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谢无恙点了下头:“有,不少。”姜葵被他呛了一下:“你不管管么?”
“夫人,由你来管吧。”谢无恙说,“我精力有限,管不了太多。只是有两名太监,虽然可疑,仍须留在宫里。”
“是一个叫小豆子、一个叫小喜子的么?”
“嗯。那是一对兄弟,其中一人似乎还略会些武功。我想知道他们是何人所遣、目的为何。”谢无恙回答,并不奇怪她知道。
他看了她一眼,又说:“昨日他们中一人向我禀报,说你半夜去了东角楼。”
姜葵心里一惊。能跟踪她而不被发现,那人的武功绝不会是“略会些”而已。
“你……”她迟疑着,不知如何向谢无恙解释她半夜翻出宫墙这件事。
“没什么。”谢无恙平静道,“你想见什么人,就去见吧。我不管你的事。”
若是普通的丈夫,听闻妻子在新婚当夜溜出去私会某人,大约会大发雷霆。谢无恙的表现实在是过于镇静……因为他根本就不在意她的事么?或者就像他说的,他们的婚姻不过是形式罢了。
“那两个太监——”姜葵沉吟着问。
谢无恙打断她的话:“夫人,我饿坏了,可否先用午膳?”
他的神情恳切,脸色有一分苍白,似乎真是饿坏了。
“好吧,今日问到这里。”姜葵起身,准备转往寝殿更衣后用膳。
她推门而出,忽然停住,回头看他。
“每晚亥时必须回宫。”她想到一条新规矩,“我听闻体弱多病之人,夜深露重时不可出门。”
谢无恙望了她一会儿。
“……好。”
他又叹了口气。
作者有话说:
小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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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着
◎温温吞吞的。◎
“谢无恙!”一道清亮的少女声线炸起在寝殿内,
“起床!”
谢无恙在榻上一动不动。
姜葵轻哼一声。她从床上起身,在帘后换好一身利落的箭衣,从衣桁前转过去走到榻边,
坐下来盯着他。
为了避免东宫传出皇太子与太子妃不睦的传言,
两人决定同宿在寝殿里,
但是一人睡床,一人睡榻。
本来,出于谢无恙身体不好的理由,姜葵打算自己睡在榻上。可是谢无恙十分执拗地拒绝了。于是姜葵命令两个可信的宫人悄悄搬来了几床被褥,
把寝殿内那张花梨木榻铺得厚实又温暖,
像一个小小的……某种小动物的窝。
此时谢无恙睡在厚厚的被窝里,
翻过身去,背对着她,枕上的凌乱发丝随着呼吸微动。
“谢无恙。”姜葵喊他。
他紧紧阖着眼睑,被子盖到下巴,
只露出半张脸。许多碎发乱糟糟地滑落下去,
埋住他的神情。那些长而弯曲的睫毛,
低垂着、纹丝不动。
“我知道你醒了。”姜葵俯身在他耳边冷冷地说。
一日过去,
亲眼见到谢无恙睡熟的模样以后,姜葵已经完全可以分辨他是真睡还是装睡。这个人真的睡着时会很放松,而假装睡着时反而会一动不动、双目紧闭、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姜葵盯了谢无恙一会儿,
抬手戳了戳他的脸,
按出一个泛红的指印。温热的指腹接触到冰凉的皮肤,他的睫羽轻轻颤了一下,不情不愿地抬起来。
他叹了口气,
睁开眼看她。
这个人叹气的次数实在多得过分夸张。
“夫人,
”他试探地问,
“可否让我再小睡一会儿……”
“不行。”姜葵断然拒绝,“起来晨练。”
这一次谢无恙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在姜葵的催促下,谢无恙jsg换了一件习武时穿的窄袖袍。白色衬布的里衣袖子在腕口收紧,上面是深绯色的外袍,一根绦带束住修窄的腰身,显出清拔修长的身形,衬得他好似一位骑马倚斜桥的少年郎。
只不过这位少年郎困得不行,被自己的夫人一路推着,走到了东宫荷花池畔的水榭。
荷花池上,秋色渐浓,菱荷凋零,几只白鹭在荷叶间小憩,池边有金鱼点水、溅起繁花似的水光。
水榭临池而建,高大的廊柱出水而起,托起琉璃瓦的亭台。晨间无风,水面如镜,倒映着错落栏杆、雕花木台、以及彼此对视的少年少女。
姜葵命令一位宫人为她取来两柄练武用的木剑,一手拿了一柄,立在早秋的晨光下,望着谢无恙。逆光里,她的身姿飒爽,漂亮的弧光勾勒出她玲珑的身段。
“日出时分,清气上升,浊气下落,正适合练剑。”她勒令谢无恙立正站好,严肃地看着他,“我看你身上寒气重,这个时辰不该睡觉,应当起来晨练,这对你的病有好处。”
他半闭着眼睛答:“好。”
“啪”的一声,姜葵扔给他一把木剑,正中他的怀里,惊醒了他。他眨了下眼睛,抱着那柄木剑,望着她。
“你会武功吗?”姜葵挑眉问他。
她故意选的剑。她记得祝子安佩剑,虽然她没见过他使剑,但他应当是会剑术的。
如果谢无恙也会剑术呢?
下意识地……她似乎在寻找谢无恙与祝子安之间的相似之处,尽管她不明白为什么。
就算他们相似,又怎么样呢?
“略会一些。”谢无恙迟疑着回答,“我的老师,是兵部尚书凌伯阳先生……他教过我不少防身之术,也带我练过内功,以作强身健体之用。”
太子太师凌聃,字伯阳,那个猎鹰般的男人。姜葵记得他,因为在秋日宴上,谢瑗曾郑重地介绍过他。那人确实有一身武功,他既是谢无恙的老师,曾教过谢无恙习武也没什么稀奇。
谢无恙的回答滴水不漏,可姜葵仍觉得他隐瞒了什么。
“和我对剑。”她抬起手中木剑,剑锋一转,直指他的眉心。
谢无恙只得应了她。他持剑而立,朝她行了一个剑士的礼,而后抬起木剑,缓缓下落,剑锋指地。那只握住剑的手修长而有力,指节扣紧剑柄,透出冷冽之气。
握住剑的那一刹那,他身上的气质忽然变了。他从一位慵懒倦怠的贵族公子,变成了一名风度翩翩的少年剑客,他的剑犹如他的人,锋芒毕露。
他确是会剑术的。
以姜葵的本事,试探一个人是否会武功并不困难。她起初以为谢无恙会瞒她什么,可是此刻他大方地展示了自己的所学,似乎坦坦荡荡、并无隐瞒。
姜葵提剑而起,刺向谢无恙!
谢无恙抬剑、挺身、踏步,挥出一道漂亮的剑芒,接下了姜葵的剑。
两人在池畔水榭上对剑,纷纷的剑花吹起清冽的风,带动交织的衣袂。
两柄木剑的速度都极快,反复交错再分开,剑尖碰撞出无数嗒嗒的叩击声,和着潺潺流水声,响在清晨微漾的池水上。
行云流水般的动作间,两道影子起起落落,从亭台水榭一路移到了池畔林间。金红色的秋叶从上方坠落,被一阵又一阵剑风带起,像金玉落了满地。
姜葵只用了一分内力,把剑招一式式喂给谢无恙,观察着他的反应。谢无恙微微有些喘息,但是呼吸不乱。他使的是最为基础的剑术,每个接剑的动作都简练明快,然而力道很足,想来是练了许多年。
倏忽,姜葵以足尖在地上一踩,高高弹起在半空中,剑与人连成一线,直刺谢无恙的胸口!
她突然提了内力,用了一式杀招!
骤然发难,是因为她想试试谢无恙是否有所隐瞒。在对剑过程中,两人的专注度都提到了很高的程度,注意力极为集中。在这种情况下,若是一方忽然起了杀招,另一方必将下意识地用出自己最强的剑招来抵挡。
谢无恙最强的剑招,会是什么呢?
呼啸的剑风席卷而来,寒芒刺破微凉的空气。
“啪——”木剑落地的声音惊起树上鸟雀。
树下,箭衣少女持剑而立,长长的剑锋抵在对面少年的胸口,划破了一寸衣服,距离心脏只差毫厘。
“你干什么?”姜葵斥道。
她的长剑袭来的刹那,对面的人闭上眼睛,直截了当地松开手,他的木剑坠落在地上。
幸好姜葵的剑收放自如。换作旁人,在谢无恙放弃抵挡那一式杀招的同时,哪怕木剑也可能危及他的性命。
“你为什么不挡?”姜葵扔了剑,瞪着他。
“不会。”谢无恙望着她。
“……”姜葵被噎着了。
他的眼神诚恳。姜葵想了一下,她方才那一式杀机毕露、锋芒四起……像谢无恙这样水平的习武者,确实不会挡。
……但是他直接扔剑的行为还是很过分。
至少应当抬剑防御一下吧?
对于一名剑客而言,弃剑投降是十分令人不齿的举动。尽管谢无恙算不得是什么剑客,可是他的表现实在很令人生气。
她恼火地跺了下脚,一时找不到发泄的机会。
“夫人,别生气。”谢无恙说。
他变戏法一样从衣袖里摸出一个沉甸甸的小锦囊,恭恭敬敬地递到姜葵面前,神情真诚又温和,似是在向她道歉。
姜葵哼哼着拆开那个锦囊,愣了一下。
那是一包莲子。一粒一粒的、青翠欲滴的、新鲜莲子,全部都被人从莲蓬里剥出来了,摞成一小团,放在红色的小锦囊里。
这是今年夏天最后的莲子了。吃光了,便再没有了。
姜葵想起谢瑗说过,谢无恙“今年不知道怎么回事”,总是守着他的那一池莲蓬,不许旁人去摘。原来他是想把那些莲蓬都收起来,剥好了、再藏起来。
也许他是想自己吃?可是这一回惹恼了姜葵,只好献出来给她赔礼道歉。
姜葵坐在池畔的太湖石上吃莲子,爽朗又清甜的夏日气味在舌尖涌开来,她的眉眼便一齐弯起来。
谢无恙抱着剑倚在树下看她。
满是水汽的风从池上吹来,经过她的发丝、再落到他的面庞上,带来早秋的凉爽气息和少女幽而淡的体香。
他又困了。
姜葵吃完了那袋莲子,想要原谅一下谢无恙方才弃剑的糟糕行为,却发现谢无恙倚在树下,闭着眼睛,似是在躲懒。
不行,她姜小满绝不会这么容易被贿赂。
“谢无恙,起来,我们还没有练完呢——”姜葵提剑走过去,站在他面前,伸手去拉他的肩膀。
“啪。”木剑落地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次是两柄木剑一齐落地,拍起满地秋叶。
树下的少年在她抬手的瞬间,缓缓朝她倒过来,半个身子靠在她的怀里。他身上有温沉的檀香气味,从发间涌到她的鼻尖,悠悠漫漫。
姜葵眨了下眼睛,他正慢慢往下跌倒。
于是她叹了口气,伸手抱住他,把他扶起在自己的身上。他歪歪斜斜地靠在她的肩头,呼吸声沉沉,不似假装。
他原来是靠在树下睡着了。
……为什么有人连站着也能睡着?
姜葵观察了谢无恙一阵,发觉他的脸色很苍白,大约是又发病了。她很无奈地拖起他,带着他去了东宫偏殿,把他整个人泡进药池里。她怕把他泡得发胀,没敢像昨天顾詹事那样泡他一个时辰,只等了一盏茶的时间,就把他从水里捞了出来。
面对着湿漉漉的谢无恙,姜葵有些犯难。
顾詹事恰好不在,她又不能让其他宫人看见谢无恙的这种状态。
“好吧,看在你是病人的份上。”她咬着下唇,“暂且帮你一下。”
姜葵找来了一张宽大而柔软的白巾和一件干爽的檀香味的外袍。她跪坐下来,闭着眼睛给她的夫君换衣服,迅速地解开带子、褪下外袍、再往他身上套衣服。一旦不小心碰到他的皮肤,她的手指就惊得跳起,飞快地跃过去。
她像套一个麻袋那样给他换好了衣服,然后捧着他的脑袋放在自己的膝间,一点点地帮他擦头发。
他睡熟的时候实在像一个布娃娃,这一点也让她想起祝子安。
这一次谢无恙醒得很快。他睁开眼睛时,撞见少女自上而下审视他的目光,有一瞬间以为时间退回到了昨天。
他抓了抓头发,再次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换过了。
“顾詹事来过。”姜葵闷声道,面不改色地撒了一个小谎。
她发觉,谢无恙只要睡着了,就会睡得很沉,仿佛怎么样叫他都叫不醒。有时候她甚至担心他是不是睡死过去了,他才慢慢地睁开眼睛,半是茫然地望着她,带着如梦方醒的倦意。
“好。”谢无恙说。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你……背过去一下……我整理一下衣服。”
姜葵背过身。谢无恙低着头,默默地解开衣袍,全jsg部重新穿了一遍。他整理好乱七八糟的领口,捋平了皱成一团的衣摆,把白色里袖扎到腕上……好不容易恢复成那个端庄持重的皇太子。
“好了。”他低声说,“……多谢夫人。”
姜葵回身看他。被逼着早起练剑又被拖去浸了药池的谢无恙,此刻的气色罕见地好了起来,脸颊上微微红润……耳廓好像也微微红了。
“哼。”姜葵别过头不看他,“你该去崇文馆了。”
谢无恙离开以后,姜葵回到寝殿里,抱起软乎乎的被子,快乐地睡起了回笼觉。
等她睡饱起来,顾詹事已经把没看完的东宫文簿账目送去了西厢殿书房。谢无恙一直没回来,她便独自用了午膳,前往书房读文簿。
书房干净整洁,两张楠木案几上放着成堆的卷宗。掌书女官为姜葵送来一碟小食,而后探身推开了窗。午后的阳光照得整间宫室亮堂堂的。
姜葵含着一口冰甜的糕酥,铺开一张纸,提了笔,开始给祝子安写一封信。
昨日听完谢无恙的解释,她产生了一些新的猜测。
在她与谢无恙成婚之前,有人急匆匆地要杀她,必定是为了阻止将军府与太子党的政治联姻。按照之前在通化门下的所见,大约可以断定此人就是岐王。
再根据谢无恙所说,太子党的政治目标并非夺嫡,而是为了与北司的宦官集团争夺兵权。然而,兵权是重中之重,太子党拉拢将军府的行为,在岐王看来,无异于是公然宣布夺嫡的野心。
如今姜葵已经成婚,杀她不再有意义。如果岐王的目的是击溃太子党,那么他的下一个目标,除了太子党魁首温亲王谢珩,就只剩……谢无恙本人。
本朝秘闻,当今天子乃是弑亲上位,因此反而最恨兄弟手足相残。皇长子与皇太子尽管私下不和,却在一切公开场合都摆出了兄友弟恭的姿态。岐王并不敢在明面上对谢无恙做什么。
但是……如果他借助江湖势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