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战争爆发后,两人携眷逃难南下,目前实在?找不到事情做,看到秀峰聘请电影专业人才,忙过来应聘。对于这两人的业务能力和工作?经验,李镇是?相当满意?的,但总归是?从两家死对头公司出来的,由不得他不谨慎些,所以?得把闻亭丽请过去亲自把关。
闻亭丽选择单独面试两人,坐下来之后,只款款说:“我这人向来惜才,但过去这一年,我们秀峰跟贵公司闹得有多不愉快,你们是?知道的,这样吧,你们随便聊聊旧东家都有哪些不足之处,帮我们汲取教训,那些不愉快就让它随风而?去,否则我看不出你们前来投诚的诚意?。”
傅经理听出闻亭丽的弦外之音,马上滔滔不绝数落起陈茂青的不是?来,连同陈茂青过去连同影院一起做假票房的事通通都抖露出来。
白经理却是?三缄其口,考虑良久,摇摇头起身:“看来我来错了地方。”
田灵在?旁看着,料定?闻亭丽会录取那位精明讨喜的傅经理,没想到闻亭丽却将?一言不发的白经理请了回来,当场聘请他做剧院经理。
“为什么?”田玲纳闷发问,“那位白经理穷成那样还这么傲慢,这种人,一看就不好相与。”
闻亭丽笑笑:“面上好相与的人,未必就靠得住,他再落魄也不肯为了一个职位说前任东家的坏话,说明此人有他的行事原则,把事情交给他来办,不必担心哪天背地里?刺你一刀。”
“我跟闻老板意?见一致。”李镇在?旁说,“小田,跟着闻老板能学到不少东西,她看人自有她的一套。”
刚巧陆世澄到这边来找闻亭丽,听见这话,不禁有些怅惘,这番见地,非得亲自吃过无数苦头不能领悟,是?困境逼着闻亭丽成熟起来的。
闻亭丽一出来,就看见陆世澄在?走廊里?发怔,一讶之下,笑着迎过去:“今日怎么这样早回来。”
“许管事说新房子差不多装修好了,要不要一起过去瞧瞧。”
闻亭丽眼睛一亮,欢天喜地戴上墨镜和帽子随陆世澄出去,到了新房子,他们两个手牵着手直奔楼上去看他们俩的主?卧。
一看见那蔷薇色的墙纸,闻亭丽便呆住了,陆世澄几乎还原了她在?海格路那幢洋房的装修风格,这也就罢了,小桃子也有自己的单独套间,是?一间书?房和卧室在?一起,周嫂则是?一间向南的宽敞卧室,落地窗前面留了位置,将?来这里?可?以?放一张摇椅。
他把她们一家人的需要都考虑好了,再细小的需求也没落下。一刹那间,闻亭丽幸福得不知道说什么好,站在?屋子中间环视四周,嘴里?喃喃地说:“我太喜欢了,太喜欢了。”
他牵着她的手下楼:“再去看看后面的花园。”
一圈转下来,两个人的心情都很激动,这幢房子远没有陆公馆大?,却是?真正意?义上属于他们的小天地,关键位置离秀峰公司不远,今后大?家随时可?以?过来串门,陆世澄甚至在?一楼准备了三间客房,哪天高筱文、黄远山、月照云过来玩到太晚,也不必担心没有地方住。
搬家这日,已是?十二月中旬,天气益发冷了,许管事一大?早就带人过来收拾和打点,把屋子里?每一个角落都拾掇得闪闪发光。
小桃子高兴坏了,像一截小火车头一样,呼啸着跑上跑下,周嫂却是?老泪纵横,不断双手合十祷祝着什么。
闻亭丽和陆世澄待在?楼上的主?卧,把门一关,闻亭丽笑着跳到了陆世澄的身上,把两条腿圈住他的腰,两只胳膊圈住他的脖子,命令他:“快带我去露台上看看。”
他却直截了当带着她走到床边,连同她一起倒下去,那床极阔极软,两人这一倒下去,就如倒在?金色的麦田里?一样,有种无边无际之感。
他索性张开双臂,对着天花板满足地说:“这下不用每晚都担心会被闻女士踢到床底下去了。”
闻亭丽压到他身上就要捏他的嘴,陆世澄却顺势翻身把她压在?自己身子下面,捏住她的下巴,把她的嘴巴挤成一个“o”形,低头啄一口,满心欢喜。
闻亭丽也不闲着,抬手扯开他的领带,慢慢笑得喘不过气来:“你别碰我那里?,我痒死了,你停一停,我们两个还没洗澡呢!”
陆世澄哪里?肯停,脱着脱着,就把她抱起来往浴室里?走,不一会,就听盥洗室里?传来闻亭丽的笑声,伴随着水花四溅的动静,忽听陆世澄忍痛道:“你是?小狗吗?!又乱咬!!”
搬家后,秀峰的同事们每周末就过来坐一坐,闻亭丽热情好客,陆世澄绅士随和,朋友们逐渐把这里?当成了社交的中心,每周都会相聚在?这里?聊工作?、聊时局、聊电影。
礼拜天下午,是?个阴天,闻亭丽喊朋友们过来吃晚饭。
月照云一坐下来就问高筱文:“我问你,你为何一面跟闻亭丽续约傲霜粉膏,一面签下玉佩玲给你的绮年口红打广告?”
“有什么关系,反正都是?你们秀峰的人。”高筱文慧黠地眨眨眼,“再说报纸上天天吵她们两个谁更厉害,我何不把她们都签下,让她们继续在?我的橱窗里?‘打擂台’。放心吧,影迷们会蜂拥而?至的。”
曹仁秀在?旁笑道:“高小姐越来越精明了,我看你早晚要成为大?富商。”
“富商?这还用说吗,我高筱文不成功,便成仁!当初来香港虽是?负气之举,但我硬是?坚持下来了,这一年来数不清栽了多少回跟头,不知不觉就学会看人和看事了。”
月照云颇有感触拍了拍高筱文的肩膀,黄远山也二话不说抱住高筱文,碰巧闻亭丽端着茶盘进?来,见到这一幕,忙把茶放到一边,百感交集搂住三位好朋友。
短暂的沉寂后,高筱文振奋起来:“好在?风风雨雨打不垮我们,今后我们要继续同舟共济!”
她抬手要跟朋友们击掌,玉佩玲不干了,强行挤到黄远山和闻亭丽中间:“真讨厌,这是?把我忘了?”
曹仁秀拉着小田过去:“还有我们!”
闻亭丽笑着把杵在?一旁的丁小娥也拉过来:“还有小娥!”
几人放声大?笑,共同击掌。笑了一晌,李镇和谭贵望环顾四周,好奇问:“老板夫呢?”
“他在?楼上接电话,物资筹备委员会有事找他,此外,他那间新药厂要重建了,这几天忙得不行。”
说话间,陆世澄下楼来了,大?家打趣道:“老板夫,今晚还是?吃面条吗?”
“面条没了,有牛排和红酒,大?家凑合一下吧?”
大?伙哄堂不已。
晚饭后,闻亭丽和陆世澄走到花园里?看星星,不知怎么就想起去年除夕夜在?宁波少白岭古道上对着北极星许愿的光景,心有灵犀的时候,两个人的念头都是?一致的,记得那晚她和陆世澄许下了同一个愿望:永远在?一起。
不知不觉快过去一年了,她感触良多,抬头望去,可?惜今夜哪有什么星星,天幕是?那样的黑暗,颇有点“黎明前的黑暗”的意?味,他们想起战况,心情同时低落下来,她问他:“你说这场仗会打多久?”
“不知道,反正我们终将?胜利,你怕打到香港来?”
“不怕,多活一天,我就多做一天自己想做的事,拍电影、筹款、支援抗战前线——像邓院长?和厉姐那样坚持自己的信念。”
陆世澄默了默:“邓院长?一定?帮过你很多。”
“没有她,就没有我今日,甚至没有她,我们两个很可?能走不到一起。”
她附到他耳边,把那份当初让他耿耿于怀的合同的秘密告诉了他。
陆世澄望着前方笑起来,早已无所谓了。
事到如今,他只会感激闻亭丽在?人生的紧要关头遇到了邓院长?和厉成英那样的人,在?他内心深处,很早就同闻亭丽一样,把邓院长?视作?自己的头号恩人。他知道闻亭丽目前最担心的就是?邓院长?和刘向之的安危,他也无比担心,但他还是?尽可?能宽慰她说:“我始终觉得,邓院长?是?不会牺牲的。”
看她怔然,他指了指她的心口:“看看你就知道了,邓院长?的灵魂会在?她帮过的人的身体里?延续下去,我甚至以?为,青年时期的邓院长?一定?也遇到过另一个影响她一生的邓院长?,在?对方的激励下,老人家才义无反顾走上了后来的这条路,所以?不管是?在?她之前,还是?在?她之后,总会有一个又一个新的邓院长?出现,而?对于邓院长?而?言,战场就是?自己的归属,她会战斗到最后一刻,不会留下任何遗憾的。”
一代?又一代?传下去,精神永不湮灭。这番话极大?地抚慰了闻亭丽的心灵,她红着眼圈看向墨黑的天幕,是?啊,再黑暗的夜,星星也不会消失,它们只是?被乌云暂时蒙蔽了,但即便今晚它们不出现,明晚也一定?会出现。
明晚不出现,后晚也会出现。
只管在?这片天空下静静等?候吧,星星的光辉终会照亮每个人的心房,正如它们曾经亘古不变地照亮每一段历史长?空,驱散黑暗,为赶路的人们照亮脚下的路。
她的心结,在?这一刹那彻底打开了,握紧他的手,那样紧,宛如两颗挨着的心那样紧,陆世澄眉目舒展,亲吻她的额头。他在?安慰她的同时,又何尝没在?安慰自己,记得幼年时期的无数个夜晚,他曾经无数次抬头找寻属于他父母的那两颗星星,找也找不到,一次次哭着睡去。
现在?,他不再找了。命运自有它的安排,他的星星,早已来到了他的身边。
“明晚我们去新药厂转转吧。”
她把头靠在?他的肩上:“还是?叫大?生药厂吗?”
“还是?叫大?生药厂。”
她笑,身后传来欢笑声:“闻老板,你和老板夫真是?一时一刻也舍不得分开。”
“姐姐,陆先生,快来吃朱古力和糖糖。”是?小桃子的声音。
“还叫陆先生呀,小桃子,那是?你姐夫。”
“姐姐夫,快来吃糖糖。”
姐姐-夫!大?家笑得几乎要打滚。
闻亭丽和陆世澄相视一笑,相携而?归,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有这样一群可?爱可?敬的伙伴们相伴,他们两个何必为明天的事发愁。
***
十六年后。
香港利世界戏剧院。
今晚这地方没有戏剧,却是?空前热闹,因为今夜这里?将?举行【闻此一生-庆贺闻亭丽女士入行十八年周年纪念晚会。】
影迷们相当喜欢这个主?题名字,一个“闻”字,不仅包括了闻亭丽的姓氏,也高度概括了闻亭丽一生当中取得的成绩,自入行以?来,她不仅做到了“闻名一时”,更做到了多年来“闻名遐迩”。
从影十八年,闻亭丽共计拍摄了四十六部?电影,为人仗义热情,在?行业内德高望重,最近竞选香港电影协会副会长?一职时,毫无争议地高票数通过。
恰逢闻亭丽第一部?电影《南国佳人》上映十八周年,于是?,便有了这一场由影迷和香港电影协会共同举办的纪念晚会,闻亭丽看到晚会名字,打趣着说:“我还没打算息影呢,要不先叫‘闻此半生’吧。”
她在?后台见到了一干多年未见的好朋友,赵青萝,如今已是?知名大?律师了,昨日刚抵达香港,计划与刘亚乔合办一所律师事务所。
燕珍珍,当年外交系毕业之后,终于开始正视自己的天赋,从此专心写?作?,畅销书?出了一本接一本。
时代?的动荡、战火的阻隔,让她们多年来聚少离多,此番重逢,都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三人都觉得对方老了,却不约而?同为对方感到骄傲,老去的痕迹是?岁月留给她们的礼物,更是?成熟和智慧的勋章,这些年来,三个人一直在?各自的行当里?奋斗,从未辜负当初邹校长?的教诲。
闲聊间提到邹校长?,抗战胜利后,陆世澄和闻亭丽想把她老人家接来香港养老,可?邹校长?坚持要回上海继续教书?,前年,她老人家在?自己家里?溘然长?逝,走得很安详,去世后无数学生前去相送。值得庆幸的是?,这几年闻亭丽和陆世澄曾数次回去探望邹校长?,倒也不算太遗憾。
“听说小桃子考上香港大?学医学系了?”
“是?,不过待会她来了,你们别再当面叫她小桃子,人家现在?叫况伟航。”
“是?是?是?,将?来就是?况医生了。”想起当年的事,三个人又哭起来,高筱文在?旁边抹眼泪边说:“当时都叫她们务实三侠,瞧瞧,这么多年没见,还是?一团孩气。”
黄远山找过来了:“闻亭丽——”
众人看见黄远山,一窝蜂迎上去,黄远山明明才四十多岁,却已是?两鬓斑白,好在?她的神情举止,还是?那样年轻洒脱。在?电影行业耕耘多年,如今她已是?享誉影坛的大?导演,去年携玉佩玲去参加欧洲电影节,如愿搬回来一座导演奖和一座最佳女配角奖,业内人士提到黄远山,都把她视作?行业丰碑。
“黄姐,那天我们去秀峰在?上海的遗址转了转,当年被日本人一把火烧了,如今说是?要重建一座博物馆。”
这番话,让黄远山突然就崩溃了,想起那段悠悠岁月,想起多年来秀峰经历的风风雨雨,在?众人前哭得像个孩子。
还好都过去了,等?到黄远山恢复情感,燕珍珍问:“月姐呢?今天怎么没来。”
“她在?家里?睡大?觉,上月拿了一个文学奖,天天应酬可?把她累坏了,她说她一年之内不会参加任何晚会。”
几人都笑起来:“月姐的脾气一点也没变。”
这时候,一个圆脸短发的中年女子笑吟吟过来找闻亭丽:“闻老板,记者招待会开始了。”
她是?丁小娥,秀峰最勤奋的人,经过多年苦学,如今的她,不仅学会了一口流利的英语和日语,还顺利拿到了本地商学院的学位证,目前是?闻亭丽最得力的助手。
晚会开始前照例有一个小型的记者招待会,朋友们陆续在?台下第一排入座,坐定?后,一个个都欣慰地看着台上的闻亭丽。
闻亭丽回望着台下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心头百感交集。
记者开始提问:“闻女士,入行多年,有人对你的为人大?加赞誉,有人对你的品行嗤之以?鼻,例如黄金影业的刘梦麟先生,不只一次公开说你是?阴险小人,黄金迁来香港之后,更是?死死咬着秀峰不放,对此,闻女士有什么看法?”
闻亭丽莞尔:“我对刘先生只有一句话:他对我有知遇之恩,他怎么说我我都不会计较的。”
记者们爆发出阵阵笑声,闻老板还是?这样诙谐,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让刘梦麟活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偏偏还发作?不得。
“闻女士是?1937年来的香港吧?听说你一来此地就积极重建秀峰,还联络本地的大?学把沪江的学籍转到这边来,一边念书?一边创业,香港沦陷后,你和黄老板又带着一帮员工迁去重庆,胜利后再辗转回来香港——在?您的人生履历中,我看到了一个字:不屈。想问问闻老板,这股不屈的精神是?源自于何处?您这辈子最感激的人是?谁?”
闻亭丽陡然沉默下来,这一瞬间,她的脑海里?闪过一张张熟悉而?又亲切的面孔。
沧桑岁月,在?她心上刻下了一道道深刻的痕迹。一部?分人逝去了,一部?分留下来了。
但正如陆世澄那一晚所说——精神力量不会湮灭。
再抬头时,她眼中闪现泪花:“我一生当中要感激的人很多。慈心医院的邓毅院长?、刘向之护士长?、地下爱国组织成员厉成英——她们既是?抗战英雄,也是?我生命中的贵人,解放前,她们曾在?我最困顿的日子帮助过我,我一辈子感激她们,但要说对我影响最深的——还数我的母亲况秀珍女士。你们都知道的,我的母亲是?一位旧社会被卖到妓院的可?怜女子,费尽千辛万苦才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但自从我记事起,从未见我母亲皱过眉头,也从未见她抱怨过生活,在?她身上我学会了一件事:不要为过去的事懊悔和憎恨,也不要为明天的事而?担忧,只管把手里?的事一件一件做好,人生的难关总会趟过去的。”
她是?含泪说着这些话的,台下一片寂然,这话触动了很多人的心弦,每个人的生活里?都有各自的难题,但也许生活的答案一直在?那里?。而?且,大?家都知道几年前,闻亭丽为了纪念她的母亲,曾拍过一部?名叫《红粉骷髅》的影片,是?半纪录片性质的,反映旧社会妓女惨状的电影,上映后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不少人是?哭着从电影院里?走出来的。
为了缓解这沉重的气氛,有位八卦周刊的记者笑着转移话题:“闻老板,有人说听说你跟陆先生这么多年从未吵过架,这是?真的吗?”
闻亭丽低头一笑,怎会不吵架,她和他当初吵到差点分手呢,她笑着眨眨眼:“这个问题我不是?不想答,而?是?不知该怎样回答,从头说起的话,怕是?一晚上都说不完了。”
“总可?以?透露您跟陆先生是?如何相识的吧?”
闻亭丽尚未答言,黄远山接过话筒:“这我知道,是?在?黄金戏院的后台——拜一颗子弹所赐。说起他们俩的相识相恋,当真是?一段传奇呢。”
场内顿时发出欢乐的骚动:“既是?一段传奇,黄导演,有没有考虑过把闻女士和陆先生的这段经历拍成一部?电影呢?”
“这就要问当事人了。”
闻亭丽笑而?不语。
此时此刻,戏院后门口,有个年轻人踉踉跄跄狂奔着跑过来,然而?还是?晚了一步,一过来就被人拦在?。
他忙将?自己的记者证给门卫看:“我是?南商报的记者李龙,有邀请证的。”
“去去去,都开场一个多钟头了,真正的记者早都来了,你这一看就是?来浑水摸鱼的,快走。”
李龙急得不行:“可?我真的是?——”
几个门卫不容分说把他推开,他怀里?的采访资料顿时撒了一地。
他又气又恨,忙蹲下去收捡,这一蹲,便不受控制地“嘶”了一声,看样子是?什么地方受了伤。
有人刚好走过来,见状,俯下身帮着这年轻人一起捡。
李龙狼狈地说声谢谢,看来这世上还是?好心人多。不经意?一瞥,注意?到这人的手指很漂亮,袖口异常整洁,袖扣也很别致。
那是?一种沉默的名贵。
抬头的一瞬间,李龙的表情凝固了,身为男性,他向来不愿意?用“英俊不凡”来评价别的男人,但面前这个人,却让他一时间想不到别的形容词。
等?等?,怎么越看越眼熟,脑中白光一闪,面前这人竟是?那位大?名鼎鼎的陆世澄——南洋鸿业陆家的当家人,抗战时期曾经为前线捐赠过大?量物资和钱款,产业遍布南洋、香港、美国等?地。
其中最广为人知的便是?大?生药厂,这家药企可?谓是?驰名中外,研制出来的药物效果好,价格低廉,广受民众欢迎。
他本以?为,这样一位铁骨铮铮的爱国实业家,必定?是?相貌威严,乃至目若金刚,直至他偶然在?报社的专稿里?看到了一张照片,才知道陆世澄是?那样清雅有风度的一个人,而?此时此刻,在?亲眼见到陆世澄本人的一刹那,更让他惊诧到不知该怎样开口打招呼。
末了倒是?陆世澄把捡起来的资料递给记者。
“陆、陆先生,请留步。”李龙一瘸一拐追上去,陆世澄一定?是?来参加闻女士的影迷庆祝会的,全世界都知道他们夫妻伉俪情深,“能不能请陆先生带我进?会场,我不是?有意?要迟到的,摩托车路上出了事故,我——今天真是?倒霉透了,陆先生您帮帮忙,没有稿子回去交差,我会丢饭碗的。”
说这话时,李龙心里?是?忐忑的,都知道陆世澄外表随和,其实内心极有主?见,在?此人的治理下,陆家这些年扛过了各类风风雨雨,陆家族人对其无有不敬服的,不管自己有多少借口,迟到了就是?迟到了,他怕以?陆世澄一贯的作?风,会拒绝帮他的忙。
陆世澄却注意?到记者的膝盖还在?流血,这一幕,不由得让他想起当年闻亭丽为了送报纸在?雨中摔跤的情形,多么可?怜,多么狼狈,那时的闻亭丽,应该跟这记者差不多年纪,都是?吃过苦头的,何必不给人机会呢,陆世澄便笑笑:“采访环节已经结束了,要不你在?外面等?一等?,待会等?闻女士出来,她也许会单独给你几分钟的采访时间。”
李龙喜出望外,不停地对陆世澄说:“谢谢,谢谢。”
闻亭丽女士历来最同情他们这些出身差的年轻人,平时在?记者面前,她也从不摆大?明星的架子,她有一句名言:“我永远不会忘记自己是?从平安里?走出来的一个孤女……一个人连来时的路都忘记,又怎能走好将?来的路。”
报社同行中,即便有人不喜欢看闻亭丽的电影,也无有不钦服这位大?明星的行事风格的,他知道她准会答应给他几分钟的,他擦擦头上的汗,退到一边,不一会,陆世澄让人弄来一个小凳子让李龙在?外头坐着等?。
大?约一个多钟头后,闻亭丽和陆世澄一起从小门出来了,李龙一望之下,心里?的震荡几乎不能用言语来描述,一幕幕他看过的电影中的画面,突然就跟眼前这个活生生的女人巧妙地结合在?了一起,他恍惚觉得自己身在?梦境里?,可?她的笑容却是?如此真实。
采访结束后,闻亭丽和陆世澄手牵着手翩然而?去,李龙却还在?原地发懵。
他听见陆世澄低声对闻亭丽说:“去哪宵夜?”
“去油麻地,听说那边新开了一家旺记鱼蛋,比陈记的还要好吃。”
他们越走越远,宛如一对神仙眷侣。李龙一度想追上去对他们说声谢谢,然而?他既挪不动脚,也开不了口,他舍不得再打搅他们,“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陆世澄和闻亭丽出来上了车,闻亭丽想起招待会上的事,怡然一笑:“今晚一个记者问我跟你是?如何相识的,我脑子里?没有别的,全是?第一次在?陆公馆看到你喂鸽子的情形,当时我就想,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男子。”
刹那间,陆世澄露出惘然的神色,都多少年过去了,时间竟过得这样快,他转过头来,好奇研究她脸上的表情:“所以?你对我是?一见钟情吧。”
“瞎讲。”闻亭丽把身体坐正,“我看你对我才是?,我不信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对我一点好感都没有。”
陆世澄笑着摇摇头,那时候的他,还是?一个对人性充满失望的小哑巴。
对于所有主?动接近他的人,他都抱有防备心理。
尤其是?她。
“为什么?”
“我怀疑你是?他们专门按照我的心意?打造出来的小间谍,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可?爱的小姑娘,我怕被你骗了心,只好想办法躲着你。”
闻亭丽吃吃地笑,:“这样说起来,你对我才是?真正的一见钟情呢,怪不得我那么容易就把你拐去吃饭,你哪是?在?躲我,分明是?半推半就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