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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再看,她愕住了,不对,他在发烧。

    原来,昨晚不只她一个人在煎熬中度过?。

    “你生病了?”

    陆世澄一声?不响望着她,

    “你看我给?你写?的信了吗?”

    陆世澄依旧无动于衷。闻亭丽擦了把眼泪,将手里的单词本递给?他。

    “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那你写?在这上面好了。”

    陆世澄喉结滚动,闻亭丽知道他是想起了从前他们相处的情形,从第一次起他们就是这样交流的,连她的这句话都跟一开头一模一样。

    来之?前她特地做了很多准备,她在小单词本的封面上写?了无数个“我爱你”“对不起”,他只需一低头就能看到。

    只要……只要他肯从她手里接过?去。

    然而,陆世澄只是深而冷地看她一眼,便回身拉开车门上了车。

    邝志林走过?来压低嗓门说道:“闻小姐,请走吧。”

    闻亭丽牢牢盯着车内的陆世澄。陆世澄始终不肯转过?头来再看她。

    她终于有点绝望了。

    诚如邝志林所言,陆世澄在荆棘丛中长?大,父母双亡,日日活在豺狼虎豹身边,这样的成长?经?历让他很难原谅谎言和欺骗,经?此一事,他绝无可能再信她了。

    她的眼泪,她的可怜,她的痛苦,如今在他眼里都不过?是一种逼真?的表演罢了。

    邝志林仍在旁边温声?说:“澄少爷已?经?同路易斯大夫打过?招呼了,闻小姐平时觉得哪里不舒服,今后?可以给?路易斯打电话,至于陆公馆和力新银行这边,就请还闻小姐不要再来电了。一则,澄少爷短期内不会?回上海,二则,澄少爷不希望你再打搅他的生活。”

    全程,陆世澄都不曾往车窗外?看一眼,他的身周像是竖起了一道看不见的墙,拒人于千里之?外?。

    闻亭丽仰头把眼泪倒回眼眶里,果断朝反方向走去。

    过?了一会?,陆世澄的车毫无预兆就启动了。

    闻亭丽没再停下脚步,更?不曾回头,走得异常决然。汽车轰鸣声?消失在街角的一刹那,她感?觉自?己体内的某一部分死了。

    ***

    当夜闻亭丽发起了烧。

    路易斯连夜带着梅丽莎护士上门来看她了。

    “邝先生说闻小姐刚出院没多久,昨夜又淋了雨,怕她生病,走之?前特地拜托我多关照关照闻小姐。”

    闻亭丽把头埋在被子里听路易斯跟周嫂说话。

    陆世澄待她始终是大方周到的,即便现在两个人分手了,她也不能在这上面挑出他一点点的不好。

    但是她心里很清楚,从今往后?,他不再属于她。

    他的温柔、忠诚、体贴,他的喜怒哀乐,从此都与?她没有半分关系了。

    她硬起心肠将他的一切从脑海里全部剔除翻了个身,兀自?沉沉睡去。

    第061章

    第

    61

    章

    吃完路易斯带来的药,

    闻亭丽当晚就退了烧,第二天也没再发热,只是身上还?有?些乏力,

    换作?平时,她是绝不肯乖乖躺在床上养病的,这一天她却哪儿?也不想去,只在床上昏昏沉沉睡着。

    这一整天,周嫂和小桃子说话轻声细语的,

    唯恐吵了闻亭丽养病。

    晚间乔宝心突然?打?电话过来,

    说佟兆晖回来了,

    但他受了很重的伤,

    一开始他想等伤养好了再联系宝心,又?怕宝心为自己牵肠挂肚,

    所以还?是没忍住联系了她,宝心悄悄将佟律师安置在乔家一所空关的房子里,同时联系了私人医生为他治伤。

    乔宝心还?说,等到佟兆晖痊愈,

    她就和他动身去北平。

    这通电话把闻亭丽拉回了现实。她给厉成?英打?去电话,

    得知厉成?英营救佟兆辉时并未受伤,

    这才放了心。

    一放下电话,闻亭丽就对周嫂说自己饿了。周嫂兴冲冲去厨房盛了一碗牛肉粥出来。

    第三天早上醒来时,闻亭丽身上爽利了许多?,只是下床照镜子时被自己的模样吓了一跳,脸色很憔悴,

    眼窝也有?点凹陷,

    一副悒悒不乐的样子。

    前几日在惠群医院养伤时可全不是这样。

    看看时间已是六点了,她只得收起那些低沉的情?绪去洗漱。

    今天是《南国佳人》正式开机的日子,

    她得早些到公司去。

    周嫂像一只焦忧的老母鸡围着闻亭丽打?转:“衣服多?备几件,这包荷叶饭你带到剧组里去吃,水壶里头灌的是温水,这两天不要乱喝凉东西,药片我给你放在这里,走的时候记得拿。”

    闻亭丽往嘴上涂着红枫色的口红,这能让她的气色看上去跟平日没有?两样,听见周嫂这一连串的嘱咐,无?奈笑道:“我是去拍戏,又?不是学童第一天去上学……好了好了,我会按时吃药的。对了,今天我会回得比较晚,你们别等我吃饭。这钱你拿着,上午您带着小桃子坐车到街上买几双鞋,给自己也裁几件新衣裳,不许不舍得买,回来看不到您和小桃子的新衣新鞋,我可是会生气的。”

    为了让周嫂觉得自己全好了,她刻意如常交代了许多?话,最?后?像往常一样进房间亲了一口酣睡中的妹妹,这才若无?其事出了门。

    可是一出门,闻亭丽的肩膀就重重垮下来。

    家门口仍是那副熟悉的景象,梧桐树下却没有?那辆熟悉的汽车和那道熟悉的人影了。

    那种?刺心的感觉无?法言喻,她支撑不住跌坐在楼前的台阶上。

    病是好了,心上却留下了一道新鲜的伤痕。现在的她正如一只受了伤小兽,急需找一个没人看见的角落舔舐伤口。

    在这偏僻的巷堂,五六点钟的辰光,一切都是那样岑寂,对门的柳氏夫妇没有?起床,家门口只有?她一个。

    这样正好,她可以清清静静一个人想事情?。可惜越是回忆前事,心中的失落感就强烈,她和陆世澄交往的日子并不多?,可是他留给她的几乎全是美好的记忆,一如此时的晨光,温柔,安静,静谧,充满暖意。

    她低下头用胳膊环抱住自己,这一关,再难也得扛过去,一个人的力量有?限,唯有?时间,唯有?时间才能冲淡一切。可惜她没有?太多?时间沉湎往事,她得面对生活。

    默坐一阵,她抹了把自己的眼角,起身快步向巷子外走去。

    到公司时,闻亭丽已经调整好了自己的状态,逢人就笑着打?招呼,一举一动充满朝气,就连最?熟悉她的黄远山,也没瞧出她刚病了一场。

    为了庆祝《南国佳人》开机,黄金影业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开机仪式。一大早门前就围满了各家报社的记者,上海文艺界人士也纷纷来捧场,就连甚少?在此等场合露面的月照云女士也应邀出席。

    上午十一点,棚内第一场戏正式开拍。为了表示对此片的重视,公司元老、三位制片人、月照云均随车赶往影棚观看。

    面对这异常隆重的开场,闻亭丽表现得胸有?成?竹,这两个月她没干别的,光琢磨“南淇”这个角色了,功夫下得足够深,她早早就将南淇在心里养活了,只要进入表演状态,她的一言一行活脱脱都是“南淇”。

    那头黄远山大喊一声“a”,闻亭丽便自信满满的按照剧本对饰演男主角的巫笙说:“如果?你认为这是堕落,那便是吧,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用不着向任何人解释。”

    却听黄远山道:“停停停!”

    她皱眉朝闻亭丽招手:“你过来一下。”

    闻亭丽忙过去。

    “你怎么回事,你跟刘宝生是自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乍然?重逢的这一刻,你的情?绪怎能如此平静,那种?物是人非的感觉呢?那种?有?苦难言的痛楚呢?你一向很善于表现这种?情?感的,怎么刚才活像在念剧本似的。”

    闻亭丽自己也有?些慌乱,摸摸脸颊说:“可能是第一天太紧张了,黄姐,您让我再酝酿酝酿情?绪。”

    然?而,接下来连拍三条都不满意,黄远山拍戏时历来严苛,越是重头戏越是讲究,每隔十几分钟就能听到黄远山喊“停“,而闻亭丽每挨骂一次,周围就会发出一阵小声的议论。

    闻亭丽顶着四面八方投来的异样目光,硬着头皮一次次重新开始,直拍到第四条才勉强通过。

    下午的两场戏也是状况百出。

    “闻亭丽,动作?不要那么僵硬,这是你自己的家,不是在外面,从那边走进来,对,很轻松地坐到沙发上,身体再放松些,停停停!又?错了!”

    “不对,全不对!眼泪含在眼圈里,不是叫你一上来就眼泪汪汪的。”

    由于闻亭丽频频失误,两场戏一直拍到七点多?才拍完。

    这边一收工,黄远山便黑着脸让闻亭丽在化妆间等她,可她自己旋即就被制片人叫走了。

    闻亭丽在化妆间等了半天不见人,只好去茶水室接水喝,忽听里面有?人说:“老听黄姐说闻小姐有?灵气,今天看着也不过如此嘛。”

    “我都怀疑是不是换人了,上回那场试镜比赛,可是连周曼如小姐都输得心服口服的,今天闻小姐在片场——啧啧,这种?水平我们公司岂不是一抓一大把,凭什么非得是她呢?她闻亭丽可是一部戏都没有?上过的新人。”

    “现在压力最?大的是黄姐吧,前头路过休息室,听见刘老板正对黄姐大发脾气呢,刘老板还?说,假如闻小姐明天还?是今天这个状态,他们会考虑马上换人,倘若黄姐执意留下闻亭丽,他们就连她这个导演也撤下去。”

    闻亭丽白着脸杵在门口,一回头,不期然?看见月照云站在自己的身后?。

    不必说,刚才那番对话,月照云也听见了。

    闻亭丽难掩尴尬:“月女士。”

    茶水间里的对话戛然?而止。月照云没朝里头看,只温声对闻亭丽说:“闻小姐晚上有?空吗?我想约你到外头走一走。”

    闻亭丽满脸惊喜:“当然?有?空。您等我一会,我去化妆间拿了东西就出来。”

    黄远山听见月照云要找闻亭丽,也有?些意外,她本来准备了一大堆话同闻亭丽谈,见此情?形,只跟月照云对了个眼色,什么也没说就放闻亭丽走了。

    两人出来走到街边,月照云让闻亭丽在原地等她,自己朝街角走去,不一会就潇洒地开着一辆汽车过来了。她为了出行方便,一到上海就跟朋友借了一辆车,自己开。

    “上车。”

    闻亭丽愣了一下便高?高?兴兴上了车,迄今为止她只跟月照云打?过几次照面

    ,但月照云身上有?一种?幽默可亲的气度,让人很愿意与她亲近。

    “月女士,我们去哪儿??”

    “去大马路附近走一走?”

    闻亭丽欣然?说好。

    汽车开动后?,她试着同月照云找话题,但一个人的心境不是能靠假装就能掩饰的。尽管她已经足够努力了,却远不如平常那样健谈,车内几度陷入沉默。

    “闻小姐生病了?”

    月照云忽问。

    “前两天有?点伤风,不过已经完全好了,我脸色很差是不是?”

    月照云微微点点头。

    闻亭丽心里五味杂陈,她今天的状态相当不好。在戏里,该开怀大笑的时候她笑得很僵,该哭的时候她又?完全收不住。

    这种?失控的状态连她自己都感到胆战心惊。

    她拿不准自己这种?低靡的状态还?会持续多?久,但她隐约觉得,这仿佛是不可控制的,像是从小就跟随她的某种?天赋,陡然?被老天爷收走了似的。

    她为此体会到了一种?强烈的不安,情?绪更是一度低落到了极点。

    还?好月照云没有?多?问。闻亭丽并不想在这种?时刻被人垂询和关怀,哪怕是月照云也不例外。

    汽车不疾不徐地向前开着,慢慢开到了某个街口附近。

    闻亭丽胳膊肘支在车窗上出神,不经意一抬头,就看见了远处一块硕大的霓虹灯招牌。

    前方不远处就是大世界游乐场。

    夜里的大世界比白天还?要热闹,紫色的霓虹灯一闪一闪映照着幽蓝天际,远看就像个变幻莫测的幻梦。

    是梦没有?错,她恻然?地想,她的包里还?收着陆世澄帮她弄的“大世界”长券,这梦就醒了。

    她不记得那一天自己和陆世澄笑了多?少?次,只觉得小桃子的笑声犹在耳边。当时有?多?甜,现在就有?多?失落,她下意识将视线从那梦幻的霓虹灯上移开,以免双眼刺痛。

    却听月照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们下车走一走吧。”

    闻亭丽点点头,为了振作?精神,她一下车就说。

    “前面中央戏院旁边有?一家店擂沙圆做得不错,我带您尝一尝?”

    两人找到一家不起眼的小店,闻亭丽帮月照云叫了一份本店招牌甜品,又?另外叫了两份冰豆花。

    坐下之后?,月照云的一双眼睛就没闲下来过,不是隔窗观察街上的行人,就是打?量店里的老板,再不就是研究路口的招牌。

    她俨然?对周围的事物充满了兴趣。最?后?她看了闻亭丽一眼,伸手?一指前方的大世界霓虹灯招牌。

    “还?记得吗?我们在大世界见过一面。”

    闻亭丽点点头,怕月照云看出什么,忙笑着补充:“那天您一个人在游乐场玩碰碰车,还?老是盯着我打?量,我当时就纳闷,我也不认识这位女士呀,她老瞧我做什么,后?来才知道您是鼎鼎大名的家月照云。”

    说着,她放下汤匙直笑。“我猜,那时候您已经从黄姐口里知道我了。”

    月照云不但没有?否认,反而从包里取出一张小照递给闻亭丽。“你看。”

    “上个月黄远山就把你的照片寄给我了,她说她终于找到了一个非常适合演南淇的小姑娘,让我看看怎么样。我就想,一张照片能看出什么,我非要亲眼见见这个小姑娘才行,于是我就买票到上海来了,第一次在陆公馆看到你还?没瞧出什么,直到在大世界的那一次,我才觉得你能演好南淇。”

    闻亭丽的好奇心被这话彻底勾了起来:“您觉得我哪一点像南淇?”

    月照云歪头眯眼打?量闻亭丽。

    “也许只是出于一种?直觉。我看到你牵着你妹妹的手?从梧桐树下说说笑笑走过,我就想这女孩笑得多?么好呀,从里到外都笑透了,当时游乐场那么多?游客,就你一眼就能让人瞧见。后?来你发现我观察你,马上用一双清凌凌的眼睛叼住我,你的眼睛里完全看不到一点胆怯和自卑……还?有?那位年轻的陆公子,我看到你和他相处的样子,看到你跟他说话的神态,我就想,这小姑娘简直就是为南淇这个角色而生的。”

    闻亭丽笑容微滞。

    月照云并没有?就此打?住话头,用汤勺缓缓搅了下豆花,继续道:“所以那天试镜比赛还?没正式开始时,我内心的天平已经倾向你了,看完你的三幕戏之后?,我当即决定把票投给你。诚然?,周曼如、乐知文、小蝶君她们都很优秀,但她们统统都不是南淇。今天在片场,我对你是充满信心的,可是——”

    月照云骤然?调转了话锋:“我不相信一个人的灵气会在这样短的时间内消失,闻小姐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遇到什么烦心事了?”

    闻亭丽鼻根隐隐发酸,她并不觉得月照云唐突。

    月照云声音中的关心与焦虑都是真的,丝毫不让人反感。

    她没有?忘记,试镜比赛那最?关键的一票正是月照云投给她的。可以说,没有?月照云和黄远山的鼎力支持,她绝不可能争取到南淇这个角色。

    可今天她的表现,显然?让她们失望了。

    她咬唇低头,哑声说:“对不起,您放心,我会尽快调整好状态的,明天绝不会再像今天这样了。”

    月照云不响,不知是看出了闻亭丽的状态极差,还?是听说制片方不会给闻亭丽太多?时间来调整状态,对于闻亭丽的这番保证,她俨然?并不乐观。

    但她只是安抚性?地拍了拍闻亭丽地肩膀,随即转移话题道:“出去转转?”

    “好。”

    两人沿着街道向前走,走过东方饭店时,月照云突然?转身向身后?某个方向远远一指:“我在那边住过的。喏,就新桥街挨着的一条小衖堂里,叫兴昌里,我在那里头赁过一个亭子间,前后?住了有?两年多?的时间。”

    闻亭丽讶然?:“原来您在上海待过这么久。”

    月照云所指的那一块因为紧挨着洋泾浜和郑家桥,历来是三教九流盘踞之地,街巷里经常堆积着马桶等物,隔老远就能闻到臭味。

    “没办法,此地租金比别处便宜。”月照云仿佛猜到闻亭丽心里在想什么,笑了笑,回身向前走,“那时候我刚从家里出来,到上海时身上已经不剩多?少?盘缠了,能找到一处栖身之所已是不易,哪敢再奢求其他。”

    “您为甚么不在北平找事做?”

    月照云自嘲般地摇摇头,“我家里的情?况有?点复杂,我是从家里逃出来的。”

    闻亭丽一震,月照云悠悠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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