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秦珩暗暗叹一口气,心说这贾四张也是奇怪,连派一个下人来帮忙都不曾。她哪里知道,贾四张原本也想过派两个机灵又美貌的婢女来伺候晋王殿下,照顾其饮食起居。但一开始就被晋王拒绝了,而且后来王爷身边又莫名出现一个绿衣女子,贾四张更不敢再送女人了。——看王爷对这绿衣女子颇不一般,他再送人过去,弄巧成拙反而不美。
于是,在离开此地之前,皆是由秦珩与白七等人照顾晋王殿下,且分工异常明确,端茶递水、喂药念书的事情由秦珩来做,而白七则要负责晋王殿下更衣洗漱等事。
秦珩对此毫无异议,也觉得十分合理,毕竟皇兄受伤了,不同以往。而白七却是大为不解,王爷单手换衣,速度之快,令人咋舌,且沐浴洗漱,根本不让他插手。怎么也不像是行动不便,严重到需要人倒茶的地步啊。
——当初在北疆时,王爷右臂受过伤,那段时日,王爷依旧跟寻常士兵一样,也拒绝了伺候的亲兵,事事亲力亲为。
是半年不打仗懈怠了?还是军营里兄弟们说的情趣?
白七年纪小,且事关王爷,不好问别人,只能将疑问深埋心底。
他们一行按照秦珣的计划在第三日上,离开河东。
贾四张暗松一口气,虽说晋王殿下帮本地除掉了匪患,但是考虑到王爷之尊,在此地久留,恐再生祸事,他心里是巴不得这一行人早日回京。
当初从京城前来剿匪时,晋王与黑风骑一道骑马前来,一路星夜兼程。回去时,黑风骑仍是骑马,晋王殿下却因为手受伤的缘故,改坐马车。——作为一行人中唯一的女子,秦珩自然也在马车中。
这两日,秦珩在皇兄跟前帮忙端茶递水,喂药读书,偶尔提一句自己不想回京,或是回忆一下早逝的二皇姐,以期皇兄改变主意。
秦珩心知皇兄不会告发她,他如今封王,恐怕也早在外面建了府邸,要藏一个人,还是很容易的。可是她自己私心里,并不想回京城。
她过去十多年认识的人,大多都在京中,而且那十几年她胆战心惊,过得并不快活。即便是京城中无人会察觉她的身份,她也不想再回到那个地方。
然而她很清楚,皇兄不愿意听到这种话。她眼下不好违逆他。她想,他一向待她好,近来也有软化、原谅她之意。那么假以时日,想来他不难明白,教她自行离去,对她而言,才是最好的。
晋王殿下嫌一行人员太多,恐多有不便,就只留了几十个黑风骑在身边,其余人等要先行回去。
秦珣口中虽说要早日回京面见父皇,可他的行动却不大像这么一回事儿。当初来河东,披星戴月,快马加鞭来到河东。现在则慢悠悠的,不慌不忙,能宿在客栈,绝不宿在野外。
是以,一路同行的秦珩也没受多少苦,她此行中对兄长格外关切。先前从未认真照顾过人的她,头一次发现自己竟也能细致体贴。
皇兄看她时,眼中的浮冰似是在一点点融化。
她心中颇为欢喜。
这日午后,他们刚行不远,就天降大雨。好在附近有一家颇大的客栈,他们一行连忙进了客栈。
“白七,你先服侍王爷换上干净衣衫,我到后面厨房看看。”安顿下来后,秦珩吩咐白七。
这才数日,白七已然习惯了接受她的吩咐,当即应道:“好。”
秦珩撑了把油纸伞,到后院厨房,想看着煮一些姜汤。她知道,淋了雨,喝姜汤能驱寒。——但是煮姜汤这种事,她亲自做和别人做就又不一样了。
如今离开河东,周围黑风骑的人,她一个也不认识,有时嫌麻烦,干脆不戴冪篱。
秦珣手上的伤,已经差不多痊愈了,但是裹伤的细麻布还未拆掉。他自行换了衣衫,走出房门。
恰好,隔壁天字一号房的客人也打开了门。
两人一打照面,俱是一怔。
秦珣黑眸沉了沉,心中暗惊:皇叔?
眼前这个人三十左右年纪,一身青衫,容貌俊彦。正是数年前他曾在宫中见过的睿王秦渭。
当年见面时,睿王二十来岁,还有几分青涩,今日一见,他虽气质比当年成熟了不少,但容貌仍同先前一般无二。也正因为此,秦珣才一眼就认出了他。
对方看见他,愣了愣,狭长的凤眼微微眯起:“等等,你是我三侄儿?”不等秦珣回答,他唇角就扬起了一抹笑意:“还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相隔多年,秦珣早不复当初的少年模样,也难为他能认出了。
秦珣双目微敛,拱手施礼:“侄儿不想,竟在此地得遇皇叔。一别数年,不知皇叔近来可安好?”
他跟这个皇叔交情泛泛,也只多年前见过那一回。他对其最深的印象,是当年在寇太后的千秋节那幅吴大家所画的观音祝寿图。
睿王笑了笑:“好,当然好。无家室之累,闲时游山玩水,十分的惬意。倒是你,如何会在这里?”
秦珣正要回答,又听皇叔道:“哪有在门口说话的道理?不请你叔叔喝杯茶?”他微微一怔,沉声道:“皇叔,请。”他重又打开了门,请睿王进内。
睿王虽是他亲叔叔,但两人没什么交情,而且秦珣也知道,父皇早年很提防此人。秦珣自然不会傻乎乎的去与其相交。
只是他一思忖,此地属睿王封地,他经由此处,未去拜访已属失礼。如今偶遇,若再一味远离,那就更说不过去了。
他亲自给睿王倒了茶,歉然道:“出门在外,一切多有不便,还望皇叔海涵。只是不知皇叔,缘何会在此地?”
睿王挑眉:“本王方才不是说了么?游山玩水,谱写新曲。你不会以为,本王每日待在家里,这曲子就哗啦啦地写出来了吧?”他叹道:“一人、一埙、一童,足矣。”
皇叔爱音乐,秦珣早有耳闻,也不以为意。他只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是侄儿莽撞了。”
他心里有些后悔,他若晚出门一会儿,与其错过也就好了。他并不是很喜欢这一突发事件。他双目微敛,甚至对这次意外相逢也产生了一丝怀疑:真是偶然么?
“你怎么会在此地?”睿王把玩着手里的埙。
秦珣沉吟片刻,方缓缓说道:“侄儿前些日子在河东附近剿匪,如今正要回京复命。”
“是这样啊,本王还当你是要到封地去呢!”睿王扬了扬眉,“说起来,我那老四侄儿,确实是没了么?”
秦珣瞳孔微缩,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嗯。”
“真是可惜了,一个老实孩子。”睿王叹道,“本王记得,他还欠了本王一样东西。”
老实孩子?秦珣低头盯着茶中浮沫,瞧,谁都以为那是个老实孩子。然而他口中却道:“他欠了皇叔什么?”
睿王正欲回答,掩着的门忽然被人推开。“哥哥,快来喝姜汤!”女子的声音清甜悦耳。
秦珣脸色一变,暗道不好,他猛抬头,果见秦珩正端了姜汤站在门外。
姜汤煮好,她盛了一碗,匆忙端了过来。她手里端着姜汤,不好开门,还是用手肘推开的门。然而一进门,她就愣住了。
房中除却皇兄,还另有一人。
那人的长相颇为眼熟,记性不错的她,绝不会认错。——这不是皇叔么?
秦珣皱眉冷斥:“没看到有客人,还不快退下!”
“哦?哦哦。”秦珩忙低了头,“是,王爷。”她也来不及放下姜汤,转身就走。
睿王盯着门瞧了一会儿,才回过头来,笑笑:“本王自以为日子惬意,无人能比。但今日一见,方知比起你来,还差得远。”
“不知皇叔此话何意?”秦珣面无表情。
第50章
不妥
皇叔挑眉:“难道不是么?你出门在外,
有美人相伴,
不比你叔叔我只有一个小童要惬意自在的多?”
“美人相伴?”秦珣一怔,
旋即明白他指的是谁。皇叔是把瑶瑶当成了他的姬妾之流?他正要摇头否认,
但电光石火之间,
他猛然意识到不妥。
若说不是,他该如何介绍她?
睿王扫了他一眼,神情戏谑:“方才打眼闪过,没瞧清楚。怎么难道在你眼里,
她不算美人?是个丑八怪?”
秦珣面前倏忽浮现出她那张端妍明丽的面容,
轻声道:“她自然算是美人。”
她的相貌,
跟丑沾不上边。以前做男儿时,她看着呆呆木木,又刻意扮丑,
确实有损于美貌。如今换作女装,
不再装呆扮笨,
气质迥异。兼之她喜爱鲜艳的衣裳,
虽不施脂粉,
仍容色绝丽。
“哈哈,这就是了。本王就说嘛,
难道你出门在外,
会带一个貌若无盐的在身边不成?”皇叔面带得色。
秦珣心头一跳,
一种无法忽略的怪异感充盈在心间。她是他皇妹,却被人误认为是他的“美人”,偏偏他又不好解释。
“本王听她,
叫你哥哥?”皇叔啧啧两声。他这声“哥哥”捏了嗓子,叫的颇为缠绵暧昧。
秦珣心中一凛,双目微敛,没有作答。
“我原本还想着是哪个公主呢,再一想,公主怎么会出现在这穷乡僻壤?只怕是你的房里人儿,果然没猜错。”皇叔喝了口茶,“真是,怎么不让她把姜汤送过来?”
听到“房里人儿”,秦珣微眯起眼。他心知皇叔是误会了,且误会得很严重。但偏偏他此刻不能去极力澄清,也不能任皇叔再误会下去,他只含糊说了一句:“皇叔想错了,她不是我房里人。”
“不是?”睿王面露诧异之色,“那倒真是我想左了。”他虽这么说着,可心里对秦珣的话,犹自怀疑。不过转念一想,他对秦珣的否认,也就勉强能理解了。
他虽不在京城,却也听闻此次秦珣是奉命剿匪。三月初虎脊山的匪盗就被剿灭,如今都四月中了,秦珣才只行到此地。焉知不是佳人在侧,耽误了归程?但这理由,却不能外人所道,自然要遮掩一二了。
见皇叔不再往歪处想,秦珣略略松了一口气,眸中越发幽暗难明。
那厢秦珩端着姜汤退出房门后,心中惴惴不安,好半天脸色才恢复正常。她不知道皇叔看清她的容貌没有。
若皇叔看清了她的脸,又认出了她,该当如何?——数年不见,她见到皇叔,一眼便能认出。推己及人,皇叔也会不会一眼就认出她?
她对自己说:莫怕,莫怕,即使真瞧着她眼熟,也未必敢往那方面想。这世上恐怕也只有皇兄一人在“四皇子已死”,她又身着女装,还以袖遮面的情况下还能笃定她就是她吧?
说起来,皇兄对她倒知之甚深。
秦珩心里乱糟糟的,她的房间就在皇兄的隔壁,怕撞着熟人,她此刻也不好回去,干脆端着姜汤下了楼,想另寻他处。
谁知在楼梯口,偏巧碰见另一个熟人。——周成正要上楼。
两人一打照面,周成的眼睛瞬间就亮了:“六姑娘?!”
他此次跟着三殿下回京,虽然与六姑娘一路同行,但是却鲜少有说话的机会。六姑娘每日与三殿下一起待在马车里,接触的只有三殿下一人。
他其实有些话相对她说的。
秦珩神色淡淡,她轻轻嗯了一声。自与皇兄重逢以来,她并未再与周成说过话。一则没机会,二则没必要。
——周成说到底是皇兄的人,不是她的。在她与皇兄之间,他早就做了选择。可惜她还曾以为他会真如他所说,原来也是骗她的。
“姑娘煮的姜汤么?”周成试着搭话,心里莫名酸涩。那半年,他可没叫六姑娘进过厨房。如今六姑娘竟亲自下厨煮姜汤。
“嗯。”秦珩点头,“周成,你让一让,我要下去。”这姜汤虽然不重,她已经端了一路了,她想放下来好好歇一歇。
楼梯不宽,周成站在中间,堪堪挡了她的去路。
“啊?”周成一愣,又想到埋在心头的事,低声道,“姑娘,我有句话想说。”
“那你说。”
“我……我……”周成定了定神,“六姑娘,我……”
“你若还没想好,就先别说。”秦珩打断他的话,“我还有点事。”
“不是,六姑娘,我是说,我不是故意要……总之,对不起。”周成面带愧色,“是属下食言了。属下想着,其实这事告诉三殿下也无妨……”
“周成——”秦珩抬头,清丽的眉眼毫无温度,“你要说的话,我知道了。”
告诉三皇兄也无妨?怎么可能无妨?若真无妨,她现在就不会在这里了。她知道这事不能怪周成,怪他有什么用?他原本就是三皇兄的人,效忠三皇兄是应该的。
此事是她大意,是她不该随便相信人。
“六姑娘,我……”
秦珩笑笑:“那你可以让开,要我过去了么?再迟一些,姜汤就凉了。”
周成愕然,连忙将身一侧。
秦珩正要侧身过去,忽听不远处皇兄的声音:“周成,你在做什么?”她只做不曾听见,快速下楼。
秦珣与睿王不熟,也没打算与睿王交好。今日在客栈中偶遇,算是巧合,往后自是各走各路,再无交集。于是,两人只泛泛谈了数句,秦珣便称要到外头走走,委婉下了逐客令。
皇叔离开后,他走出房,敲隔壁的房门,无人应答。他再走几步,正看见周成与秦珩站在楼梯上,相对而立,不知在说什么。
也幸得现下不是饭点,客栈人不多。店小二和账房先生各忙各的,无人注意他们。不然,若给人看到了,还不知会怎么想。
秦珣双眉紧锁,冷声道:“周成,你随我来。”言毕转身回房。
周成暗自一惊,低声应是,忙跟了上去:“殿下。”
“你,方才同她说什么?”秦珣端起茶杯,缓缓道。
周成不敢隐瞒:“回殿下,属下就问了姜汤。”
“没了?”秦珣可不信。
周成吭吭哧哧:“还……跟六姑娘说了声对不起。”
秦珣挑眉,淡淡地看着他:“是么?”
周成点头:“是。殿下,当初是属下劝她假死,为了让她放心,又许诺说不告诉任何人。原是属下食言在先……”
“你别的做的不好,可还是做对了几件事的。”秦珣摆手,“你先下去吧。”
阻止了瑶瑶的死,保护她了半年,还把她的行踪告诉了他。若不是有这几桩功劳,周成焉能好端端在这儿站着?
“是。”周成悄悄退出去,暗暗松一口气。他心里有着淡淡的遗憾,若是三殿下迟来一会儿,他不知道他来不来得及告诉六姑娘,户籍他已经办好了。而且,那一夜,他没有主动去找三殿下,是他在买冰雪冷元子的时候,被三殿下发现了。
虽然他说,告诉三殿下也无妨。可是,比起现在的状况,他自己还是更喜欢还在太平县时。只是他不能太自私。六姑娘是公主,跟着三殿下回京,会有无数可能,那才是对她最好的。
最后秦珩自己喝了那碗姜汤,她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悄悄溜回了房间。
刚发了会儿呆,就听到笃笃的敲门声。
站在门外的正是皇兄秦珣。
“哥——”秦珩倚门而立,见到皇兄并不意外。除了他,恐怕也没人去敲她的门了。
秦珣闪身入内,将她也拉回房中,并掩了门。他环视了一下房内,黑眸沉了沉:“在这儿可还习惯?”
秦珩眨眨眼,她刚来这家客栈几个时辰,怎么可能就习惯了?她避而不答,只问道:“皇兄,方才那是皇叔?他怎么会在此地?”
定定地看着她,秦珣低声道:“没错,是他。他自称是在外寻找灵感……”
“那他认出我了么?”秦珩水眸晶灿,目光灼灼,眼中的不安隐隐可见,“当年在皇宫,我与他打过照面……”
若他认出了她,那……她不敢再想下去。
终于,她看到三皇兄摇了摇头。他轻声道:“那倒没有……”他脸上忽的浮起一抹奇怪的神色。她正自不解,就又听他续道:“他对你的身份似乎有些误会。不过也没什么。咱们跟他不过是萍水相逢……”
秦珩闻言,暗暗松一口气。从皇兄的回答中,她得出至少两个结论:第一、不必担心皇叔。第二、皇兄自己并不像他说的那样,想揭穿她的身世秘密。
她今日最担心的,便是这两件事。如今听了皇兄的话,心间的一块儿石头,终于落了地。她冲皇兄笑笑:“皇兄你先坐,我再盛碗姜汤来。”
她忙拿了冪篱戴上,匆匆出去,不多时,又端了一碗姜汤上来。见皇兄还未离去,她眉眼弯弯,笑容可掬:“味道虽然怪一些,但驱寒效果极好。皇兄别嫌弃,这可是我亲自借了厨房煮的……”
秦珣黑眸沉了沉,唇畔扬起极淡的笑意:“你倒是有心。”
“那是自然。”秦珩眼睛眨也不眨,盯着皇兄将姜汤喝尽,她又变戏法一般,取出两个蜜饯,浅笑盈盈,“蜜饯,蜜饯。”
“又不是喝药。”秦珣轻嗤,唇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小孩儿玩意。”
“那,你一个我一个好了。”秦珩笑容不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