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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我娘是个姨太太,这辈子最?大的恨事就是十六岁就被卖给了我父亲做妾,她从此丧失了做人的尊严,事事都要看人眼色。她不希望我重她的覆辙,便央求我父亲送我去学堂念书。我很给我娘争气,小小年纪就能绘声绘色讲《三国》《水浒》里的故事,我爹看我聪明,勉强同意送我去学堂,可惜中学毕业那一年,家境已经大不如前了。我爹为了缓解生意上的窘境,就让我辍学去给北洋政府里的一个官老爷做姨太太,老头子已经六十多?岁了,我是他的第八个小老婆。”

    说到此处,月照云已是面色如霜:“我娘当时正生着病,听到这消息哭得差点就昏过去,连夜收拾东西帮我逃出来,可惜没等我跑到火车站,我爹的人就追上来了,我为了麻痹他们,只得撇下行李箱逃上火车,所以等我逃到上海时,身上唯一的财物便是我娘早年给我打?的一对镯子,我把镯子卖了才换得了一些生活费用,不然?早就饿死在街头了。”

    闻亭丽听得心惊肉跳,急声问:“后?来呢?令慈现在还?在北平吗?”

    她却忘了月照云如今已是功成?名就,这段往事想必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月照云满目凄凉。

    “我一到上海就偷偷给我母亲写信,可始终未盼来我母亲的消息,后?来我才知道,在我逃走的那一天,我母亲就被我父亲吊起来狠狠打?了一顿,她本就染了风寒,被父亲这一折腾,当晚命就没了,可以说——我的命,是我的娘的命换来的。”

    闻亭丽喉头一哽,虽说月照云很快将脸转过去,但她还?是看见了对方眼睛里骤然?浮现的泪花。

    两人同时沉默着,街上明明那样吵闹,月照云身周的空气却像是结了霜似的,静静散发着一股寒意。

    过了不知多?久,月照云怃然?道:“那一年,我十九岁,就跟闻小姐现在一样大。”

    闻亭丽莫名被这话深深触动:“后?来您靠什么维持生计呢?您是从那时候开始写的?”

    “读中学的时候就发过一些文章,来沪后?也试着投过几次稿,偶尔能中一篇,也只能维持一两天的吃用,我心焦不已,每日天不亮就出门找事做,那时候上海滩有?人写长篇传奇挣了大笔稿费,我就从邻居那边借来一本读了读,后?来自己试着写了一篇,居然?很通,我带着稿子去投稿,报社见我是个小姑娘,看都不看就把我的稿子退回来了,我没办法,只好改用一个男人的笔名投稿,这回居然?被录用了。”

    她嗤笑道:“我由此知道,我们女人不只婚姻不自由,连职业也是不自由的。”

    说话间走到一盏路灯下方,月照云把自己右手?的五根手?指在灯下揸开让闻亭丽看,她的食指和中指之间有?着厚厚的茧子,一看便知是长年累月磨出来的。

    “我日也写、夜也写,年纪轻轻就写出了一身骨头病,但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年后?,我在文艺界积攒了一点名气,在报社向我约我第十篇稿子时,我终于有?机会跟他们讨价还?价,进而改用

    ‘月照云’这个笔名,我用这个笔名发表了第一部长篇《春申旧事》,从此在文坛站稳了脚跟,可直到我发表第四部,读者才知道我是个女作?家。”

    闻亭丽悲哀地想,怪不得月照云早年的笔名是男人名字“李先生”,而她的成?名作?,又?是以上海滩为背景的《春申旧事》。

    “我写啊写啊,写到我那老爹断了气,我这才意气风发搬回了北平,把我家那所老宅子买下来,把我爹的牌位扔到马桶里,将我和我娘当年住的小厢房重新修葺一番,我在中堂供奉着我娘的灵位,日日祭拜,可这又?如何呢,我娘她——”

    月照云哑然?失声。

    闻亭丽只觉得嗓间有?些发苦,她不敢开腔,对于此时的月照云而言,任何安慰性?的话语都是苍白无?力的。

    好在,月照云很快便从那种?消沉的情?绪中走了出来,她像要摆脱什么似的用力甩了甩头,迈开大步向前走。

    “月姐。”闻亭丽急忙追上去,这番谈话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她不知不觉自己对月照云改了称呼。

    月照云也并不反感闻亭丽这样叫自己,只是回头冲她招招手?。

    “来。”

    闻亭丽心潮澎拜跟上月照云的步伐。

    两人并肩走了一段,街旁的氛围有?些变了。整条里弄挂着五光十色的灯笼,栋栋房子门前站着浓妆艳抹的女人。

    再往前走就是四马路的会乐里了,那可是上海最?出名的风月场所,闻亭丽迟疑发问:“月姐,我们还?要往里走吗?”

    月照云一脚踏了进去。

    夜风送来一阵阵扰人的头油香味,伴随着柔媚如丝的胡琴声。

    那香气似桂如兰,浓得能把人的意志力黏成?一团。

    闻亭丽被熏得头昏脑胀,她不敢回视那些倚门招客的女人们,这地方让她想起了早年在南京做过舞女的母亲,她觉得自己但凡多?看这些人一眼,都是对母亲的亵渎。

    突然?有?个小小的身影从一扇门洞里冲出来撞在月照云的身上。

    “救救我。”这人死死抓住月照云的手?。

    月照云忙弯腰将对方紧紧护在怀中。

    那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身上衣衫不整,脸上满是泪痕。

    “救救我,太太!我不想接客!”

    里面随即追出来两个壮汉,将女孩如同捉小鸡一般抓了起来。

    “你们——”闻亭丽冲上去想要把小女孩抢回来。

    月照云面色惨然?将闻亭丽拦住。

    “你们是哪个堂会的?”一个男人在门口气势汹汹撸袖子。

    月照云捂住闻亭丽的嘴,将她迅速带离原地。

    闻亭丽跌跌撞撞被拖着走了一段,好不容易挣脱了月照云的手?,急声说:“您刚才没看见吗,那还?是个孩子。”

    月照云一声不吭将自己左侧的衣袖撂上去,让闻亭丽看上头的一处伤口。

    “曾经我跟你做了一样的事,可我非但没能救下对方,还?被那帮人打?了一鞭,事后?我想找上海的律师朋友帮忙救人,他们却劝我不要自讨没趣。这地方是人间炼狱,就同‘烟土’一样,长期被租界的地头蛇垄断和控制,外人是插不了手?的,除非——我们自己不要命了。”

    闻亭丽听得满头大汗,与此同时,胃里泛起了浓浓的恶心。环顾四周,弄堂里的女人全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她们。

    对于她们刚才那番试图救人的举动,这班可怜女人没有?一个露出感激的表情?,反而一个个充满了不屑、嘲讽和疑惑。

    这其中,有?两个小姑娘明明只有?十三四岁,却已经被训练出一种?老练的媚态。

    闻亭丽忍不住扶墙干呕起来。

    月照云半拖半扶将闻亭丽拉出了会乐里。

    跑出来后?,两人倚靠着栏杆望着江水喘气,月照云递给闻亭丽一方帕子。

    “擦擦汗。”

    闻亭丽默默摇头。

    “有?没有?什么话想说?”

    闻亭丽不响。

    月照云陡然?提高?嗓门:“怎么,在看过刚才这幅炼狱场景后?,你还?打?算继续消沉下去吗?”

    闻亭丽犹如被人抽了一记耳光,耳边轰隆隆作?响。

    “你可知道两个租界内有?多?少?被迫卖身的女子?高?达十万人!”

    “比起她们,我们何其幸运,你有?演电影的天赋和美貌,我侥幸会写故事,可即便如此,我们一路走来也经历了无?数艰险,每个人的脚下都踩着刀山火海,稍不注意就会坠入无?底深渊。”

    闻亭丽听得冷汗直冒。

    月照云猛然?向后?方一指:“还?不明白吗?我们随时可能成?为她们当中的一个。纵算你不愿,社会环境也会把你一步步推进去,摆在我们面前的机会少?之又?少?,当机会到来时,你为什么不尽全力抓住?”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月照云已是疾言厉色。

    “闻小姐,我不知道你最?近遇到了什么事,我只知道,假如你明天还?是这种?状态去拍戏,制片方极有?可能当场换人,没办法,在人才辈出的电影圈,竞争就是这样激烈!而一旦被踢出剧组,你也别指望将来还?会有?别的公司找你拍戏,你无?依无?靠父母双亡,未来四年的学费靠什么来支撑?你和你妹妹今后?的生活该如何维系?还?是说,你打?算像像四马路这些可怜女子一样,被生活一步步逼得走入绝境吗?”

    月照云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像一道鞭子重重抽打?在闻亭丽的面门上,让她禁不住浑身发抖,头上沁出大颗大颗的汗珠。

    看见闻亭丽这副模样,月照云心软了。

    “我猜,你最?近一定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

    闻亭丽眼眶一红,可月照云的语气随即变得严厉起来:“可是你没有?时间——没有?时间去放任自己,懂不懂?”

    她推着闻亭丽向后?转身,让她直面对面那条鬼影森森的四马路。

    “你睁大眼睛好好看清楚!这里没有?如花绮梦,只有?世道艰险,在这片土地上,最?美丽坚韧的花朵都会被摧残成?一滩烂泥。你我虽然?站在这一边,实则与她们中间只隔着一条‘马路’,这条马路,名字叫命运!

    “你现在已经走到了命运的十字路口,浑浑噩噩是行不通的,左顾右盼只会葬送自己的前途!还?有?,你也别指望把自己的终身托付给别人!这世上唯一靠得住的只有?你自己。现在,你必须靠你自己的力量走过这个路口,正如当年的我一样。但凡心存一丝侥幸,你就会错失这个机会,而且将来你是没有?任何机会去后?悔的,因为你错过了命运对你的一次垂青!”

    闻亭丽泪眼滂沱,拼命点头。

    月照云哑然?片刻,叹着气将手?里的帕子再次递给闻亭丽:“哭够了的话,就擦擦泪吧。”

    闻亭丽将手?帕紧贴在自己的一双泪眼上。

    她一个字也没有?说,只是沉默地擦拭着眼角的泪。

    她知道,只有?擦干眼泪,才能看清楚眼前的路。

    看清路,就得迈开大步继续向前走。

    她擦得非常仔细,越擦,脑中越清醒,越擦,心中的恐惧就越具体,而这份恐惧,又?帮她滋生出无?穷无?尽的勇气。

    她没有?时间去消沉,残酷的环境随时会将她碾碎。她得向前跑,不顾一切向前跑,才有?机会躲得过身后?那一双双看不见的黑色大手?。

    终于,她缓缓放下手?帕,抬起一双清澈至极的眼睛,对月照云说:“我好多?了,月姐。”

    月照云露出欣慰的笑容:“那就好,走,我送你回家。”

    当天夜里回到家,闻亭丽找出那条红宝石项链坐到妆台前。

    在这昏暗的夜里,宝石依旧绽放着美丽的光芒,映在眼睛里,刺到心坎中。

    直到这一刻,闻亭丽才明白自己对陆世澄的依恋比想象中还?要深。

    同时她也认识到,这份依恋和不舍已然?成?为了她前进路上的绊脚石。

    是时候放下了!

    她在心里告诉自己。

    如同珍藏过去的一张旧照片一般,她缓缓将项链收进那个淡粉色珠贝珐琅首饰盒中,轻轻关上,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

    ***

    这一早,《南国佳人》摄影棚里异常忙碌,一众工作?人员当中,最?紧张的当属黄远山。

    今天要拍一场重头戏,仅闻亭丽一个人就要说整整五页的台词,与她搭戏的又?是业界知名的老戏骨温冠华女士,而以闻亭丽昨天在片场的状态,黄远山很怀疑她能不能扛下来。

    筹备期间,黄远山时不时忧愁地看向闻亭丽。

    月照云、刘梦麟和几位制片人也在。此外片场里还?站着好些暂未开工的演员,昨天的事已经在公司里传开了,大家都好奇今天闻亭丽会不会被当场替换下去。

    在这种?紧张而诡异的氛围下,闻亭丽表现得跟平常没什么两样,化好妆后?,便走到一号镜前,客客气气地同温冠华欠身行了个礼。

    黄远山焦躁地轻轻嗓子,拍拍手?扬声道,“请各部门注意,灯光、摄影……

    a!”

    场景灯一亮,闻亭丽就对温冠华扮演的段太太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

    黄远山愣了愣,仅仅这一个亮相,就能看出闻亭丽明显与昨日状态不同。

    她精神为之一振。

    “好,保持这种?状态,朝她走过去。”

    只见闻亭丽扮演的“南淇”亲热地上前握住“段太太”的双手?。

    “这不是大姐吗?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段太太有?点不知所措,“你还?好么?”

    “我好得很。”南淇的脸直逼到段太太的脸上,很和悦地盯着对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托您的福,我一切都好。你看不出来我过得很好么?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南淇。”段太太有?点惊吓的样子,“你这是怎么了,你还?因为之前的事记恨我吗?”

    南淇脸上依然?在笑,可是笑容中突然?堆起了浓浓的杀气,恶狠狠打?断段太太。

    “收起你这套假惺惺的嘴脸吧!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背地里都对我做了什么吗?!”

    片场里鸦雀无?声,直到一场戏拍完,众人才如梦初醒。

    摄影师郑其璋第一个鼓掌叫好。

    他手?中的两架贝尔浩摄影机从不同角度捕捉到了闻亭丽脸上的每一个细微变化,故而他比谁都清楚这段表演有?多?好,南淇“疯”得恰如其分,让人无?限怜惜的同时,也让人心生怵意。

    片场的工作?人员纷纷鼓掌,黄远山更是当众露出久违的大笑脸。

    “一条过!温老师、闻亭丽,辛苦了。”

    闻亭丽满面春风下场补妆,一边走,一边用目光寻找月照云,却看见月照云正顺着通道悄然?离去。

    闻亭丽望定了月照云的背影,恳切而小声地说:“谢谢您,月姐。”

    忽听黄远山亢奋地说:“下一场戏开始了,巫笙、闻亭丽,去四号机。”

    闻亭丽嘴角上扬,意气风发朝那边应了句:“来了。”

    第062章

    第

    62

    章

    四个月后。

    天色还?未大亮,

    闻家?小客厅的电话就?响个不停。

    第一通电话是高筱文打来的。

    “听说你那部戏要杀青了??”

    闻亭丽一脸见鬼的表情:“你今天怎么起得这么早?

    高筱文打着哈欠:“还?不是因为再晚就?找不到你了?。喂,关于你们那部戏,最近我?可是听到了?不少风声,

    业内人士说你每一场戏都表现得尽善尽美?,笃定这部片子上映后会大受欢迎,昨天“小天喜”公司是不是提前找过你了??闻亭丽,我?警告你,当初你可是答应免费为我?的傲霜粉膏打广告的。”

    闻亭丽哭笑不得:“这家?找我?拍的是香粉广告,

    与你的傲霜粉膏不搭嘎的,

    你放心,

    片中起码有两?场戏我?对着镜头用过你的傲霜粉膏,

    等到片子杀了?青,我?再免费帮你拍一条正式的广告如?何?”

    “这还?差不多,

    对了?,下礼拜沁芳姐过生日,到时候她们欣欣百货肯定会举办晚宴的,你记得提前安排好时间来参加生日宴,

    沁芳姐那帮朋友早就?想认识你了?。”

    闻亭丽一口答应,

    她跟董沁芳向来交情不错,

    父亲去世?那一阵,董沁芳前前后后帮过她不少忙,这份恩情她也一直记在心里。

    刚放下电话,黄远山的小助手——兼剧组副导演谭贵望又打来了?。

    “小闻,黄姐让我?告诉你,

    棚里的布景出了?点问题,

    现在正忙着找师傅抢修,你的戏大概十一点才能?开拍,

    不用像平日来得那样早。”

    “知道了?。”

    接完这两?通电话,闻亭丽对着冻僵的手哈了?口热气,起都起来了?,回?床睡觉有点太可惜了?,索性拿起书包出了?门。

    马上要期末考试了?,她决定利用这几个钟头图去学校温书,比起家?里,学校图书室要清净许多。

    一出门,迎面吹来一股寒飕飕的北风,转眼已?是十二月份,天气越来越冷了?,马路上梧桐树的枝头上挂满了?冰条。

    站在台阶上,她照例有些失神,那种怅惘的感觉一直存在她的心底,只是不再强烈,刚窜上来几秒,便自行消失了?,她在原地深吸一口气,裹紧衣裳下台阶。

    九月下旬,沪江大学正式开学,作为新一届的学生,闻亭丽的人生正式掀开了?新的篇章,当时《南国佳人》仅开拍二十多天,距离拍完还?遥遥无期,考虑学校方面的看法,她报道第一天就?主动向教?务处汇报了?此?事。

    最开始教?务处是不同?意的,哪怕闻亭丽再三强调黄金影业公司是一家?正规公司,校方也经过调查知道了?闻亭丽是孤儿,家?中负担重,拍戏不过是为了?筹集学费。

    可毕竟拍戏耗时长,耽误功课是一方面,作为校方他们也不得不考虑一些社会影响。

    听闻此?事,黄远山拉着上海电影协会的翁主席去学校做说客,起先遇到了?不少阻力?,后头还?是找到了?分管纪律的副校长头上才有所转机,这位副校长与翁主席是多年同?学,平时也非常喜欢看电影,对于本埠的电影事业,一直有心支持,在确认闻亭丽拍摄的是富有社会意义的文艺片之后,终于有些松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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