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4章
眼见曙光在眼前,连带范成明轻松不少,离开时还有空和段晓棠抱怨。“杜县尉居然下令让太平县禁酒!”新官上任三把火,烧到自已头上。行军期间可以少喝酒,但不能禁了。
段晓棠:“长林只是禁止用粮食酿酒,鲜花酒果酒可没禁。”
范成明撇嘴道:“那些喝起来不够滋味。”但和地瓜烧比起来,以前喝的清酒也差点劲。
段晓棠:“酒是奢侈享受,和民生比起来不值一提。”
范成明冷哼一声,“就知道和你说不通。”
段晓棠:“那你还说?”
范成明:“嘴巴痒。”
段晓棠不仅知道杜乔新官上任三把火,先下手为强将本地酿酒给禁了,还知道他送了一坛酒给柳琬,礼尚往来给地瓜烧做了一首诗。
不用多沽饮,何嫌五鼎烹。但堪留火宅,未免待鸡鸣。一醉谁家得,千钟万户平。莫言生事好,自是古人情。
实际柳琬的酒量并不好,一喝就上脸,这诗估计是酒意上头方才露出一丝真情。文人的情意喜好落到纸面上,三分都能夸出十二分的效果。
以段晓棠有限的文学素养,连说的是什么都不明白,只能评价——不如李白。
杜乔当面笑盈盈收下诗,背地里却嘀咕柳琬此人,名相与实未必相符。一般人不会用五鼎烹的典故,尤其是柳琬的出身,犯不着剑走偏锋。
等陈镇等人跟随输送粮草的队伍来到前线太平县,段晓棠早已引兵往新绛去,武俊江亦离开太平,在三地之间梭巡。
吴越身边成名的将领只剩范成明,老实说两人心底都有点发麻。范成明从未被当过正经将领用,连统率偏师的经历都少。
虽然底下还有一干成熟的校官,但将、校从来是有差别的,不然何必分高低。
理智上明白当前安全不成问题,哪怕段晓棠在前头玩崩了,武俊江杜松也能赶回来救场,再不济还能从容穿过太平关退回昌宁行营。
吴越深刻反省一番,发现这种微妙的不安感,全是范成明带给他的。但凡身边将领换个人,都不会如此忐忑。
范成明深知个人本事,说不定真到关键时刻,吴越都比自已指挥得好。城防按照段晓棠武俊江先前的规划交给底下的将校,吴越的贴身安全则交给陈彦方负责。
吴越先前会因事带上护卫来往于城中各处,如今该苟则苟,长住军营不出。
除了范成明等亲近人知晓内情,其他人根本注意不到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
柳星渊再回行营,熟人薛宇达、裴子卓等早跟随薛曲去攻打汾州,故而现在是堂兄弟俩焦不离孟孟不离焦。
军营限制颇多,无故不得进出。除了每日的文书,余下的空闲时光实在难以打发。
抚琴奏乐要注意时候,军营中亦有以乐声为令的传统,若是刚好对上,算不上扰乱军令?
故而能做的只有一些稍显安静的活动,比如看书、习字、下棋……
对两位将军引兵离去,柳氏兄弟关注的无非战果,留下之人曲折的心理活动半点没看出来。
香炉中一道香丸燃起,室内缓缓生出一股沁人心脾的味道。
柳星渊:“十一郎调制的婴香越发精妙。”
所谓婴香乃少女体香不过是庸人以讹传讹,此方来源于汉武奉仙所作,拟的是神女元婴之香。
柳琬脸上并无自得之色,“我在原方之上多添了一味香,七哥能闻出来么?”
柳星渊在香道上称不上精通,至少比不上柳琬,主动道:“实在是猜不出来。”
柳琬:“多加了一味檀香。”
传统的婴香是以沉水香、丁香、制甲香、龙脑、麝香合香,再加檀香综合气味,更显深幽恬静。
想当初他与倩娘在洛阳赌书添香,好不快活,如今却佳人芳踪难觅。
柳星渊打断堂弟不知飘到哪儿的心绪,提醒道:“十一郎,该你了。”
柳琬拈起一枚黑子落在棋盘左下方,口中说的却是其他事,“杜长林此人深负才干。”
柳星渊:“因为他与你交好,还送了一坛地瓜烧?”
柳琬继续落子,不急不缓道:“因为他接手太平县几日,城内外景象比我刚到昌宁时所见,更胜两分。”秩序正在重新塑造。
昌宁和太平同为被乱军波及之地,不能说两卫在昌宁毫无作为,只是没有明面上的官吏而已。
杜乔在太平又能强到哪里去,靠的不过是和段晓棠的面子情,行事不会遭到两卫阻拦,以及一班新招的衙役。但愣是在短短几日之间,让太平县一点一点恢复元气。
柳星渊对昌宁县城的印象不深,但柳琬既然如此说他也信了。
只是世道就是如此,有才之人未必能出头,否则世家如何维持架势。
柳星渊:“可惜惹上吏部的是非,往后顶天也就为一方刺史。”
柳琬:“营中气息越发烦闷,我寻个机会出去躲两日闲。”
柳家有兄弟二人,只拴在一处才是浪费人力。
第942章
天阶夜色
陈镇等人先前以为太平县打下来,吴越不说住在县衙,也会在城中开辟别苑。哪知道依旧住在城墙下的军营里,免不了要去军营走一遭,嘴上还得夸吴越肖父,有尚武之风。
有时候不肖就是不孝,在大吴对一个人最大的称赞之一就是肖父,毕竟做父亲值得称道才会这么说,相当于把人全家都夸了。
杜乔现在相当于万宜民的角色,哪怕忙到飞起,也要做好接待工作。他没段晓棠的底气,不喜欢的工作可以不做。
尤其这些人不是他的上级,而是上级的上级,以及他们的同僚。说什么都得把绛州的面子撑起来。
绛州刺史宗智渊也很无奈,他的官衙所在地正平县尚在乱军控制之下,绛州光复不到一半。
当前能见到的手下,只有一个代理的太平县尉,余者还在路上。
那些从长安“流放”至此的官员,各自找好位置,都在绛汾两州新复之地任职。
一群地方高阶官员悬着心和吴越简单见过一面,礼数到了就算完事。
他们以前对吴越没多少了解,只听说差点把陆德业砍了,万一真对朝廷官员有偏见,砍了的还能复生么?
好在都是场面上的人,各自糊弄过去。
陈镇倒有些惋惜,杜乔选择在绛州任职,若在汾州他还能照应一番。
杜乔好不容易抓住空当,软硬皆施连蒙带骗让太平本地的农人试种红薯,怎么可能为一个虚无缥缈的人情再调去其他地方。
陈镇招揽杜乔,一方面是信任杜乔的人品能力,另一方面也因为实在缺人。
三州同为乱军裹挟,此刻情况却大为不同。
慈州最先结束战乱,补充的官吏也最多。他们一行是经过朝廷已经正式任命过的官吏,早在昌宁等待出发的三天里,慈州刺史就已见过辖区数县的官吏,行政架构基本搭起来了。
绛州汾州同样饱经战乱,但杜乔几个候补官员多跟随吴越行动,于是多是散在绛州几个地方任职,隔壁的汾州一片空白。
陈镇最后交待,他的家眷在后缓行,本地不曾安定前会在河东暂居,捎带有杜乔家人送来的行李,到时遣人送来。
至于陈镇本人,他会和纪建白等汾州官员一起赶去薛曲所在,战后第一时间接管汾州的民政。两卫军纪严明,应该不会让他们难做。
其他共患难的人都离开了,徒留宗智渊在太平县衙内掰着手指头算何时才能到达他忠诚的正平县绛州府,刺史府该如何布置。
比起杜乔这个忙于庶务的下属,宗智渊更青睐落脚在吴越幕府的河东子弟,出身高华,气度不凡,甚至想延揽数人到自已手下。
柳星渊等人面上客气,心底对这份招揽却不以为意。他们这趟镀金之旅结束,有吴越的举荐至少能在长安换一场小富贵,哪会将一个是非之地的刺史佐官放在眼里。
要换一个嘴上能吹的,能把在文书营抄写文书的经历,包装成献计画策指点江山,天下无双的智谋之土。
而他们现在距离天下无双有多远,全看绛汾两州何时平定。
天气渐热,柳琬惯来注重行止,不可能像军营里其他人一样脱了衣裳散热,多是手持一把葫芦形状的翠绿团扇扇风,风雅又自在。
自从杜乔就任太平县尉后,他寻了一个机会,从军营搬来县衙。名为襄助,实际并不沾染庶务。杜乔本就多智谋,柳琬帮他补全一些缺漏,尤其涉及地方豪族。
杜乔先前和段晓棠说本地没有豪族只说了一半,没有天下闻名的世家,但从来不缺地头蛇。
论治理地方,二人都是第一次接触。柳琬每天见杜乔忙得头打脚,暗道自已恐怕更适合清官虚务。
一个忙一个闲,一段时间下来,倒生出一点井水不犯河水的君子情谊。
傍晚时杜乔拖着沉重的双腿回到县衙后居住的偏院。简单用点饭食,杜墨端来一盆热水泡脚,去了一天的疲乏。
柳琬恰这时过来,杜乔知道眼前的场面有些失礼,忙道:“稍等。”
待杜乔简单收拾一番,二人坐在有些杂乱的院子中,天阶夜色凉如水,轻罗小扇扑蚊子。
杜乔少有怜香惜玉的心,但不想被蚊子吸血,连忙吩咐杜墨,“点盘蚊香来。”
烟气袅袅,柳琬分辨其中的材料,“艾叶、陈皮……”其他的闻不出来。
从粗糙的外表就知道不是精制的线香丸香,可能真应了名字,只做驱蚊之用。
杜乔:“我亦不知,乃是友人所赠。”
柳琬道出来意,“长林,我有一事不解。”
杜乔善解人意道:“或许我能帮忙参详一二。”
柳琬:“两卫分明是天下强军,能以势如破竹之势从东莱千里杀回河洛之地。杨胤便是集结大军亦不能阻止分毫。为何如今仅为三州乱局便纠缠数月?”
明明是同样的番号,差不多的战将,效果却差这么多。
杜乔仰头望天,夜色如此深沉,星明点亮依旧耀眼。
“因为随杨胤举事的大多是地方土族和官吏,而三州之乱却是将百姓裹挟入内。”
两卫当然可以势如破竹,除非做好屠灭三州的准备。
挟百姓以自重,两卫哪怕平定慈州诸县,但没有合适的官吏接管前,宁肯放任成为无人治理之地,让地方慢慢恢复生气。
所以哪怕有武、段二将杀俘一事,两卫造的杀孽也是最少的。
剩下半句话杜乔没讲,他和柳琬的交情不到可以说大逆不道之言。
还因为杨胤和隗、游二贼帅不同,杨胤的身份地位决定他举兵势必攻打长安洛阳,称帝亦或扶植一个傀儡皇帝。对出身“正统”的南衙军队而言,是不折不扣的变天了。
而现在与两卫纠缠的乱军,只是造反,却没有问鼎天下的野望。
比杨胤安全多了,两卫当然可以在稳妥的前提下,和他们慢慢耗。
第943章
爱兵如子
柳琬为人聪颖一点就透,平定杨胤之乱只需以势压人,将为首者杀掉便能安宁。但三州之乱太多百姓被裹挟其中。
南衙和吴越并不想得个“人屠”的名号,激起新一轮民乱,尤其洛阳兵殷鉴在前。
郡兵平定不了有洛阳兵,洛阳兵平定不了有南衙诸卫,但诸卫若是收拾不了,又能让谁来呢?
难道任由此地糜烂下去!
柳琬团扇轻摇,“也不知此战何时才能结束?”
杜乔:“快了。”虽不知具体战略,但段晓棠已经领兵出击,必然有所收获。
借着这个难得清闲时刻,两人聊了许多。杜乔才从话里话外明白,虽是同在行营的柳氏子弟,但柳家推出来镀金的只有柳星渊一人,柳琬能贴的有限,最多长长见识。不然早就将他从洛阳召回了。
柳琬略有些迷茫,“长林,可知世子有何喜好?”
杜乔哪里清楚,“不甚了解。”
换做段晓棠在场,大概会得一句,他喜欢你别烦他。
杜乔问的直白:“少琰对世子有所求?”
柳琬眼神望向远方,显得有几分缥缈。“我有一位族兄得罪了世子,想着如何消弥这段恩怨。”能握手言和其乐融融最好,再不济也不能因此让吴越对柳氏印象负面,削减他们该得的利益。
杜乔冥冥中有所感,“依在下之见,世子对你们兄弟二人并无异色,可见并无迁怒之意。”连是否有误会都不想问了。
世家豪族人口众多,若将与各子弟结怨的之人集结起来,怕是能组成一支规模不小的军队。
柳琬:“在行营日久我知世子并非暴戾之人,但他下令将族兄的腿打断。”甚至让族兄避之不及顾不得伤情,一路乘车逃到洛阳才敢松口气。
杜乔绝望地闭上眼睛,这位不曾透露姓名的族兄,是不是姓柳名信?
杜乔:“你的族兄可曾透露过因何结怨?”
柳琬摇头,“不曾,只模糊提及是长安贵胄子弟常见的做派。”听起来有点欺男霸女的味道。
杜乔心底默默叹口气,这事可不常见!本来瞧柳琬平日挺精明的人,怎么偏在此处糊涂了,倒有点林婉婉等人平日说的傻白甜模样。
杜乔没问细节,柳信如此推脱解释,要么是只想单纯遮掩下来。但若是知道柳琬将要去吴越跟前,不思提醒谨慎处事,反而行此疑似挑拨之举。
柳琬若不知轻重以为能为同族消弥一段恩怨,主动捅到当事人面前,简直不敢想吴越的脸色,首先倒霉的就是他这个颇受重视的主支子弟。
杜乔:“可曾问过你堂兄的意见?”
柳琬:“七哥道只做不知。”
吴越不提,对他们也没有区别对待,就当不知道此事。
柳信只是断了一条腿,吴越身上可绑了一场柳家的小富贵,孰轻孰重分得明白。
柳星渊对柳信不熟悉,但几个月下来足够摸透吴越一星半点,一般不同人计较。但同人见真章的时候,就不是断条腿那么简单的事了。直觉此事哪怕对错三七开,也是柳信七吴越三。
杜乔不知柳信是明辨是非还是做好打算,万一事发把柳信这个不甚重要的旁支子弟扔出去平息事端。只能稳住柳琬,“老成持重之策。”糊涂最好。
柳琬心底生惑,常人道以和为贵,他所为全出于友悌,杜乔为何和柳星渊一般态度。想到两人曾同在长安,试探道:“长林认识信族兄?”
杜乔立刻否认道:“不认识。”说完反应过来,否认得太快太假。
柳琬心中了然,杜乔后半场的迷惑表现有了解释,他清楚柳信和吴越之间恩怨。虽然不知三人之间有何联系,但杜乔显然知道一点内情,难道是段晓棠告诉他的?
杜乔阻止是不想柳琬遭难,别说对象是强势的吴越,换任何一人都不要直刺敏感之处,除非像赵璎珞和褚生那样打算撕破脸的。
当然他也不想拨出萝卜带出泥,让吴越又想起自已。
瓜田里的猹不好当,随时要面对猎人的叉。
太平县内军营安静好一段时日,直至一封军报从前线传来。
范成明兴奋道:“段二把新绛打下来了。”
吴越眼露精光,“传信武将军,让他问稷山,降不降?”最后三个字杀气腾腾。
降最好,不降就打下来。反正段晓棠武俊江这一路接下来要做策应无法再向前推进,有的是时间和稷山慢慢周旋。
杜松宁岩也想试试把敌人分割成一个个孤城的战术,以势压人。
明明绛州反贼势力更盛,但薛曲收到的战报却是吴越的进度更快,已经快到合兵围正平的阶段。
不排除右武卫兵力更多的基础条件,但薛曲还是得承认,“段二‘跳城’果真有效。”
余项明:“她招数花哨但是灵啊!”
薛曲眼力不俗,“只样子花哨,本质还是奔袭战。当年魏灭蜀就是这么打的,本部绕过汉中的汉、乐二城,偏师绕过剑阁杀向成都,最终逼降蜀汉。”
见副将迷茫的神色,心中了然《三国演义》还没写到这一节。蜀汉灭亡,再接下来三家归晋,该是到结尾处的情节。
薛曲故作高深道:“知道段二的克星是哪一类吗?”
余项明摇头,“不知。”段晓棠是同僚,怎么会琢磨她的克星呢。
薛曲公布标准答案,“范大那样决心和意志同样坚定的将领,段二撞上说不定头破血流。”
余项明将段晓棠范成达的私人关系剥离,还是无法想象是怎样的场景,尤其是格外敏感的胜负问题。好奇道:“大将军,你说谁胜率大点。”
薛曲:“五五分。”
段晓棠用兵灵活,意味着她不会死拼,但能让范成达赌上一切的时候也少。
薛曲:“段二最大的毛病是心软,慈不掌兵!”无论对部下、敌人都是如此,如果当日在弘农宫与范成达并肩作战的是段晓棠,首先崩溃的就是她。
兵书说古之名将爱兵如子,依薛曲看都是屁话,没有哪个当父母的愿意让孩子到战场上送命。
后半句用兵如泥裱糊说是用如泥土一般灵活,结果大部分人只学到用兵如泥沙。
第94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