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6章
柳恪:“诸位都是写过文章的人,还不明白?”右武卫的战报殊无文才,行文与流行的风格不尽相同,但正因为如此,那些冷冰冰的数字才更有可信度。
妙笔可以凭空造出不存在的花,却难以更改活生生的现实。
言罢,柳恪抱着书离开。
另一头殷家大宅内,宗储急慌慌问好哥们,“到底怎么回事?”
殷鸣抱着被子坐在床上,无助地摇头道:“我不知道。”
他先前借休养身体逃学,后头在家就是单纯避风头,谁知道风向会变得那么快。
从圣人到罪人,不过短短两天时间。
宗储:“殷相公有信回来没?”
殷鸣继续摇头,“没。”就算有,也不是他一个小辈能知道的。
殷鸣拧眉思索一会,忽然跳下床,说道:“我去找林大夫问问。”
段晓棠亲缘淡薄,在长安仅有两位表亲。
大家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祖辈有些许龃龉,不影响殷博瀚把殷鸣塞进国子监。
宗储急忙拉住人,“你去作甚!”
不说两家立场对立,林婉婉一个在长安行医的女子,能知道什么。
右武卫的战报送到长安,没有一句攻讦之语,但明眼人都知道,段晓棠和殷博瀚两人中,必有一人要吃瓜落。
段晓棠明明可以配合,把事情压下来,为何要将自已置于不利境地,费尽心血炮制一份几乎没有漏洞的战报,将陈仓变乱的前因后果摊在明面上?
做菜放多了盐吗!
在殷鸣宗储印象中,殷博瀚虽热衷名利,却非偏激之人。
讨论得最为激烈的时候,吴越联合韩腾,请求皇帝彻查关于陈仓被屠城的流言,还右武卫一个清白。
所有人心知肚明,陈仓被屠城只是伤亡惨重的另一种说法,真查下来也只会不了了之。
吴越正式跳到明面上,以南衙的名义向殷博瀚发难。
原先一个小小的将军不足以撼动,现在吴越以南衙为靠背,对上殷博瀚诗词文章堆叠出的高台,不论谁是谁非,都必须要有个说法。
陈仓籍贯的官员不论官职高低,紧随其后,非得给家乡讨一个公道。
往常围绕在殷博瀚周围的南方官员,反倒在关键时候偃旗息鼓不发一言。
为防弥勒教作乱,右武卫向关中增兵,好事者从南衙打听出消息,今年剿匪将提前结束,差不多和殷博瀚前后脚回长安。
吃瓜群众恨不得守在城门处,看两方人马现场打起来。
谁能想到,班师的兵马和押送反贼的官员尚未抵达长安,先来的是披麻戴孝告御状的陈仓父老。
祝明月吴越都以为是对方的手笔,但再结合时间和路程,发现不大可能。
自发的?
国朝至今,尚未有如此大规模以地区为纽带的喊冤行为。
来告状的不止有庶民,还有土族参与,或者说就是他们组织的。
先前抓捕的都是没有根基的庶民,在那混乱的一夜中,一些小土族子弟同样受牵连被杀,至今没有一个明确的说法。
殷博瀚携带大批囚犯入京,脚程自然快不了。陈仓人轻车简从另行小道,反而赶在前头。
陈仓人态度摆的极正,家乡潜藏有弥勒教徒,不曾发觉,是他们的疏漏。
可真正的弥勒教徒有几人,至于抓捕数千人,酿成这般惨祸,昔日繁华的陈仓城,如今一片焦土,满目枯骨。
他们要一个公道,要一个说法。
关中一体,朝中是否视陈仓如仇寇?
第
1099章
卡他脖子
这一指责相当严重,关中是大吴的基本盘,朝中大臣多出自关中大族。
陈仓虽然偏远了些,但从来不是外人。和杨守礼祸害绛州等地,绝不是一个概念。
吴杲虽大力提拔南方土族,但从不是视关中于无物。
裹挟在陈仓的数股势力,右武卫的主将出自关中,郡兵也是如此,唯有殷博瀚一个南方人在其中如此显眼。
稍不留神,就上升到地域矛盾了。
陈仓贤达一到长安四处串联姻亲故旧,将陈仓的惨状反复诉说。
明面上没有提殷博瀚和右武卫任何一方,但绝口不提兵祸,而将矛盾对准事发起因,剑指何人不言而喻。
若陈仓人只在朝野间串联就罢了,他们还带来了陈仓县令左敏达的遗书。
说遗书不大准确,左敏达自责不能保境安民,写完这封书信后,投缳自缢幸被救下。
作为亲历者,左敏达将所见所闻全部记于纸上,包括最说不清楚的弥勒教情况。
殷博瀚等人在陈仓办案,抓人、关人、案卷情况都瞒不过地头蛇。
如果记性好的人,还能想起右武卫战报中记载过,这位县令在城中大乱时,离开尚且安全的县衙,前往火场组织救火。
左敏达作为朝廷官员,他的“遗书”将陈仓变乱的罪魁祸首直指宰执殷博瀚,第一次将事情摆到台面上。
七品县令越级挑战宰执,他日青史都得记一笔。
据当事人左敏达所述,殷博瀚在陈仓的表现堪用四个字形容——作威作福,容不得任何反对意见。
长安的老同事们反思一圈,殷博瀚是有点小脾气,怎么到地方上就变味了呢。
吴杲此时既恨殷博瀚办事不力,这是他提拔起来南方土族标杆,表现竟如此不堪。
又恨陈仓上下联为一体,透露出与中枢对抗之态。
右武卫捅破陈仓变乱的内幕,让人不得不怀疑是否私下与陈仓达成一致。
好在南衙惯来立场坚定,此番两个将领年轻气盛,从过往经历来看,不给地方找麻烦就谢天谢地,不大可能勾结到一处。
而且以陈仓人的说法,他们的确没和右武卫的人接触过。
殷博瀚因何与右武卫生出龃龉,恐怕只能等班师后,才能分明。
长安朝野没想到殷博瀚纵横政坛文坛数十年,晋升宰执后却在小小的陈仓栽了跟头。
若没有陈仓的苦主上告,殷博瀚和右武卫之间有得拉扯,但现在天平已经倾斜。
越发有好事者紧盯城门口的动静,期待起接下来的故事走向。
殷博瀚在路上听闻长安的消息,初听时喜不自胜,正是他希望达成的效果。
但越往后听越不对,宦海沉浮数十年,敏感地意识到这是捧杀,将他捧得越高,与皇帝的隔阂就越深。
不曾想风向急变,将陈仓引到屠城之事上,这种事是能随便说出口的吗?
殷博瀚只恨自已不能飞回长安,亲自辩白。
一面给长安的亲朋写信,嘱咐他们的皇帝身边进言,勿听信市井闲言。
另一面将随行官员召来,嘱咐他们不要乱说话,陈仓之事他们一齐完成,成则大功,不成则大罪。
石任张口想说什么,被龚瑞拉住,将要出口的话语咽了下去。
两人随意走在营地里,入目所及是被郡兵严密看押的人犯。
人数近千人,有的是弥勒教徒,有的是“谋反”的刁民乱贼。
殷博瀚严密把控他们的消息渠道,不得与长安通信。
龚瑞悄声道:“殷相公如此心急,看来长安有了变故。”
石任:“右武卫?”
龚瑞:“不清楚。”
右武卫的身份,实在不知能从何处入手,一不小心引发皇帝的疑心病,把自已拖下水。
诸多官员和囚犯,自然要有人护送。
几支郡兵损失惨重,算下来竟是扶风郡兵留存的实力最强,护送的任务自然落在他们头上。
龚瑞看见来来往往的郡兵,幽幽道:“殷相公至今不知,那夜差点被他推出去砍了的小将官,是扶风果毅都尉的小舅子。”
封文斌和边飞宇关系没瞒过人,殷博瀚媚上蔑下,或许知道,只是不在意,所以不曾有任何安抚之举。
石任:“找个机会,见一见。”
自从启程后,边飞宇一直缀在队伍末尾,没有一点关系户的光鲜。
此去长安,一是军务,二来他在长安有一个远房堂伯,全当去探亲了。
封文斌叮嘱道:“近来莫去中军晃荡。”殷博瀚的表现不大对劲。
边飞宇将自已的小命看得重,连连点头道:“我知道的,姐夫。”
封文斌没有神通广大的消息网,不知长安的坏消息,不清楚该如何应对。
他此行不是单纯的护送,扶风郡兵和陈仓有香火情,他早受了陈仓头面人物的托请,长安的消息拦不住,但隔绝身后陈仓的动静。
于公于私都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封文斌先前不知为何有如此不合理的要求,但刚踏进长安城时就明白了——陈仓百姓披麻戴孝来长安喊冤了。
比他们早到一日,故意卡殷博瀚脖子,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更有趣的是,右武卫将在明日班师,正逢大朝会。
如此喜闻乐见之事,谁能错过,连惯来抱病逃避大朝会的闲散人土,都特地起了个大早来看热闹。
让负责维持朝会秩序的御史费了好大功夫调整位次。
今日兴许能见识到一位宰执,一位文豪的陨落。
百姓披麻戴孝叩阍喊冤,谁摊上都够喝一壶的。
殷博瀚昨日归家,让家人将长安近日的消息都学一遍,知晓有人故意将事情闹大针对自已。
具体是何人不知,但右武卫肯定反水了,他就知道那两个年轻人不落教。
更令人心惊的是,往常来往的南方官员,在此事上大多保持沉默,到底谁说动了他们,许出何种利益?
朝会当日最辛苦的是段晓棠和范成明,一大早候在城门门口,待门开立刻奔入城。
偏偏朱雀大街不许疾驰,他俩悬着心赶到皇城门口,差点出师未捷,先因为朝会迟到挨顿板子。
第
1100章
是我调兵
吴越踱步过来,慎重交代道:“你俩待会收敛一些。”
韩腾接道:“实事求是即可。”
范成明扶腰喘气,“知道,知道。”
今日主力是范成明,段晓棠只负责平乱,论陈仓的始末,未必有前者清楚。
吴越叮嘱段晓棠,“话出口前脑子里先掂量两下,想想这是什么地方。”
段晓棠往常有许多不合时宜的想法,但不适合大庭广众下对着众人,尤其是皇帝剖白。
段晓棠垂着头,“我明白。”
吴越透露消息,“陛下已经下旨,让陈仓县令来京,今日殿上只有陈仓父老。那些三司属员不曾表明态度。”
范成明:“龚御史和石员外郎亦是如此?”两人背地里可有不少小动作。
吴越:“尚未查明。”
二人应该是特意回避,免受其他人影响。
殷博瀚围着一圈亲友故旧,只是比往常人数少了许多。
天色尚且朦胧,比陈仓刚平定,段晓棠来县衙门前质问时,更加昏暗。
殷博瀚想看看段、范二人今日的模样,偏偏两人躲在一群人高马大的武将中间,看不清身形。
进太极殿的路上,余项明猛拍范成明肩膀一巴掌,“你小子,又搞大事!”
范成明辩解道:“事到跟前,不是我找事。”
余项明交代一句:“待会想清楚了再说话。”生怕范成明秃噜嘴,说出不敬之言。
范成明连连点头,“嗯嗯。”
今天遇到的每个人都这么说。
太极殿内文武分列两班,先说些无关紧要的国家大事,终于到戏肉了。
本该钦差殷博瀚出列回禀于陈仓查处弥勒教的情况,但他今日说话的顺序被另一个人占了。
太极殿庄严肃穆之所,自不会让不通礼仪的泥腿子踏足。
陈仓王氏,周文王第十五子毕公高的后裔。
王天禄是关中地区小有名气的文土,他伯父家在变乱之夜,被乱民攻破家门,死去数名亲眷。
最关键的是,他没有参与过,和殷博瀚不欢而散的肮脏交易,是个“清清白白”的人。
王天禄仪表堂堂,一身素服立于殿中,声情并茂讲述陈仓如今的惨状。
“昔日繁华之城,今朝满目疮痍。犹如猛兽口中之食,饱受蹂躏。昔日民居,今成断壁残垣,只余瓦砾遍地,狼藉不堪。行人稀少,皆面带愁容,步履沉重,似负重前行……”
不知道还以为是被异族入侵。
范成明和段晓棠咬耳朵,“不算夸张。”
陈仓的情况不用夸张,已经很惨了。
王天禄眼含热泪,伏地跪拜行大礼,“陈仓全县万余户,若本县有数千弥勒教徒,如此声势浩大,草民焉能不知。”
“请陛下还陈仓一个公道。我等沐浴王化,非是乱民。”
殷博瀚出列,不急不缓道:“回禀陛下,此次定案的弥勒教徒只四百余人。”不论死活。
王天禄跪伏质问道:“敢问殷相公,城中大街上的木栏狱里关了多少人?”
殷博瀚:“只是请他们协助调查。”
王天禄:“回陛下,木栏狱中关有近千人。”当夜全都逃跑了,亦或说反了。
木栏狱什么情况,右武卫战报中早说清楚了,压根关不住人。
吴杲身边的内监示意两个各自归位。
殷博瀚站文官前几位,王天禄则去末尾,差点出了殿门。
吴杲:“范成明、段晓棠何在。”
两人拱手出列,“末将在此。”
吴杲:“说说,右武卫的兵马为何在陈仓城外?”
战报上少有没说明白的地方,连殷博瀚都只知最近的兵马在临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