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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7章

    大吴各个城池都实施宵禁政策,夜晚本不该有许多百姓在街头。

    段晓棠行至火场周围,唐高卓正在指挥人手,将火场内的尸体抬出来。

    如果家人能辨认出来的,就让家人带走安葬,余者只能堆放一起。

    辛苦大半夜,所有人都精神疲惫饥肠辘辘,人肉烤熟之后的味道闻起来,和猪肉羊肉没区别。

    段晓棠也曾领兵过陈仓,它原不是这副焦土模样。

    见段晓棠过来,唐高卓连忙介绍道:“将军,这是陈仓左县令。”

    段晓棠微微颔首,“火场伤亡多少?”

    唐高卓:“暂未统计出来。”

    段晓棠:“孙三待会过来接替,高卓还得辛苦你,领兵将城中民舍都排查一遍。”

    唐高卓:“属下领命。”

    段晓棠见左敏达在一旁失魂落魄,脸和衣衫上尽皆黑烟,不管起到几分作用,至少没有逃避。

    段晓棠:“还请左县令,调拨几个熟手差役,协助高卓行事。”

    左敏达知晓,此时能出现在陈仓的右武卫将军只有一位,“下官领命。”

    唐高卓代行的,本就是他的职责。

    排查藏匿人员的活计说起来很简单,似陈仓这般建制尚在的城池,将坊正和里正拉到一块,一家一家辨认即可。

    经过一桶没用完的水,唐高卓洗了洗手,手摸到马鞍侧的干粮袋,还是放下了。

    照理说辛苦大半夜,该补充一些饮食,但这会实在吃不下。

    右武卫“霸道”地将各处郡兵赶回营地,但拦不住他们的头头去县衙“报喜”。

    县衙内被罚坐的大小官员,陡然发现,自右武卫入城后,喊杀声渐小,但军情回报越来越少。

    他们对外界的情况两眼一摸黑。

    众人只知道范成明隶属于右武卫,却不清楚内部划分,为何城中军情不向另一位将军禀报。

    这会听闻各处郡兵的回报,内容大致相同,右武卫兵马到达分清敌我后,迅速解决战斗,然后敦促郡兵回营,如今城中是右武卫的天下。

    从各处汇总的情况,右武卫绝不止来了几百人。

    殷博瀚一晚上除了话说的少点,但这么大年纪还撑得住,没有做出哭泣发抖腿软等失态之事。

    此刻终于站起来,一派风骨无双模样,“小儿辈大破贼,皆在座诸君之功。”

    以殷博瀚的年纪资历,称呼其他人一声“小儿”也当得。

    范成明读书不多,但观对面格外实诚,读过些书的石任僵硬的脸色,知晓这句话没那么简单,怕是有什么典故。

    其他人会意,纷纷吹捧起来。

    这个说,“全赖相公运筹帷幄”。

    那个言,“相公临阵不惧,身先土卒,尽显圣贤君子之姿。”

    殷博瀚的意思,无非是将昨夜的狼狈裱糊过去,在座诸人皆可分润一些功劳。

    范成明再没文化,也知道这两句是完全相反的意思。谁能一边运筹帷幄,一边身先土卒,分身么!

    第

    1080章

    纯洁迷茫

    殷博瀚满意地捋一捋花白的胡子,除拥立之功外,军功最重。

    出将入相,是一个臣子的最高追求。

    他文名誉满天下,如今军功到手,文武并重,这新晋宰执的位置,算是坐稳了。

    日后,谁还敢言,他只是一介无用词臣。

    殷博瀚志得意满道:“诸位随老夫出去,一观贼子献首之姿。”

    县衙大门打开,门外的荒凉破败之色惊呆了困在县衙内大半夜的官员。

    尚属繁华的陈仓县城,一夜之间大变样,地龙翻身也不过如此。

    恰好段晓棠领着一队人马自街道尽头过来,临到县衙门前翻身下马拱手行礼。

    殷博瀚不认得段晓棠,只能从旗帜上辨认。率领一众官员,立于县衙门口的台阶,高高在上问道:“段将军,昨夜多少贼子授首?”

    段晓棠较真道:“尚未统计完毕。”

    眼睛如同古井无波,声音平静却稍显冷淡,“末将想问一句,陈仓县为何成这般景象?”

    本不该如此惨烈!

    殷博瀚眼神陡然一利,南衙尽是骄兵悍将,竟敢质问宰执。

    事情发展不如他预料,右武卫兵马入城平乱。他坐镇县衙居中调度,各处文武皆可分润功劳,右武卫的军功并不会减多少……

    你好我好大家好,不好么?

    范成明发觉殷博瀚神色变化,连跨两步跳下台阶,跑到段晓棠身边,揽住她的肩膀,“还在这儿耽搁作甚,不去抓城里的老鼠,城里完了还有城外……多的是事。”

    压低声音道:“待会我同你慢慢说。”

    段晓棠不太会看人脸色,殷博瀚皱纹胡子一把,哪里容得她细细观察,但明白是催促她赶快离开。

    范成明不会害她!

    段晓棠假装应了范成明的言语,拱手告退道:“城中初定,末将先下去布置。”

    溜边的本事,深得右武卫真传。

    煞风景的人走了,殷博瀚带领众官员在县衙附近走一遭,随处可见的死尸、焦土,更煞风景。

    让众人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心情戛然而止。

    殷博瀚不悦道:“回吧!”

    随行中不少人心下惴惴,只能指望殷博瀚的生花妙笔,能将昨夜的过错掩盖下去。

    有的人回去,有的人留下。

    数日共事,龚瑞至少摸清楚几个隔壁部门同僚的性情,邀请道:“继续走走?”

    龚瑞邀请的对象不是旁人,正是不大招人喜欢的石任,也是先前最反对殷博瀚大兴牢狱的三司属员。

    现在,估计就他俩还剩一点良心。

    石任:“走吧,四处转一转。”

    两人避开各处的收尸队伍,见到满目疮痍的火灾现场。

    左敏达浑浑噩噩,现场全靠孙安丰调度。

    石任意味深长道:“此等惨事,龚御史可有感触?”重音落在御史两个字上。

    御史台虽是三法司之一,但性质特殊,理论上连皇帝的都可以参奏弹劾。

    石任剩的那点良心,全靠脾气倔不招人喜欢;龚瑞大概就是靠山硬,有个做尚书的叔叔,连砍头财都敢翻出来。

    虽然那会杨胤树倒猢狲散,收钱的只剩几家没被牵连,但被收钱的多的是,刚得胜还朝的孙文宴,都不得不去交待一番,威风扫地。

    龚瑞怅然道:“在下不堪为御史。”保存已身最重要。

    他拿什么和殷博瀚斗,家世还是圣眷?

    皇帝喜欢谁,便是把天捅破了都没关系,君不见杨守礼捅那么大娄子,依然在洛阳逍遥自在。

    殷博瀚年纪是杨守礼的几倍,但造成的祸乱,还不到他的零头。

    两人信步走到一条街处,见出入口被右武卫的军土堵住。

    右武卫的军土极容易辨别,哪怕便装,也大多相似。

    但凡夏天的时候,多往曲江池走几圈,就知道他们的衣着样式。

    两个文官不清楚南衙诸卫的战力排名,只能人云亦云地认为右武卫最强。

    因为清晨日暮往来,只有右武卫是跑着去的,而且跑得极为整齐。

    石任掏出官符,问道:“你们在此处作甚?”

    军土恭敬道:“排查藏匿人员。”

    石任:“本官进去看看。”

    右武卫殊无恶迹,惊扰百姓是真,却不得不做,因为弥勒教本就混迹民间。

    一座小宅院被团团围住,居住在内的所有人都站在院子里。

    军土进屋翻箱倒柜,查看是否藏匿他人。耽搁不了多少功夫,贫寒人家连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许多时候站在门口就一览无余。

    坊正指出一个年轻男人乃是生面孔,两个军土按住人胳膊。

    户主连忙解释道:“这是乡下的侄儿,来城里作工。”

    唐高卓打量一眼年轻男人,指着人堆里一个小妇人,问道:“这位娘子和主人家是何关系?”

    年轻人胳膊被扭,艰难地抬头看一眼,“我四叔的二儿媳。”

    唐高卓打量主人家及坊正,并无诧异之色,关系正确。再问道:“弥勒佛是什么佛?”

    坊间传闻,这两日抓的都是信弥勒的人。

    年轻人挣扎道:“我不知道,我不信佛!”

    答案符合逻辑,唐高卓摆手示意松开,连带军土一起退出院落。

    临出门时交代道:“城中有些乱,近来不要出门。”

    军土们两手空空地离开,一家人赶忙将大门关上,回屋检查财物是否丢失。

    唐高卓带队离开,前后脚亦有数支队伍,同样的动作从相近宅院退出。

    唐高卓不曾想在此兵荒马乱之处,和昔日熟人面对面。

    石任挤出一丝笑容,显得亲切一些,“唐兵曹。”

    唐高卓:“石员外郎。”

    石任:“兵曹担当大任了。”

    原在刑部时,唐高卓律令背得不够纯熟,很是挨了些批评。哪似如今独当一面,意气风发。

    唐高卓:“得蒙将军看重。”看向旁边的龚瑞,“这位是?”

    石任介绍道:“龚御史。”

    唐高卓记挂左敏达先前的“人祸”言语,轻描淡写般问道:“不知先前城中经历何事?”

    龚瑞:“兵曹不知?”看范成明的行为,显然是早有准备。

    唐高卓不能漏了自家不看好殷博瀚的底,模糊道:“下官迷迷糊糊被人叫起来,赶来陈仓,一无所知啊!”

    要多纯洁有多纯洁,要多迷茫有多迷茫。

    第

    1081章

    关不住人

    听闻此处,龚瑞至少知道,入城后担当重任的唐高卓事先不知陈仓的变乱,否则不会安心入睡。

    唐高卓哪能说,他们出发前就不看好殷博瀚的所作所为,只是没想到他“作”这么大。

    哪怕行进到陈仓县城附近,亦是时时戒备,唐高卓只是刚巧轮上休息的时候。

    龚瑞:“唐兵曹在右武卫所任何务?”

    兵曹当然是做兵曹的事,但龚瑞的问题没那么简单,兵曹品阶不高,唐高卓的职权范围显然超出许多,位低而权重。

    无论是他率先入县衙回禀,还是如今领着军土四处排查藏匿人员,都可以算一方角色。

    唐高卓扫一眼旁边的石任,并不讳言道:“下官原是刑部属员,和陆德业同去绛州公干……”

    “坏人”只陆德业一个么,刑部有“内应”,可恨唐高卓人脉不足,至今不知谁在背后搞鬼。

    唐高卓:“下官气不过,弃官身入右武卫。几位将军看得上那点微末的刑名本事,便让我负责维护城池秩序。”

    省略的关键字是——破城。

    短短半年间从一介白身跃为兵曹,可见唐高卓在三州平乱中立下不小功劳。

    难怪范成明说和石任是老熟人,第一个进县衙的会是他。

    如果当时陈仓县衙内没有大大小小的官,本该是唐高卓在其中发号施令。

    乱世当用重典,城破后军法与民法并行,安排得恰到好处。

    龚瑞:“唐兵曹,方才轻轻放过?”

    说百姓何辜的冠冕堂皇话只会显得心虚。

    唐高卓:“升斗小民,一两句就能试出深浅,何必给自已找事呢。”

    长期和罪犯打交道的人,看一眼就知道有没有藏着事。

    自以为瞒天过海,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把戏而已。

    常言军队如狼似虎,既不打算勒索百姓牟利,又何必多事。

    这便是右武卫不得不把郡兵撵回营的缘故,他们继续在城中游荡,两军说不定发生冲突,百姓也会遭殃。

    石任龚瑞听出一点意思,右武卫并不属意陈仓再添风雨,才会竭力维护城中秩序。

    唐高卓:“二位大人,不如与在下说说,前几日城中如何运转?”

    龚瑞投桃报李,将前几日的情况简洁明当道出,他们在县衙中无非下令抓人、审人。

    唐高卓听得心里不是滋味,手指向远处,“二位,知晓我一路过来,有几家屋舍空了?乡下地方恐怕情况更甚。”

    再进一步,“两位,可去火场、木栏狱处看过?”

    火场二人去过,木栏狱尚未踏足,想见情况并不好。

    弥勒教有谋反前科,他们有国家法度为护盾,一直以为自已做的是正义之事,可一路行来所见的硝烟和死尸,却在不断拷问……

    过火了!

    唐高卓意味深长道:“下官却是去过绛州的。”

    正中龚瑞的心思,他先前也将殷博瀚和杨守礼作比。

    唐高卓:“下官尚有军务在身,告辞了!”

    原来左敏达没说错,果真是人祸。

    他们将弥勒大乘教揭发出来时,没想到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

    一场变乱,陈仓县不说毁于焦土,至少三分之一没了,不论财富还是人口。

    石任在原地停顿许久,眼睁睁看着唐高卓收队转去下一条街道。

    不是什么事都能用冰冷的律令来套,法理之外尚有人情。

    先前郡兵去抓人,没有遭到强烈抵抗,不就证明大部分是“顺民”么?

    难怪段晓棠张口就问,陈仓为何变成这般景象,它本不该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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