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她拐弯抹角替太子秦璋的妻儿求情,他不是听不出来。他与太子秦璋并无任何龃龉,也早在回京前就见过丁如玉写给其祖父丁赞一的信,知道丁氏无辜,也知道其腹中胎儿多半是女。他现在并没有想除掉丁氏。
所以,当听到她曲折迂回地替丁氏及其腹中胎儿求情时,他先是欢喜她和他想到了一处,但很快,这些欢喜又被一种淡淡的酸涩和不甘所代替。
她就这么不信任他?就是这么想他的?
“是的。”秦珩一本正经点头。
莫名的怒气袭来,还夹杂着一丝酸楚之意。秦珣压下这种怪异的感觉,眉峰微蹙:“假皇孙一事,你之前可曾知道?”
摇头,秦珩忙否认:“不知道。我一个做小叔子的,自然也不能去看看皇嫂是不是真的生了。”
她有心想替丁如玉等人求情,可她现下还不清楚此事的主谋到底是陶皇后还是丁如玉,求情的话,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秦珣垂眸,听她否认,不由地唇角一勾。然而,他口中却道:“是吗?可是陶皇后却说是你的主意,是你想做摄政王……”
“没有没有……”秦珩连忙摇头,“我这人不聪明,我当不了摄政王的。”她极诚恳道:“父皇临终之际,我就在跟前。我要是真想当劳什子摄政王,也就不会急着派人去接皇兄回京了……我知道父皇是想传位给三皇兄的。”
说到这里,她声音不自觉低了下去,带了一些赧然:“当然,我派去的人没接着皇兄就是了。”
她暗暗叹息,陶皇后真的这么说吗?想到先前陶皇后拿着她身世的秘密威胁她,要她做摄政王辅佐小皇孙。又想到今日之事,她原本因为太子秦璋而对陶皇后生出的那一丝好感也消散了。
她本就不是多重感情的人,从小到大她想的都是如何瞒着秘密,熬到封王出宫。在她接触的人中,唯一能让她生出亲近之意的,只有太子秦璋。可如今他也不在人世了。
秦珩双目微敛,继续道:“还请三皇兄明鉴。”
秦珣神色淡淡,不置可否。沉默了一会儿,他才轻声道:“雪停了。”
“啊?”秦珩站起身来,隔窗眺望着殿外,却什么都没看到。雪停了吗?
“晚膳就在这里用吧。”秦珣微一沉吟,说道。他当然相信这事儿跟她没关系,不过听她自己亲口否认,言语中似是对他颇为信赖,他心头又莫名涌上一些隐秘的欢喜。还没等他想明白这欢喜从何而来,他就已经开口留她用膳了。
“是。”秦珩应着,她心里有些乱,更多的是迷茫。她摸不准三皇兄的态度,他留她用膳,不再提方才之事,是信了她的话,放过了她?
可她自己并不敢完全放下心来。
父皇刚下葬,御膳房准备的膳食格外素净清淡。
两人奔波忙碌了一整日,也都饿了。秦珩到底是顾忌着面前之人是准皇帝,比平时更小心了一些。
秦珣此刻的心情有些复杂,离京三年,他也是今天刚回到皇宫。皇位之争已经结束,整个皇宫,乃至京城都在他的掌控中。他只用安心等着登基大典就行了。不过他登基之际,肯定是要大肆封赏的,旁人倒也罢了,对她的封赏,需得好好考量一番。
用了膳,秦珩寻思着,她好像也没有必要在这儿继续待着。与其等他下逐客令,不如自己有些眼色,主动请辞。于是,她试探着开口:“时候不早了,三皇兄……先歇着吧?”
秦珣挑了眉,他看了一眼沙漏,轻轻“唔”了一声,静默片刻后,方道:“不急,等会儿让人送你回去。”
他都这么说了,秦珩也不好再坚持,只得再坐下。可是她不大明白,三皇兄让自己留下来是要做什么。
他先时说是有话问她,可半天也没问几句,就那么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她,看得她心里毛毛的,有些怯,又有些茫然。
她抬眸欲与他对视,而他却移开了视线。
秦珩更费解了,甚至暗暗猜测,是不是三皇兄正在犹豫该怎么处置她?难道他此刻正在皇位的稳定和血缘亲情之间艰难选择?
想到这种可能后,她脊背挺得更直了,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膝上。
她心想,要不要再委婉表明一下忠心?说明自己不恋权势?再跟陶皇后划清界限?
……
她思绪飞转,然而落在秦珣眼里,却只是怔怔的,干净的脸上半点表情也没。
今日他们父皇下葬,她也是一身素服,更凸显得她五官精致,容貌明丽。
他目光从她脸上逡巡,不知怎么就想到了那年四月。
轻咳一声,他驱走那些莫名的烦躁,温声问道:“你喜欢哪里?”
“……”秦珩微怔,下意识看向他。她略一思忖,心想,莫不是要商议着给她封地?她心里一喜,心跳不自觉加快了几分。
她喜欢哪里?只要不是京城,只要是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她都喜欢。哪怕是贫瘠一些,哪怕是失却皇子身份,也无碍。
但她很清楚,这话是万万说不得的。于是,她只呆呆地道:“皇兄说什么?”
秦珣皱眉,摆了摆手:“罢了,这事儿以后再说。”
本朝公主多是出嫁前才定下封号、封地。父皇刚下葬没多久,封地和封号可以先缓一缓,而且她的身世也不宜现在就公布。
“哦。”秦珩喜意顿减。悄悄看了三皇兄一眼,她心想,他好像真的有些莫名其妙啊。
罢了,不想这些,只要他能不为难她,且准许她到封地去。她哪怕天天祈祷老天保佑他事事顺心呢。
秦珣能隐隐察觉到流淌在他们之间的尴尬,他很不喜欢这种感觉,但是他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打破这种尴尬。
他心里忽的生出一个念头来:他知道她同秦璋交好,莫非她和秦璋相处,也是这么让人不自在吗?应该不是吧?陶皇后知道她的秘密,多半是从秦璋那里知晓的。可是又是怎么知道的……
眉峰微蹙,秦珣轻声道:“我教人送你回去。”
“嗯。”秦珩大力点头,莫名松了一口气。她想,可能是三皇兄已经是准皇帝的缘故,和他单独相处,她难免紧张。
身上披着阿武不知从哪里寻来的三皇兄旧日所穿玄色大氅,秦珩颇有些受宠若惊。当她站在景昌宫门口,看到备好的软轿时,她更加惊讶了。
紧了紧身上过长的大氅,她小心提着,唯恐下摆粘上泥渍。
阿武眉眼含笑:“殿下,请。”
夜色沉沉,秦珩冲阿武点一点头,深吸一口气,坐上了软轿。
软轿行得极稳。
秦珩摸了摸身上不属于自己的大氅,心头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
看今夜的情形,三皇兄似乎并不想为难她,反而隐隐有种他想拉拢她,善待她的感觉。
她细细思索,心说好像也不难理解。他们只有兄弟四个,老大老二又都不在人世了,她这个四皇子,既无亲信,又无实权,长到十六岁,所拥有的也只是老实呆木的名头。三皇兄只要稍微了解一下,就会确定她对他构不成一丁点的威胁。留下她,既不影响皇位,又能博得好名头,何乐而不为呢?
这么一想,她心里踏实了许多。
景昌宫与章华宫并不远。不多时,软轿就将她送回了章华宫。
掬月姑姑迎上来,惊道:“殿下,你怎么……”
秦珩抬手制止她的话,轻声道:“咱们回去再说。”
“诶。”扫了一眼四殿下身后的人和软轿,掬月连忙噤声。
待回到章华宫后,掬月才急道:“三殿下没为难您吧?啊呀,真是,三殿下这个时候回来……”今日三殿下忽然回宫,她也听说了。后又听说四殿下被三殿下带走,她不禁万分担心,偏偏什么都做不了。
秦珩不欲让她担心,摇头道:“没有。三皇兄待我很友善。”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大氅:“瞧,他怕我着凉,还特意教人寻了大氅给我,又命人用软轿送我回来。”
掬月早注意到了她身上的玄色大氅,听她这么说,略略放心:“是啊,是啊,那敢情好。”
“我在三皇兄那里用过饭了,姑姑帮我备一些热水吧,我想沐浴。”
掬月自去忙碌。
而秦珩则轻叹一声,心生烦躁。
三皇兄对她的态度,着实有些古怪,教她琢磨不透。她定了定神,心想,既然三皇兄决定兄友弟恭,那她少不得配合一二。反正孝悌之道,是她从小就学的,肯定不会让他失望。
新帝登基大典定在十二月初,礼部忙,宫里也忙,上上下下都在准备着新帝登基事宜。
期间有人提起假皇孙一案,请示嗣皇帝,关于涉案人员,究竟该如何处置。——假冒皇孙,图谋皇位,这是谋逆大罪,牵扯甚广,且此事关系到陶皇后、前太子妃等人。
这件事,到底怎么处理,还得皇帝点头。
秦珣倒也不避讳,直言:“该怎样就怎样,查明真相,按律处置就行。”
话是这么说,他不能明着治陶氏的罪,单单一个“孝”字压下来,教他不能随心所欲。不过,下面人都不笨,知道这种事情,势必要往旁人身上推。
是身边人蛊惑、欺上瞒下、胆大包天、肆意妄为,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而陶皇后等人并不知情。而今真相大白,陶皇后方知被骗,怒火攻心,一病不起,只能静养,不宜见人。
先前四次行刺秦珣的人,而今也被查出来了,正是定方伯陶仲卿。听说陶家下了大狱,陶仲卿兀自骂个不停。
至于那个假的小皇孙,本就是早产儿,身体极弱,见了风,开始发热。传闻新帝仁慈,令太医为其看病……
有人私下议论,说新皇帝仁善醇厚,慈悲心肠,是百姓之福
……
这些传言,秦珣略略也有耳闻,然而他只是皱了皱眉,心下颇不以为然。
他并非是要放过陶氏以及那个假冒的小皇孙。只是他登基在即,暂时不宜杀人。等几日,他等得起,而且等这几日就能博个不错的名声,何乐而不为呢?
秦珣其实有心趁着登基的机会,将四皇弟的身世挑明。但是思虑再三,他终是没能决断。他想,他似乎并不是很想现在就将这个秘密公布于众。
这些日子,他和她相处算是和睦,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他们之间隔着什么,有种莫名的尴尬。
登基大典在即,秦珩心里的紧张只怕比秦珣更甚。历来皇帝登基,都会封赏。先前三皇兄还未回京时,曾有人建议立小皇孙为帝,封秦珩为齐王。可是,随着三皇兄的回还,大家都知道了小皇孙是假的,齐王一说,自然也就没人再提及了。
她倒不在乎齐王不齐王的,她紧张的是三皇兄到底会如何安排她。
从目前来看,陶皇后大约就是等他登基以后,悄悄处理掉。已经被太医们断言怀的是女胎的丁如玉每日有太医照拂,珍贵药材不断,又有当日她写给其外祖父丁赞一的信件作证,她和她腹中胎儿大约是能活下去的。
陶家下了大狱,陶皇后身边的人都被清理了,朝中太孙党们也有变化。
……
唯独秦珩有种前路未知的茫然。三皇兄待她似乎是不错,有时会召她过去说会儿话,问问她这些年在宫里的一些事情,或是追忆一下往昔。
秦珩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她在宫中一向安安静静,不出挑,不生事,真正印象深刻的事,并不能对人讲。可他问起了,她只能挑挑拣拣,寻一些符合自己形象的,又勉强称得上有意思的来回答。至于往昔?那就好笑了。她和三皇兄同在上书房读书数年,也没搭过几回话。他们有什么往昔可忆?
哦,是了,好像真有那么一点。
秦珩在记忆力扒拉扒拉,想到三皇兄出征时,来找她告别,她随手拿了一块玉珏给他,说是姨母的遗物。她本想提这个,但话到嘴边,她又改了念头。——万一三皇兄把那块玉珏扔了,那就更尴尬了。
于是,她只得改而回忆季夫子。
秦珩有点惧怕三皇兄找她说话了,她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
可是秦珣似乎对她不错的样子。她不在他跟前时,他见着什么好东西,还会教人赏赐给她。
可越是如此,她心里的不安越重。
三皇兄到底是想干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么么哒,么么哒,么么哒
我好想一直放假。
第125章
番外:前世12
新帝的登基大典十分隆重,他尊了寇太后为太皇太后,
追封生母为太后,
三个已经下嫁了的公主均加封为长公主……
唯独陶皇后和四皇子秦珩半点封赏也无。
陶皇后倒也罢了,众人隐约知道她同先前假皇孙一事有牵连,
而且如今尚在病中。而新帝对四皇子秦珩的态度,就有些教人捉摸不透了。
秦珩先时惴惴不安,寻思着按规矩,
三皇兄该给她封王,
教她离开皇宫的。即使现在不愿她去封地,也会教人为她看宅邸,
为她在宫外建府。她已经十六岁了啊。
她提心吊胆了好几日,
琢磨着是不是三皇兄要寻了机会来收拾她,
不想麻烦了,所以对她无任何敕封。可是渐渐地,她又发现并非如此。看他三天两头寻她说话,
又时不时地赏赐嘉奖,
仿佛是格外看重她。冬至祭天时,
也教她随行。
秦珩想不明白,
也就不想了。她老老实实仍每日到工部去当值,
面对旁人或明或暗探询的目光,她只作不曾看见。
自从陶家下狱以后,
墙倒众人推。又有人忖度着新帝的心思,弹劾陶家,甚至整理出了陶家的“十大罪状”。
秦珣瞧着这些罪责,
有的确有其事,有的就显得牵强附会了。他冷眼瞧着,心说仅凭证据确凿的那几条,就能除掉陶家了。
大理寺的官员对陶仲卿已经审了又审,于定案之际向新帝请示。秦珣只轻叹一声,说道:“按律处置吧。”
“是。”大理寺卿应着,犹豫了一下,却又道,“皇上,那陶仲卿声称有重要东西要交给皇上,希望能将功补过……”
秦珣轻嗤一声:“将功补过?他从外面抱了男婴来假充皇孙,他又派杀手四次暗杀朕,他有什么功劳可以补这些过?”
“这……臣不敢妄自猜测。“大理寺卿道,“不过他言之凿凿,自称手上握着重要证据。”他顿了一顿,又道:“是能让江山永固,皇上心安的证据。”
秦珣双目微敛:“是么?那就教他把证据呈上来吧。”
他倒有些好奇了,这陶仲卿手上所谓的“重要证据”到底是什么。
大理寺卿退下后,秦珣又见了几个大臣,继续处理政务。
天色不早了,阿武忙教人掌灯。
秦珣微微一怔,才问:“什么时辰了?”
“回皇上,刚交酉时。”
“嗯。”秦珣唇角微勾,“摆驾章华宫。”他今日还没有看见过她,也不知道她今天一天都做了什么。
秦珩自工部回来时,已经挺晚的了。三皇兄登基后,她作为一个快要成年的皇弟,在宫里头隐约有点不安,也不好久待。她在工部快两年,并不算多忙碌,也就这一段时日,她不敢清闲,没事也要找点事来做,拖延着,迟些回宫。
今日秦珩心情不错。工部的杜子清杜侍郎,送了她一个精致的鸟笼。鸟笼里,有一只不知是何材质所做的小鸟。只要一按机括,鸟笼打开。在小鸟的尾巴上轻轻一按,小鸟就会转着圈同时发出啾啾的叫声。
年纪轻轻的杜侍郎一本正经给她演示了一遍:“小玩意儿,我自己做的,就当是给殿下的生辰贺礼。”
他们共事了一年多,也是去岁到河东赈灾时,才勉强熟稔起来的。今年四月里,秦珩无意间得到一本古籍,翻阅时被杜子清给看到了。他眼睛发亮,求着她转让给他。
秦珩看那古籍多是机械相关,又知道杜子清对此极感兴趣,也不多话,直接赠给了他。他千恩万谢,作为报答,他从家里拿了不少有趣的玩意给她。
这种会动会叫的假鸟,是秦珩之前从未见过的,不免觉得新奇。可是,她想了一想,说出口的却是:“我的生辰?距离我的生辰还有半个月呢。”
杜侍郎愣了愣:“那殿下就拿着玩儿,等殿下生辰时,我再找个别的。”
做这玩意儿省时省力还省钱,不过瞧着四殿下挺稀罕的。
秦珩连忙摆手:“不了,不了,就这个了,就这个了,挺好的,我很喜欢。”
她往年生辰,得到的贺礼是金玉等物。贵重是贵重,可是远不如这种小玩意得她的心。
杜子清松了一口气:“喜欢就好。”
秦珩一路提着“鸟笼”回宫,刚到章华宫,她就心头一跳:皇上驾到了。她一琢磨,她去工部是当差,拎着这么一个小玩意儿回来可不大像话。
她站在院子里,环顾四周,最后,视线凝在那棵两合抱粗的梧桐树后面。嗯,藏个鸟笼绰绰有余了。
然而还没等她走到树后面,就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你在做什么?”
秦珩心里一惊,手中的鸟笼“哐当”一声,应声落地。她抬起头,讪讪一笑,匆忙行礼:“臣弟见过皇上。”
秦珣站在不远处,目光逡巡,最终落在那个鸟笼上。
鸟笼打开,一只灰不溜秋的鸟儿站在地上。
“那是什么?”秦珣皱眉。他在这里等了她好一会儿了,她竟然是在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