字的包装精美的波子汽水喝(我只喝了一点,剩下的都让里包恩解决了),拍了两组戴搞怪墨镜和头饰的大头贴,
吃了章鱼烧,
再逛了逛帽子店,太阳就不知不觉地下了山,
变成水天相交线上的一颗甜橙。
手机的照片和视频一次性多了几十条,加上里包恩拍的,
几乎能直接剪成一支完整的Vlog:
除了抓拍到的里包恩穿我的西装外套的照片,
和第一张两个人都热得只穿着衬衫的自拍合照,还有在水族馆、逛街时拍到的小视频。
比如,
里包恩站在海豚馆的玻璃前,
海豚若无其事地在他面前晃过,
结果突然张大嘴想要吓小孩。一旁的孩子纷纷发出尖叫,
里包恩的头顶却仿佛飘过一串省略号。
海豚见还有个小朋友没反应,尴尬地转了个圈,显得有点丧气。
紧接着,就是拍摄者(我)的笑声,调侃着谁让你不陪它玩。里包恩睨了镜头一眼,
这位小绅士随即体贴地伸出手,掌心贴着玻璃;海豚看到原来这个小不点人类不是不会互动,
便用嘴隔着玻璃碰了碰他的手,
才心满意足地游远。
再比如,因为我看到有抽奖活动,又决定痛改前非,
神神气气地杀了过去——抽了一张重在参与奖的明信片和一对四等奖的纪念挂饰,一只是海浪,
一只是帆船。虽然没能抽到头奖,但还是兴奋地挤出人群——然后找不着里包恩了。
而失踪人口此时正站在楼上,趴着栏杆开录像。
视频里的我就像挨个找病处的白细胞一样四处转,发现一楼确实找不到保镖,才满头问号地停了下来,拿出手机,想要打电话。
众所周知,人类在决定打电话时,动不动就会抬起头张望一下。我就在此时顺利看见趴在栏杆上老神在在地围观我找人的男孩。
我的心里闪过一丝幸好不是真的失踪的庆幸,但来不及细想,因为我的手头还拿着刚抽到的奖品。于是,在有点远的俯视视角里,我喊着里包恩,你快看、你快看,接着小跑几步,兴高采烈、洋洋自得地向他举起我的战利品晃了晃。
录制的画面也随之模糊地抖了一下,是里包恩移开了手机,继而便是一声哼笑。
视频结束。那时的里包恩从二楼走下来,我问他想要船还是海浪,他拿了船。在这里,又诞生了一张照片:我的手拿着海浪挂饰和冲绳景点明信片,从对面伸来另一只手,黑色的外套袖口里微微露出深红色的内衬,拎着属于他的帆船挂饰。
之后,我又问他去楼上做什么。里包恩说看到那里有射击摊,手痒了去玩一玩。
下一秒,他就真如黑魔法师似的,凭空从背后变出一个柔软的、巨大的、呆萌无比的一米七等身海豚抱枕,胳膊肘里还夹着几个小玩偶,有河豚、咸鱼、海胆和灯笼鱼等等。
我瞬时吐槽无能地面瘫了片刻。
哪怕是在特立独行的游客众多的旅游胜地,周围来来往往的行人依然情不自禁地往这里看,还有人带着小孩过来问玩偶在哪拿的。
而里包恩回答完了路人好奇的问题后,搂着比他自己还大条的海豚抱枕,一副这是射击摊的上限而不是他的极限的表情向我看来。
“它一次就只能拿这些。”他说。
我终于成功重启吐槽功能:“那不然你想要拿多少啊!你自己打的你自己拿,我是不会帮你的!”
当然,晚上带里包恩去当地举办的小集会玩的时候,那里也支了几个射击摊,奖励比海洋馆的周边还丰富。天黑后,街灯、灯笼与各个摊店的霓虹灯,竞相化作地上的斑斓的阳光,如火如荼地点亮沿海繁荣的整条商业线。
我正好看了里包恩玩过之后自己也想玩,于是特别禁止了职业选手参赛,自诩宝刀未老的神枪手挑杆子上。
以前在校园祭玩,我的准头都很不错,现在试了一试,居然也没有退步。
因为十二发子弹只漏了一发,健谈的摊主在闲聊后知道我是从东京来出差的社畜,为了祝我在冲绳玩得愉快,好心地再免费给了我一个子弹,如果打中就能自选奖品。我非常感动,因此拿出一百零一分的严谨态度面对这最后一次机会。
装子弹,端枪,瞄准仅剩的一个气球。或许是看我认真,摊主也有点紧张地站了起来,在一旁小声地喊加油东京,东京必胜。
我心跳加快,手不由稍稍有所偏移,只好重新瞄准:这个气球的角度和距离都比较难把控。我顿了顿,心里没底,选取一个角度,正打算赌一把,身后却忽地伸来一只手——并不强硬,而是很轻地虚覆着我的手背,把枪身向上再提了一点。
里包恩平稳的嗓音贴在耳后,带着几分不易觉察的鼓励。
“背挺直,右肩放松。”
我照做,扣下扳机,气球应声击破。
摊主一边重新挂上气球,一边吆喝着“恭喜这位来自东京的黑马选手”,围在一边的小孩和家长也煞是捧场地鼓着掌。我不是很好意思地挠挠头,选了一个蓝牙音箱,美滋滋地抱着奖品,把射击位让给别人。
“谢谢你,里包恩教练。”我和保镖穿梭在眼花缭乱的摊位间,半开玩笑道,“这个音响拿回家我们一起用,没事还能听听漫才。”
里包恩相当受用:“不客气。你的天赋比我预想的更好。”
我:“哼哼,也不看我是谁。”
里包恩:“如果以后有进步,还可以获得加入一个很好的黑手党的机会。”
我:“谁家HR这样招人啊!而且我是从一而终的良民好么!”
话又说回来,除了这些以外,还有不少记录储存在手机。为了不跟别的资料混在一起,我给相册分了组,专门开了一个和里包恩的分类。
照片里,小保镖像任何一个普通的男孩一样蹲在金鱼摊边捞鱼,夜幕的垂帘下,红与黄的灯笼明晃晃地勾勒出他小小的影子;
试吃桃子味的香蕉,不太喜欢吃甜的家伙咀嚼两下,就毫不留情地皱起眉头;
还有我拿着手机路过哈哈镜,身形被镜子搞怪地扭曲成扁扁的汉堡胚,抓拍到了里包恩偷笑的下半张脸。
玩到七八点,临海的人行道边便有街头歌手在驻唱。
悠扬的民谣在海风里游荡,近乎饱含爱意地吟唱着对素未谋面的恋人的话语。我踩在细软的沙滩上,刚看完讯息,放下手机后抬头望向夜空下无边无际的大海。
还有不少人在海边散步,或挨坐着依偎。
我不禁感慨道:“这个时候真适合喝点小酒。”
可惜我的感冒还没完全康复,依旧时不时有些咳。否则,要是能喝点酒,吹着风,看看海,这就是一个了不起的惬意的傍晚了。
在我找了块地方坐下之际,一瓶玻璃瓶装的零糖桃子味饮料探到眼前。
我下意识接过饮料,几声衣料摩擦的窸窣后,里包恩盘腿坐到我身旁,手里还拿着一罐蓝山咖啡。
海浪涨涨退退,远处偶尔飘来孩童畅快的笑声;有的游客则在拍照,能够听到忽高忽低的指导动作的喊声。我忽地感到放松。
里包恩适时道:“没买到酒,也不是什么大事吧。”
我侧着脑袋闷闷地笑。开了瓶盖,一手托着脸,一手拿着色泽晶莹漂亮的玻璃瓶,与同样开罐凑来的咖啡易拉罐碰了一碰,“干杯。”
休息闲聊时,里包恩问我怎么不穿之前新买的衣服,我这才想起今天穿着衬衫西裤晃了一整天。
“毕竟出发前发现感冒了,我也不确定能翘班玩多久。”我说,“所以避免有什么突发情况,还是等以后真的出去玩,而不是出差的时候再穿吧。”
不过没想到野末前辈是名不虚传的好人,说没工作是真没工作。刚才在小群里问我们的下落,不仅是我,波岛和佐久早也在外面逛,野末前辈只叮嘱了几句注意安全,早点回酒店之后跟他汇报,就没有下文了。
想到这里,我全心全意地点赞道:“不戴任何帅哥滤镜地说,野末前辈真是个顶天立地的好人啊,又成熟又稳重,怪不得公司好多同事想方设法要搭上一句话。”
据说在他部门上班甚至每天都有动力。我觉得老板应该给他加工资才对。
里包恩喝了口咖啡,静静地听完,接着似乎哂笑了一声。
“你也是?”
我一愣,蓦地想起缀在野末前辈脚后跟后面,如同冰镇的门神般的外川同事,抽了抽嘴角,“……算了,我可不敢。”麻烦得很,“况且野末前辈也不是我直系领导,我没事往那边跑也没意思。不在背后说他了。”
说着,我把没喝完的玻璃瓶盖上,放进包里,伸了个懒腰。沿着浅浅的海岸拍照的游客们不时发出笑声。我转头看向里包恩。
他捋着鬓角,圆圆的帽檐掩住了眉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应该是没听到我再开口,男孩才抬起头,对上我的视线。我拿着手机,指了指不远处看着像大学生的游客,偷偷朝他眨了眨眼。
于是,今天唯一一张拜托别人帮忙拍摄的合照存进了双人相册里。
我们盘腿坐在沙滩上,闪光灯一打,背景是夜晚深沉而悠远的天与海;我在脸颊比了一个耶,脑袋凑在里包恩旁边,后者一手拿着咖啡罐,一手在突然刮大了些的海风中按着礼帽,唇边带着一抹微笑。
而我另一只手放在膝头,一只小变色龙趴在掌心,探头探脑地,也睁着大眼睛面向镜头。
第30章
出差最后一天,
主要干一些收尾工作,但并不比前两天闲。
这天我和波岛搭档,跑了一早上,
回来还要接着写材料。而我的直系领导也一点不肯给我省事,
早早地把回东京后的工作安排投送到了我的邮箱里,表示上头要得很急在线等,
其实一点也不急。
我深知其中尿性,冷笑一声,
回了个收到就闲置了。有什么事等ddl再说。
忙到傍晚,
野末前辈带我们去三藤小姐家做了客。
甲方依然是那个随性又贵气的甲方,自己给足了礼仪的同时,
也不要求别人拘泥于礼数。她在有卡拉OK的大院子里请我们吃肉质上好的烤肉,
技术娴熟,
肉汁饱满,
香飘四溢。晚上闲聊,倒也没怎么谈工作的事,而是扯扯家常,讲讲笑话,就像去一个老朋友家玩似的,
一晚上就这么过去。
三藤小姐的身旁仍陪着一两个长相秀美、性情温和的花季少男;她笑起来的样子始终大方又爽朗。
只是带领我们参观书房的时候,我注意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在摆满绿植,
藤蔓张扬地、生机勃勃地缠绕着巨大的落地窗,
如同小型的森林博物馆一般的书房里,静静地放着一盆低垂的铃兰。
一张保存良好的合照躺在那一朵朵小帽子般的白花下,两个穿着学生制服的少年被时光凝固在其中,
一个低着头微笑着说话,一个仰着脑袋大笑。
约莫到九点钟,
我们就这么告别了。
因为要赶明早的飞机,我和波岛回到酒店,就打算早早睡下。我先洗完了澡,穿着浴袍收拾行李。不一会儿,波岛也抱着衣服进去,浴室响起淋浴声。
我翻了翻衣服,清点半天,挠挠头,忽而抬头朝向浴室,“小波,你有看到我的领带吗?”
“哪条——?”波岛的声音仿佛闷在洒着水的空桶里。
“纯黑的那条,我记得我昨天还戴着的。”
“好像没有哎——你昨晚回来的时候戴着吗?我不太记得了。”
我摸着下巴,仔细回忆半晌,也同样记不太清。我就记得昨晚和里包恩玩完一趟回来,又累又困,鞋子里还进了点沙粒倒不干净。确定男孩也回到住处后,我随便冲了个澡,倒头就睡了。再一睁眼就是一整天的工作。
一条领带,丢了倒也没什么。只是戴了好久,多少还是有些舍不得。
我倒了杯水,清了清嗓子。三藤小姐推荐的医生开的药很有效果,我几乎觉得感冒要痊愈了。现在只是偶尔会猛咳一下,有点鼻塞,喉咙已经没再发炎。
就在我捧着杯子小口小口喝水之际,酒店的门被敲响。
我:“是谁?”
外头:“客房服务。”
我一手拿着水杯,趿拉着拖鞋趴到猫眼上一看。不看不知道,一看又差点被自己口水呛死。
一名穿着酒店员工制服的男孩推着清扫车,站在门口,仿佛知道我在看似的,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抬了抬质朴的员工帽。他那黑黢黢的眼睛在走廊明亮的灯光下微微闪烁,神色如常。
我拉开门,好整以暇地倚着门框。
“我可没叫客房服务。”我面无表情道。
小员工从善如流:“你昨晚有东西落在我这了,小姐。”
不要说得好像那种奇怪剧情里的台词啊!
我心下一震,警惕地四处望了望,确定走廊没有别人,才绷着脸,不轻不重地瞪了他一眼。
“什么东西?”
男孩从兜里拿出一卷领带。它被固定好,像一团安静的小寿司躺在他掌心。
居然是我找不到的那条。
“……诶,”我一怔,一边诧异地回想昨晚什么时候放在他那了,一边放松下来,伸手要拿,“我就说怎么丢了,原来我昨天脱下来没放包里么?”
话音未落,我手伸去,他却没给,而是反把领带握在掌心里,倒过来。
我只好把手掌朝上,让他将领带轻轻放到我手里。指尖隐约擦过我的手心。
“你昨天赶着挤去抽奖前嫌热,一摘就顺手塞我口袋里。忘了?”里包恩收回手,明显是看出我一脸记忆丢失的模样,好心地解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