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5章
除了公事,少有能把两者联系在一起的时候。“十五郎冒犯林娘子徒弟,当真是意外?”
郭承泽昨夜一听闻此事,就怀疑背后有人教唆,让羊志行一下踢到两块铁板。
羊华宏点了点头,“昨儿审了随十五郎出门的亲随,的确是刚巧遇见的。”
羊霞绮捂着额头,“他没见过好东西吗!”
最可气的是,问他为何要抢姚南星的锦缎,回答说是看缎子精美,拿回来给长辈做衣裳。
羊志行还以为自已一片孝心该当夸赞,也不想想日后羊家女眷出门交际,人家对她的衣裳指指点点,问是不是羊家儿郎抢回来的。这还怎么做人!
羊霞绮抱怨了一通,转眼就到了小院。临下车时,收起满是怨气的神色,换成世家贵妇的从容姿态。
羊霞绮和林婉婉来往不多,但她的地址却是知道的。
因为这里是王元亮的别苑,当初借给一个女人居住,尤其还是冯睿达出面商借,不得不引人遐想。
王元亮家里还闹了一通风波,随着林婉婉在并州城开展活动,这事才算清白了。
羊霞绮一早下了帖子,林婉婉今日本就是安排收拾东西,索性在家里等着了。
羊家姐弟进门,见仆役不停地搬搬抬抬。
羊霞绮对迎出来的林婉婉好奇地问道:“林娘子,你这是?”
林婉婉客气道:“我打算离开并州回长安了!”
羊霞绮心中一紧,“可是因为十五郎冒犯了令徒?”
生怕林婉婉一走了之,那羊家就连补偿的机会都没有了。外界还会误以为是羊家逼走了师徒俩。
林婉婉轻轻摇了摇头,“是早安排好的事。”
羊霞绮快速将话题转换到出行频道,“路上行程可安排好了?”
林婉婉点了点头,“跟着王府返京的车队,他们走我就走,他们停我就停。”
羊霞绮心中稍安,挽着林婉婉的胳膊,“胜在安全,到时我去送你。”一定要给自已机会,让羊家洗白一点。
林婉婉微微一笑,“那麻烦你了。”
羊霞绮将话题转到正主身上,“姚小娘子呢?”
林婉婉抬手向前一指,“在后头看书呢!”
羊霞绮夸赞道:“果真好学,一看就是机灵孩子。”
夸徒弟的话林婉婉全盘接受,“主要还是自觉。”
羊霞绮一想到家里几个读不进书的瘟猪,羡慕不已。“师徒一场,都是缘分。”
林婉婉继续夸夸夸模式,“我们这一趟出来太久,种种事耽搁太多,南星生怕落后于其他师姐妹。”
羊霞绮奇道:“林娘子有几个徒弟?”
林婉婉伸出一只手,“五个,南星是中间的。”
羊霞绮望着林婉婉白皙的皮肤,恨不得把赔礼道歉丢在一旁,向她讨教保养之道。
羊华宏昨日见林婉婉对姚南星宝贝劲儿,还以为是开山大弟子呢。
姚南星缓步到正屋向众人见礼,羊霞绮拉着她的手,赞不绝口,“真是个聪慧伶俐的小娘子!”
眼神一示意,仆从捧着礼盒上前,羊霞绮介绍道:“你既然学医,这些药材便拿去练练手吧!”
第
1350章
权势痛苦
给年轻小娘子送礼,最合宜的莫过于绸缎与首饰。
偏偏昨日的纷争由锦缎引起,再赠予此类妆扮之物,颇为不妥。
羊华宏不知姚南星喜欢何种物什,但她既研习医术,终归离不开药材,也算得上投其所好。
姚南星的目光轻轻掠过几只药盒,世间珍药她大多见过,羊家送出的不算稀罕货色,但年份实在难得。
谢道:“如此厚礼,实在受之有愧。”
羊霞绮劝道:“到你手上,才是好归宿。”
心中暗道,真不愧是太医家的小娘子,珍药奇药都是见惯了的。
姚南星微微侧头,征询林婉婉的意见,后者轻轻颔首。
姚南星这才恭敬地行了一礼,“多谢郭夫人厚赐。”
昨日的纷争就算翻篇了。
林婉婉用最正当的理由,将徒弟打发走,“回去看书吧!”
姚南星躬身退下。
羊霞绮面露难色,“还有一件不情之请,想要麻烦林娘子。”
林婉婉温言道:“郭夫人但说无妨。”
羊霞绮是个会做人的,不会真提出叫人为难的要求。她是出嫁女,言语上便少了顾忌。
“那祸害从小瘦弱,原以为是胎里带来的弱症,不知灌了多少珍食良药进去,岂料全叫肚里的虫吃了。”
“昨日林娘子救他性命,今日一早便见了效果。但听说那药要连服三两日才断根。”
林婉婉轻声解释,“羊十五的病症约是因为饮食不洁、饮用生水或者个人卫生习惯不佳所致,本也不算难症。”
起身去后面取出一个药瓶,交到羊霞绮手上,“我出远门,身边带的也不多。”
“郭夫人带回去,让他每日服一粒,再连服两日便是。其他内服的伤药暂且停一停,免得冲了药性。”
羊霞绮默默点头,“这是自然。”
外伤擦点外伤药就好了,内服的汤剂不喝也死不了人。
昨日为羊志行看诊的大夫,听说他事先被人喂了一粒不知名药物,也不敢再开其他汤剂。
羊霞绮打量手中的药瓶,里头显然不止两粒,不由得瞟一眼旁边陪坐的堂弟,直让羊华宏寒毛直竖。
土族官吏可以说是当今卫生习惯保持最好的一群人,休沐本就是为他们准备的。
羊志行绝对称不上邋遢,而羊家聚族而居,一个锅里搅食吃……
姐弟俩与林婉婉再寒暄几句,告辞离开,坐上回程的马车。
羊霞绮举起手中的小药瓶,玩笑道:“九弟,要不来一粒?”
羊华宏惯来温雅的面皮险些裂开,连连摇头,“小弟体格健壮,就不必了!”
有些事不知道,就可以当没有。
羊家姐弟离开,姚南星抛弃沉迷书海的人设,站在林婉婉身旁。
林婉婉问道:“有何感想?”
姚南星一时不知该如何组织语言,思考好一会儿,缓缓说道:“我以前以为强健体魄,动口不行好歹能动手,出他一口恶气。”
师徒几个以前因为街头打架,进过京兆府。林婉婉也曾让高德生教授几个徒弟一些防身的功夫。
林婉婉听她话未曾说尽,问道:“然后呢?”
姚南星望着黑漆漆地大门,沉声道:“昨日尉迟公子一力降十会,将羊十五等人打得满地找牙。可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我灰溜溜地逃跑,还要时刻提防他报复。”
“今日能等来羊家赔礼道歉,并非我占住了理,而是因为闹上了公堂。”
“而我之所以敢去公堂,是因为身后有师父你和叔祖,在王爷跟前有两分脸面,你们不会不管我。”
“说到底是权势,以势压人,压得过,我自然不怕。”
姚南星将一番剖心剖肝的肺腑之言说完,无助地蹲在地上。
林婉婉在她旁边蹲下,搂住徒弟的肩膀。心中隐约有了答案,依旧温言问道:“南星,你在痛苦什么?”
姚南星无奈地望向天空,“师父,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林婉婉安慰道:“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吧!”
姚南星双目微怔,“太医署是朝廷衙门,但最高的官职太医令不过从七品下。”
这也是姚家能达到的最高等级。
“宫中的医女,与其说是大夫,不如说是医仆。她们不通医理药理,唯一能做的就是为后宫女眷查体,再将情况转述给问诊的太医。”
姚南星学有所成后,若想走官方道路,太医署没有她的位置,只能与奴仆为伍。
姚南星低垂着头,“我想的东西,是不是很奇怪?”
林婉婉安抚道:“一点也不奇怪,我以前也想过类似的东西。”
好医院的编制为何那么少!
姚南星仿佛获得一丝勇气,继续道:“同龄的姐妹议亲成亲,准备生儿育女。而我的父母却恨我不是男儿,背后商量日后给我过继侄儿还是侄女养老。”
姚壮宪当初看好林婉婉的前途,在家里小辈里扒拉一圈,见姚南星聪明有心气,就挑中了她,送到林婉婉门下。
事先说好出师后方可成婚,姚家上上下下都没觉得不妥,直到发现姚南星看待那些同样学医却不如她的兄弟时,如同看傻子一般。
姚家便知道,往后她的婚事会颇为艰难,养个不出嫁的小娘子对姚家而言不是难事。
逢年过节,姚南星甚至跟着长辈见过外客。她在家中的身份逐渐变成一个将来可以顶门立户的“男人”。
男人可以一边拼搏事业,一边让妻子在家中养育孩子。
姚南星却做不到,以至于父母在她刚过及笄之年,就担忧起她的养老问题。
昨日姚南星亲身体验权势的翻云覆雨之感,但她却没有可以直接触及权力的手段。
她从未经历过权势的坏处,却先享受了它的好处。
有官品的太医做不得,寻常女子依靠丈夫儿子获取权力的路子她大概也走不得。变成一个“不男不女”在夹缝生存的怪物。
看不到前路,也看不到上升的空间……她的一生,顶多凭借医术于坊间立足。
林婉婉将几个徒弟从内宅中拽出来,领着她们走上一条少有人走过的道路。
姚南星刚对权力升起隐晦的憧憬,却被冰冷的现实兜头泼一盆凉水。
林婉婉静静地听着姚南星的倾诉,陡然想到一句话,人不读书便麻木,若是读了书便痛苦。
姚南星正在迎接独属于她的痛苦。
第
1351章
化身火炬
林婉婉该庆幸,姚南星哪怕对权力有憧憬,想的也是通过“正当”程序获取,而非旁门左道。
作为一名将来小有名气的医者,她有许多机会接触权贵,只需稍微动点心思,“借势”不难。
姚南星不想“借”,她想名正言顺将名分、权力握在自已手里。
但遗憾的是,在这个时代,没有她的机会。
林婉婉无奈地转过头去,她能够理解姚南星内心的渴望,却无力改变苍白的现实。
她们成长的环境截然不同,林婉婉自幼便见证了无数的辉煌与荣耀,虽然对大吴并不完全适应,但她知道前路在何处,只要坚持不懈地前行,终有一天会到达终点。
而姚南星却迷失在茫茫的迷雾之中,找不到属于自已的方向。
林婉婉曾暗自思量,五个徒弟中最可能向“官方”发展的人是杜若昭,因为她的父兄都是做官的,天然接近权力。
其他四人是传统医家出身,对她们而言,研习医术、立身行医才是最重要的。
没想到最先撞到天花板的是姚南星。
其实想想也不难理解,姚家世代为太医,天生便与权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改朝换代都不影响他们端铁饭碗。
当家的太医若是心狠点,弄死一两个核心人物,甚至可以影响历史进程。
所以姚南星首先想到的是,哪怕她比同辈的兄弟更加聪明更加努力,将来也不可能继承姚壮宪的太医事业。
这些事,她从前做内宅闺秀的时候,绝不会想。
她恐怕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会在公堂上义正严辞地反驳他人,为自已讨一个公道。
林婉婉轻轻地叹息一声,“我和你们说过我老家的事吗?”
姚南星点头,零星听过一些。
林婉婉言简意赅地解释道:“在我老家,男女从小便一同读书、考试、就业。不能说完全公平,至少在表面上看起来是差不多的。”
“女人可以做大夫、老师、从军、当官……任何职业都可以。”
姚南星眼神中闪过一丝希望,随即黯淡了下去。因为林婉婉早前说过,她找不到回家的路。
林婉婉继续道:“但你知道这些东西是怎么来的吗?”
姚南星猜测道:“皇帝圣明?”
林婉婉摇了摇头,语气坚定地说:“我们那儿没有皇帝,这不是平白得来的,也不是谁的恩赐。是几十上百年,无数女人奋力争取来的。”
“最开始是走出家门去读书做工,后来一点点地往上爬,直到可以触及最顶端的权力。”
姚南星叹道:“真好!”
林婉婉缓缓道:“这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
姚南星苦笑道:“我可能看不到那一天了。”
林婉婉笑道:“谁说的?”
姚南星惊诧地抬起头,不解其意。
林婉婉给徒弟画一个实惠的大饼,“我们林门这么多人,以后还会有更多。先让大众接受女医,当女医在大夫群体中占据一定比例时,难道不能顺势在太医署谋取一个职位吗?”
姚南星顺着林婉婉的思路往下想,林婉婉的教学方式非常高效,五年就是一批。接下来数十年,若是精力充足,不知能教出多少徒弟。而且师姐妹师侄也会继续收徒。
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唯独有一个限制,“济生堂安置不了这么多同门。”
林婉婉轻点徒弟的额头,“总会有办法的。”
大吴的医疗缺口不是一般的大。
林婉婉仰头望着并州灰蒙蒙的天,眼神中充满了坚定,“苍穹被乌云笼罩,那就化身火炬,照亮后来者的路。”
她享受了前人的恩泽,如今也该为后人做点什么。
姚南星未必能全然理解“火炬”的意象,有些担忧地问道:“万一带错路了呢?”
林婉婉笃定道:“认准目标向前走,总能蹚出一条平坦的大道。”
安慰徒弟,“说不定我们能亲眼见证那一天呢。”
姚南星迟疑道:“师父,你不是说要几十上百年吗?”
林婉婉毫无形象地大笑,“南星,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
姚南星惊愕地叫了一声,“啊?”实在不知林婉婉打的哪个哑谜。
林婉婉拍拍裙子,站起身来笑着说道:“平均而言,女人比男人寿命长,大夫又是所有职业中最擅长保养的。我们随随便便再活个几十年不成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