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闻亭丽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得硬着头皮坐在一张椅子上。“谢谢陆老先生。”
“听说你祖籍南京,之前在秀德女子中学念书?”
闻亭丽浑身?血液似被抽光,她无法形容这一瞬的惊怖感,像是突然被人撕掉了所有的外衣,浑身?再无遮挡,她赤条条地一个人站在当地,被四面八方射来的毒箭般的目光一遍一遍鞭笞着。
当初在乔家受辱的那一幕,再次闯进她脑海。她几?乎可以想象接下来将面临的一系列羞辱!
可她早就发誓绝不会再让任何人肆意践踏她和家人的尊严!
她倏地起身?对陆老先生鞠了个躬,一言不发向外走。
陆老太爷厌倦而冷漠地说:“送客。”
闻亭丽急走两?步,脚下突然一拐,原来左脚的皮鞋鞋跟断了,料着是先前听到门?外陆老先生的声音时?受惊崴脚所致,但她已然顾不上这些了,继续踩着断鞋跟向外走,余光注意到陆世?澄朝自己?追过来,非但没?有停下自己?的步伐,反而埋头走得更快了。
正好随从们?从外面端茶过来,与闻亭丽撞了个正着,双方都来不及收住脚步,一杯滚烫的茶眼看就要泼闻亭丽一身?,这时?,有人刚好将闻亭丽向后一拽,茶水就全泼到了这人的胳膊上。
“啪!”茶杯在闻亭丽脚下碎了一地。
闻亭丽脸色一变:“陆先生!”
陆世?澄却顾不上打量自己?的胳膊,只?忙着察看闻亭丽的脚有没?有被茶盏的碎片割到,今晚她穿着一双露脚背的皮鞋,洋裙底下则是一双光溜溜的小腿。
“别?光顾着看我呀。”闻亭丽急得跺脚,“当心烫坏了,快、快把衣裳脱下来。”
陆世?澄似乎这才感觉到烫,火速脱下自己?的外套,邝志林等人蜂拥上来帮忙,很快帮着陆世?澄解开里面的衬衣袖口,把袖子往上一捋,还?好,皮肤只?有一点点发红,显然并无大?碍。
邝志林仍急声催人去拿冰块和药水。
闻亭丽红着眼圈注视陆世?澄的胳膊,前一刻,乔家带给她的那段噩梦般的经历占据了她全部的思想,她什么念头也没?有,一心想离开这地方,可或许,在经历了这么多事之后,她可以试着相信陆世?澄一次。
她心里千头万绪,一时?竟忘了把手收回来,陆世?澄眼神?里有着体谅和疼惜,任由她攥着自己?的胳膊不放。
陆老先生面庞上早笼上一层寒霜。“把路易斯大?夫请来给世?澄瞧瞧。这位闻小姐既然无大?碍,立即将她送出?府去。”
说罢继续用目光牢牢控制住陆世?澄,口吻却慈爱了几?分:“也罢……此前祖父一直把你当成孩子,却忘了你也满二十了……今晚娄家、陈家的人也在,这两?府的女儿素有教养,我让人把她们?请过来,借着今晚这个机会,你们?互相见见面。”
陆世?澄俨然到了忍耐的边缘,阴着脸推开管事为?他取来的新外套。
【我得送闻小姐回家。】
他蹲下去察看闻亭丽脚上的坏皮鞋,随即起身?,把自己?未烫伤的那只?胳膊送到闻亭丽面前,示意闻亭丽扶着自己?。这动作像绅士邀请女伴跳舞一样,既礼貌又得体。
闻亭丽感觉到身?侧方向投来的严厉目光,但是这一次,她不假思索把自己?的手搭了上去。
陆世?澄望着她笑了起来,这一笑像冰雪初融,让整个屋子都亮堂几?分。
闻亭丽仰头与他相视而笑。
陆老先生铁青着脸喝道:“世?澄!”
陆世?澄早牵着闻亭丽向外走了,他走得很慢,很稳,以保证闻亭丽脚下不会乱晃,走到门?口时?,闻亭丽略一犹豫,回头对陆老先生深深鞠了一躬。
“多谢陆老先生的款待。”
邝志林追出?来将药瓶塞到闻亭丽的手里。
刚到大?厅,高筱文和燕珍珍围上来:“这是怎么了?”
闻亭丽不知如何解释,邝志林在旁说:“刚才陆小先生在花园邀闻小姐跳舞时?,一不小心踩坏了闻小姐的皮鞋,为?了赔罪他得亲自送闻小姐回家。”
又高声对厅里的宾客们?笑道:“诸位见谅,陆小先生恐怕得失陪片刻了。”
众宾客暧昧互望,踩坏人家的鞋,当场赔一双就好了,一双不够,那就赔十双,何必亲自送人家回家,可见这位闻小姐在陆世?澄心目中的地位相当特殊。
以陆家在沪上的影响力,这实在不能不算是一桩大?新闻,客人们?神?色各异,有错愕的,有好奇的,有盯着闻亭丽上下扫视的。
面对众人的目光,陆世?澄像往常一样沉稳自如,倒是闻亭丽有些不好意思。她在人群中看到了黄远山和董沁芳,二人正冲她眨眼睛,黄远山身?边还?站着一位神?情趣怪的短发圆脸女士,这人刚才一直在好奇地打量她。闻亭丽从未见过这女子,但从此人和黄远山说话时?的亲密情形来看,两?个人关?系应该很不错,闻亭丽不免有点好奇这中年女子的身?份。
很快到了门?外,陆家的汽车已经在台阶下候着了。
***
到家已是十一点多。
小桃子早睡了,周嫂在厕所里用毛巾擦脸,听到门?口的动静,把头探出?来。
“回来啦。”
忽瞧见闻亭丽身?边站着个年轻男子,周嫂的双眼顿时?瞪得老大?。
“陆公子!”
陆世?澄冲周嫂礼貌颔首,周嫂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忽又看到闻亭丽左手提着一个海棠红的锦盒,表情更疑惑了。
“周嫂,你先帮陆先生沏茶。”闻亭丽欢快地说,扶着陆世?澄的胳膊脱掉自己?脚上那双坏鞋,又从鞋架上取下平日在家穿的葵绿色软鞋换上,扭头愉悦地对陆世?澄说,“我进屋放下东西,你在客厅等我。”
第049章
第
49
章
闻亭丽到自己的房间把东西放下,
出来一看,陆世澄仍在门口安安静静站着。
她笑了?,赶忙把陆世澄拖到桌边,
随手拧开邝志林给她的那瓶药水:“快让我看看你的胳膊。”
【车上?不?是已经涂过药了??】
尽管如此,陆世澄还是立刻撸高自己的衬衣袖口给她看。
闻亭丽果然心?疼得不?得了?,仔仔细细为他?抹药:“我听说烫伤跟别的伤口不?一样,热气是一点?点?往皮肤里层渗的,今晚若是不?多抹几回药,
明?天很可能?会起水泡。”
周嫂端茶出来看见这一幕,
目光顿时变得意味深长,
噙着笑意问:“陆先生这是怎么了??”
“他?被?茶水烫伤了?。”
“哎哟,
烫伤光敷洋药不?管用的!得用凉水冲,你先别忙,
省得越弄越糟糕,我到后头的井里打点?水来。”
闻亭丽不?敢再继续擦药了?,陆世澄却不?认为有必要兴师动众,起身想要阻止周嫂,
闻亭丽将?他?拦住:“周嫂说得有道理?,
井水比自来水要凉,
敷一敷好得快些。”
周嫂早提着铁皮桶一阵风似的出去了?。
这一来,客厅里又只剩下闻亭丽和?陆世澄两个人。
闻亭丽看看陆世澄,尽管他?不?是第一次来了?,但上?次他?是在一种昏迷的状态下被?她和?厉成英抬进来的,而今晚,
他?却是清醒地同她面对着面坐在她家的客厅里。
她有点?无所适从,
故而比平日要安静许多。
陆世澄好奇等她一回,见她没有开腔的意思,
便随手端起手边的茶杯,望着她喝了?一口,继而转头打量客厅。
他?看得很仔细,仿佛要重新将?屋子里的每个角落都好好地看一看。
闻亭丽随着他?的目光左右乱扫,为了?省电,客厅上?方只悬着一盏五十支的电灯泡,不?像陆公馆,每个厅堂都悬挂着硕大的水晶吊灯,当然,这里也没有陆公馆那些随处可见的玫瑰、百合和?郁金香,甚至整个空间都找不?到几个像样的花瓶。
陆世澄却很喜欢这里的一切,他?看到茶几上?摆着一个插花的容器,多半是她用小桃子喝剩的牛奶瓶做的,样式独特又实用。
不?只这个花瓶,她家里每一个地方都布置得相当雅致,沙发面上?套着新做的豆蔻绿布套,窗帘也用的同一色,配上?素色的家具,非但不?俗,反而有一种清新可爱的氛围。
报纸被?整整齐齐收在茶几旁的书?柜上?,就连小桃子的玩具都有专门的木架。东西多,却丝毫不?杂乱。
这地方,每一个角落都是那样温馨可爱,不?像陆公馆,冷冰冰的没有一丝人气。
他?就那样一直看,一直想,看得闻亭丽有点?不?好意思了?。
“我去给你拿点?吃的。”
她闪身进了?厨房,很快便捧着一碟糖糕出来,这回陆世澄没再继续打量客厅了?,可是他?又开始对着手上?那只茶碗研究起来。
闻亭丽不?觉一笑,这个人今晚怎么像小桃子一样对她的一切都充满好奇,她上?前为他?做介绍:
“漂亮吧?这杯子是我几年前在一个俄国老师那里买的,他?是秀德女子中学?特聘的外国教授,本是俄国贵族,因为不?容于新政府才被?迫流亡到国外,这都是他?家族里收藏的皇家瓷器,平日轻易不?拿出来换钱的,看我实在喜欢才忍痛割爱,这杯子只卖我两块大洋,是不?是很划算?你瞧,底下还有沙皇赐给我那老师的家族封号。”
她兴致勃勃把茶碟翻过来给陆世澄看底下的那行俄文。
陆世澄一看见那行字便微微一笑。
闻亭丽只当他?跟自己一样不?认识俄文,便自发念给他?听。
“尊敬的伊万诺夫公爵,沙皇尼古拉二世赐予你尊贵无上?的荣耀。”
听见闻亭丽这翻译,陆世澄的微笑变成了?低头闷笑,越笑越止不?住。
闻亭丽不?由一头雾水:“怎么了??”
陆世澄忍住笑,把茶水倒了?点?在桌上?一笔一画写?起来。
【圣彼得堡约瑟芬瓷器作坊,两卢布一枚。】
闻亭丽呆住。
“你是说,这行字其实是这个意思?”
陆世澄颔首。
闻亭丽气个倒仰。
“这骗子!我要写?信到秀德揭发他?!”
她赌气要将?杯子扔到簸箕里,陆世澄忙拦住她。
【这一扔,你那两块大洋可就一点?渣都不?剩了?。】
闻亭丽悻悻然把杯子放回桌上?,那一年她才十五岁,年少幼稚,看什么都新鲜。
再看陆世澄,他的脸上居然还有笑影,她瞪他?一会,自己忍不?住也笑起来。
陆世澄从上?衣口袋里取出她送他?的那支笔在本子上?写?了?一行字递给她。
“这是什么?”
【俄语里的数字一到数字十。】
闻亭丽心里怦然一动。
陆世澄用极慢的速度又写一遍。
闻亭丽咬唇微笑:“只有这几个数字么?对付骗子好像不?太够用。‘把钱还给我’怎么写??”
陆世澄写?给她看。
“老匹夫怎么说?
‘老匹夫,把钱还给我‘!’闻亭丽越说越兴奋,“还有‘不?要脸’,‘不?要脸’怎么说。”
其实陆世澄也只会一些基本的俄语,写?着写?着,就统一用俄语里的“傻瓜”或是“骗子”来教她,闻亭丽全程笑个不?停,每学?一句,仿佛对着骗子亲自骂了?一顿似的,要多痛快就有多痛快。
不?知不?觉心?里的那团火都散光了?,她舒舒坦坦地叹口气:“我不?骂人了?,我要学?别的话。‘闻小姐最美丽最真诚最可爱’这句话怎么写??”
陆世澄抬睛瞧她,闻亭丽耳根有点?发烫。
每当陆世澄这样不?动声?色看人时,眼?睛里就像有个黑色的磁石牢牢把人吸住。
闻亭丽故意把脸转向另一边,余光看见他?再次提笔,忙将?手盖在自己的眼?睛上?面,过了?会,她慢吞吞透过手指的缝隙悄悄往下瞄,蹦入眼?帘的竟有三行字。
上?面一行是她要求他?写?的那句俄文,字迹异常工整漂亮。
底下却是一行中国字。
【那天晚上?我去陶陶居找你,可惜半路遭人暗算,所以没能?赶到。】
闻亭丽缓缓将?手从脸上?拿下来,她的表情完全是静止的,但谁都看得出她整张脸都在发亮。
这件事上?她相当固执,真等看到答案的这一刻,那种惊讶和?快乐几乎不?能?用言语来形容。
他?赴了?约,在她还没救过他?的命之前,他?就赶去陶陶居赴她的约。
在最底下,却是最简短的四?个字。
【我喜欢你。】
她的心?啵啵直跳,周围的一切仿瞬间消失了?,整个视野只剩下这句话,几个字老是在纸上?跳来跳去,搞得她眼?也花、头也晕。
凝望半晌,又怔怔移目看向他?用俄文写?下的“闻小姐最美丽最真诚最可爱”,以及中间那行“陶陶居”的字样,来来回回地扫视。
望到最后,她不?由得捧着自己发热的脸颊笑起来。
他?真是甜极了?,也真诚极了?。
这滋味就像小时候偷吃过的一包洋白糖,不?掺杂一丝酸味和?涩味,只是纯纯正正的甜。用“甜”来描述一个男子似乎不?大妥当,但现在她想不?到别的话来形容陆世澄。现在的陆世澄就像一颗糖果,无声?地散发着清甜的香味。
她有点?坐不?住了?,对着面前的“糖果”说。
“你等我一会。”
“糖果”看着她,点?点?头。
闻亭丽的心?情就像春天的风筝,扑棱棱飞起来,回屋从衣柜里翻出一个小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沓雪白的绢制手帕,每一块手帕下面绣着她的名字缩写?:wtl。
这是刚上?中学?的时候她央求母亲帮她绣的,有了?这个小小标记,就不?怕在学?校里跟别人的手帕搞混了?。
她捧着一盒手帕出来,什么也没说,只默默取出最上?面的一块帕子,将?其缠绕在他?的手腕上?,而且有意将?绣有“wtl”三个字的那一面贴在里面。
陆世澄眼?波微漾,也是什么也没说,等她帮自己缠好了?,便用另一只手轻轻圈住这方手帕,毫不?掩饰的喜欢。
闻亭丽垂眸微笑,她喜欢这种无声?而笃定的情感流露,这时,楼下传来汽车响,她跟陆世澄互望一眼?,起身到窗前看了?看,原来是对门那对姓柳的小两口跳舞回来了?,柳太太身上?穿着西洋舞衣,手臂上?挽着毛线衫,柳先生正忙着给车行的司机付车钱。
她返身回来,悄声?对陆世澄说:“是对门的邻居回来了?。”
他?们同时看向墙上?的西洋钟,原来不?知不?觉快十二点?了?,她心?里都有点?不?舍,但是再待下去就不?合适了?,等到对面那户人家传来关门的声?音,他?也起了?身。
恰巧周嫂也回来了?,陆世澄上?前接起周嫂手里的水桶,周嫂忙说:“陆先生,您总是这样客气,别忘了?你胳膊还伤着,快别动。对对,是有点?晚了?,但没关系,您再坐一会,咦,这就要走了?吗?陆先生您真是太为——”
太懂得为她考虑了?,闻亭丽心?里什么都明?白,不?便送到下楼,索性一溜烟穿过客厅跑到主卧,进屋后推开窗户,将?两只手在嘴边卷成喇叭形小声?喊:“陆先生。”
这样小的声?音本来他?是听不?见的,可这世上?或许真有心?有灵犀,陆世澄竟然刚巧在台阶上?站定回头。
他?一眼?就找到闻亭丽房间的窗台,对她会心?一笑。
看闻亭丽似乎要对自己说什么,他?瞥了?眼?柳家的窗户,忽将?食指竖在嘴唇上?,示意她别说话。
闻亭丽便猜到柳家的窗前有人要过来了?。
她只好一言不?发对着陆世澄指指自己的胳膊。
陆世澄低眉看看自己烫伤的那只胳膊,又抬眼?,心?照不?宣地对她点?点?头。
但他?仍不?走,只是在台阶上?仰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