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0章
但从狄正青的话语说不难听出,突厥人将那位远房叔祖和同袍的尸体“挪”出来,是为了占领军寨,嫌他们碍眼。突厥人唯一办的一件“好事”,就是把他们葬在南边,面向家乡的方向。
狄正青:“等大营将此处夺回来,早就分不清楚了,只能添上一捧土,让他们长眠于此。”
梁景春满心疑惑:“那我们怎么找呢?”
狄正青:“简单,顺着军寨往南走二百步,看见一棵桦树就到地方了。”
三十多年前,他就是这么被长辈带到此处的。
武俊江原以为地方会很难找,毕竟只有一个大致的方向和一个简单的地标。
可真到了地方,武俊江才发现自已想错了。
茫茫的草原上,刚刚露出星星点点的绿意,入目所及,只有这一棵树,这一棵孤零零的桦树,树上扎着各色布带。
狄正青的声音在众人耳畔响起,“当初也是怕找不到地方,才在这里种了一棵树。”
梁景春想到段晓棠所希冀的葬礼,望着那棵在草原和寒风中屹立不倒、挺拔无比的桦树,瞳孔瞬间收缩。心中既有些微的恐惧,又充满无限的敬意。
这棵树下,埋葬着数十年前抵御突厥入侵的无数烈土。
此地,无碑却有树。
狄正青淡淡道:“这棵树秋天颜色最好,现在还是差点意思。”
越到近前,众人的脚步越轻,因为他们此刻真走到了祖先的坟头上。
地面上散落着一些纸钱的碎片,只是被风吹得残破不堪。但这里仍有拜祭的痕迹。
狄正青将两个篮子里的香烛酒水取出来,摆在地上。手中的火石反复敲击,终于打出火花,将香烛点燃。
口中念念有词,“叔祖,孙儿来看你了!”
“今年二姐的后人也回来了,你好好看看他们。”
狄泰宁在地上捡起一些大块的土粒,将纸钱压在地上。
梁景春作为小辈,也过来帮忙,“表舅,压多少?”
哪怕狄泰宁比他还小几岁,但辈分不能乱。
狄泰宁:“树周围压两圈,其他的都撒了!”
诸事准备停当,狄正青将酒水撒在地上,“你们慢慢喝!”
狄泰宁和梁景春跪在最外侧,各自从篮子里掏出纸钱,向天空抛洒。仿佛白色蝴蝶带着生者的哀思,在风中翩翩飞舞。
武俊江抓着一把纸钱,香烛上借火,在身前点燃。
“小子第一次来,望诸位先辈见谅。”
四人跪在原地,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这场简陋的祭拜仪式就算结束了。
狄正青沉声道:“叔祖,这次去打突厥,你可一定要保佑我们啊!”
临离开时,狄正青从袖中取出一个布带,交由狄泰宁,让他绑到树上去。
往后他不知道还会不会来,事情总得有人做。
武俊江隐约见布带上的字迹:不孝子孙狄氏正青,祭叔祖及诸同袍。最后的落款则是时间。
原来树上那些各色布带,并非单纯的祈福,而是一种“留言”。
狄正青望着桦树上那些早已褪色甚至碎裂的布带,心中感慨万千。
“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还有十几家人。现在新鲜的也就两三家了。”
武俊江:“他们哪去了?”不到沧海桑田,便已物是人非。
狄正青摇了摇头,“不知道,可能是不方便,也可能是忘了,甚至是没人了。”
这处军寨的位置算不得便利,除了居住在周边的百姓,其他就只有出征、巡边才可能经过。
武俊江:“你见过那些人吗?”
狄正青阖目道:“一个都没见过。”
第
1546章
心之所虑
送别各路大军后,白旻和身边的官员土族谈笑风生,端的是一副和蔼可亲的好模样。
尤其对着并州刺史雍修远这位“现管”,话更是说得含蓄而微妙。
“荥阳来人,送了好些佳酿,雍刺史可得好好品尝一二!”
他随口提一句荥阳,旁人会顺理成章的认为是出自他的岳家荥阳郑氏,引发无限遐想。
白旻释放善意,雍修远自然欣然接受,“能被白大公子看得上,自是世间难得的珍品。”
白旻默笑不语,荥阳盛行土窟春,但他要送出去的却是地瓜烧。
杜乔难以融入的核心圈子,李弘业受限于年纪,旁人也不会当真尊重他的政治身份。
如今祭天大典已过,戒备逐渐松懈,正是游览并州名胜晋祠的好时机。
杜乔邀请道:“弘业,我们四处逛逛如何?”
李弘业点头如捣蒜,乖巧应允。
细说起来,晋祠占地面积并不大,杜乔过往曾在断句残篇中见过两行关于它的介绍,可惜简略至极,仅提及了悠久的历史,对其中的山水树泉一笔带过。
如今带着李弘业一同观赏,杜乔发现自已对晋祠的了解寥寥无几,难以细说。
许多景致便是如此,初见时或许平平无奇,但一旦了解其背后的历史背景,便会惊叹于那份厚重与磅礴的力量。
杜乔正是挠头之际,突然瞥见了救星,“少琰!”
柳琬转过头来看,发现两人,“长林,你也来欣赏景色?”边说边迈步走来。
柳琬走到近前,发现杜乔身后还藏着一个人,“小郡公。”
李弘业并不认识柳琬,只是微微抬头望向杜乔。
杜乔介绍道:“这是河东柳氏十一郎。”
李弘业礼貌地点头回应,“柳郎君。”
柳琬好不容易遇见正主,但看李弘业的身高、年纪,便不在他面前提那些少儿不宜的话题,专心和杜乔探讨起风景人文。
“游记我倒是看过两本,但对山西的介绍却是少之又少。”
时人游记,更偏好江南风光,比如倩娘。
杜乔:“我亦只是从各类古籍中听闻过晋祠之名。”
柳琬提议道:“不如寻庙祝来讲解一二。”
南衙将官对此不感兴趣,并州本地人早就看惯了,没有新鲜感。真正感兴趣的唯有他们这些“多情”的文人。
庙祝为了香油钱,势必会进行某些夸张,但这正合他们心意。
不多时,柳家仆役请来一位老庙祝,引领着一行人仔细游览,顺便说些古老的故事,动不动就追溯到周朝。
从晋祠的名号就知道,不算硬贴金。
李弘业脑子里灌了一通神乎其神的故事,待庙祝离开之后,方才小声道:“庙祝说,难老泉是晋水的源头。可我看《山海经》中所言,晋水是从县雍山流出来的。”
柳琬不经意打量李弘业一眼,年纪尚小身居高位,居然能忍住辩论取胜的冲动,待人离开后才开口询问。是不在乎还是天性怯弱?
杜乔:“难老泉通过智伯渠汇入晋水,说它是源头并无不妥。或许是之一也或许是唯一。”
“《山海经》所述皆是神仙志异故事,方圆十里内,并无一座名为县雍的高山。”
杜乔善于引导,“你若是有兴趣,可以沿晋水溯流而上,探探它的源头究竟在何处。”
李弘业轻轻地摇了摇头,“没兴趣。”
一行人出了晋祠大门,清早的喧嚣早已散去,周边只剩下稀疏的几群人。
李弘业在护卫陪同下,牵着他的小马去吃草。
杜乔终于逮到空当,问道:“少琰今日为何心事重重?”
柳琬没想到杜乔竟能看出自已的异样,笑道:“这从何说起?”
杜乔直言,“你往昔并不沉溺于风景。”
柳琬轻叹一声,“我所忧虑之事,如今尚无定论。”
杜乔原以为柳琬是担心刚刚出征的南衙诸卫和并州大营,忧虑对突厥战事的结果。但听语气,显然并非如此。
柳琬:“呼图可汗集兵十余万一路南下,若是万一,南衙和大营没拦住,山西之地尽皆空虚,朝廷会从何处调兵支援?”
杜乔万万没想到柳琬居然是心忧此事,率先分析眼下的局势,“山西、河东、河南的郡兵都不能用了。”
柳琬点头表示附和,“地方郡兵不堪用,能动的就是两都的兵马。”
两人的目光不经意地交汇在一起,随后又不约而同地避开。
两都的兵马情况,他们岂会不清楚?
北衙是天子亲军,向来是跟随皇帝行动。
南衙十六卫看似兵多将广,但身负镇压长安和关中的重任,每年能活动的也就几个卫,如今并州已经压上四卫,余下能动弹的寥寥无几。
经过一番排除法,最佳答案已经出来了——洛阳兵。
战斗力暂且不提,洛阳兵若是支援山西,势必要从河东过路,再经过三州故地……
杜乔和柳琬从身到心都拒绝这一结果。
杜乔怀疑,洛阳兵再过一次境,好不容易扶起来的太平县百姓,恐怕连红薯都不愿再种了。
柳琬轻轻吐出一口气,转头望向远处喂马的李弘业。
叹道:“当初李大将军领兵时,洛阳兵的战力和军纪尚可,只是如今……”名声烂完了。
杜乔提议,“莫不如向范将军打听一二,朝中可有合适的统帅。”
柳琬并不否认这是一个退一步求其次的“好”主意,只是行军过处,总有万般不如意,尤其是军队不做人的情况下。
往昔柳琬总以温文尔雅的土族公子形象示众,今日却隐隐透露出些许锋芒。
“幽州大营不是更近吗?”
关键从幽州支援并州,不用经过河东。
杜乔对于柳琬这打破政治潜规则的提议,惊得差点合不拢嘴。
从地理上来看,幽州和并州大营更近,甚至他们有一部分防区都是相邻的。
但账不是这么算的。
并州大营可以一定程度接受朝廷插手,因为这是默认的规则。
但幽州大营的兵马若是敢过境,那就叫捞过界了。
幽州大营名声一般,换卢照来,能骂上三天三夜。
到时并州大营是打突厥,还是和幽州火拼都是未知数。
第
1547章
关心则乱
柳琬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仿佛背负着千斤重担,“我知道这只是妄想。”
他只是想守护自已的家乡。
以河东世家的能量,无法挑战默认的政治规则,更无法撬动幽州大营。
柳琬目光转向北方,“希望王爷和国公武运亨通,凯旋而归。”
河东富庶繁华,从未像今日这般,感受到突厥的威胁逼近。
若吴越和白隽在前线败北,迎接河东的就将是一场灭顶之灾。不是洛阳兵肆掠,就是突厥铁骑直抵黄河,将这片土地践踏得满目疮痍。
这一刻,杜乔和柳琬站在同一阵线,“他们会的。”
这一战,他们压上了自已的所有。
柳琬先行回城,杜乔去找李弘业汇合。
李弘业看出两人私下有话要说,并不问具体内容。
孰料杜乔主动开口,“弘业,你猜柳十一郎心忧何事?”
李弘业向北望一眼,“北征。”
杜乔:“并不尽然,他真正担心的,是北征失利后突厥南下,朝廷征调洛阳兵过境河东入山西支援。”
近些年的数场大战,李君璞都曾经掰碎同李弘业提过。不谈兵法,只说来龙去脉。
李弘业:“担心重演三州民乱旧事?”
杜乔没想到李弘业能想到这一层,“河东不曾历民乱,却也被祸害得不轻。”
李弘业记事后,大部分时间都在洛阳度过。但李君玘战死后,洛阳各方的表现,简直让人伤透了心。
若非要拉个洛阳好感度评分,李弘业一定比柳琬更低。因为柳琬看的是大势,李弘业却有切肤之痛。
杜乔感慨道:“若是换一名精明强干的统帅领兵,方可约束一二。”
李弘业郑重道:“杜先生,不是这样的。”
在乎的领域,他有“辩论”的兴趣。
杜乔笑道:“那你说说看,是怎样的?”
李弘业用童稚的声音,说出冷冰冰的现实,“吃过人的野兽不能留,因为它将来还会吃人。”
三州民乱闹大后,所有人包括洛阳,都将责任推到杨守礼身上。是他一人肆意妄为,方才造成如今局面。
事实当真如此吗?
杨守礼不过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他或许作恶,但并非所有的恶都是他作的。
洛阳兵马从上到下,都参与了这场恶行或者说“狂欢”。
如果抢劫手无寸铁的百姓,以他们的人头充作军功。比九死一生征战,荣华富贵、升官加爵来得更容易,那不如将屠刀对准更弱者。
杜乔恍然惊觉,李弘业是将洛阳兵马比作吃过人的野兽。
所以段晓棠才会在文城公开杀俘。
李弘业一字一顿道:“统帅心志坚定,也只能约束一二。”剩下的几分全看天意和良心。
杜乔问道:“弘业觉得可有挽救之法?”
李弘业脸上出现一抹不同于他年纪的深沉,“统帅只能管一时,若想洛阳兵马重新恢复战力,非得经过长久的锤炼,就像如今的南衙四卫和并州大营一般。”
李弘业家的长辈都和军旅沾边,焉能不知军中事。
并州大营还有不破不立的机会,统领洛阳兵马非得主帅赌上生前身后名。
杜乔明白两支军队的共性,能放在表面上说就是对敌作战勇敢。
背地里,则是他们这些年都被动或主动的换过血。
不管人还是军队,被逼到一定份上,都会往“求活”的那条路奔,只是他们选择的方向未必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