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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江夏王为此意?难平许久,年节的例行朝拜总是托病,从不亲至。

    如今是得了重光帝病得厉害、年岁不久的消息,这?才遣了儿?子萧巍前来朝拜,既为探情况,也为如眼下这?般,提早铺路。

    崔循了然道:“承蒙王爷看重。只是纵有万一,此事也须得世家合议,非我一己之力?所能为,恐辜负好意?”

    “长公子何必自谦?王氏无用,眼下于崔氏而言,正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时机。”萧巍并?没将他的推脱放在?心上,力?劝道,“那位却还?想着扶谢氏与你相争。若事成,父王定有重谢,宿卫军的归属又算得了什么?”

    见崔循垂眸不语,萧巍只当是劝说起了效用,又笑道:“我家中有一小妹,年方二八,生得花容月貌、国色无双,父王只觉江夏再无儿?郎配得上她?,要为她?寻一位乘龙快婿。”

    “长公子若有意?,皆为姻亲,岂不两全其美?”

    崔循淡淡看了他一眼:“我家中已有夫人。”

    萧巍不以为意?道:“若有一日山陵崩,她?又算得了什么,便?是”

    便?是悄无声息除了,只说病故,又有谁会在?意??

    这?样?的事情在?萧巍看来实?在?算不得什么,随口?就来,只是话说到一半,对?上崔循那双幽深的眼,只觉背后隐隐发凉,硬生生止住了。

    “八字尚没一撇,何必计较这?些?”崔循给他递了个台阶。

    萧巍自以为明白了他的用意?,咳了声:“是我失之急切,冒进了。”

    他在?山房喝完一盏茶,起身告辞。

    崔循送萧巍出了门,回身时,却瞥见远处的假山石旁似是有一熟悉的身影。

    “夫人在?那里有一会儿?了”柏月轻声细语提醒。

    崔循瞥了他一眼。

    “非是小人怠慢,”柏月连忙解释,“实?是去问过,夫人并?不理会。”

    崔循没什么犹豫,从衣桁上取了鹤氅。

    途经梅林时,又折了枝梅花。

    此时已是黄昏,云霞漫天。

    白衣公子衣袂随风,臂弯间拢着枝艳丽红梅,缓步而来,像是画中的人物。

    萧窈散漫地坐在?山石,偏过头,看他身形渐近。

    许是在?冷风中坐了太?久,那些惶然、烦闷,令她?如鲠在?喉的情绪竟逐渐平复下来。

    像是惊涛骇浪过后,苍茫一片的江河。

    “怎么独自在?此?”崔循将鹤氅披在?她?肩上,指尖触及脖颈处冰凉的肌肤,不由得皱了皱眉,“便?是有什么事,也不该这?般轻慢自己的身体。”

    萧窈垂着的脚微微晃动?,绣着翎羽的衣摆在?风中铺开,像是振翅欲飞的鸟。听着他老生常谈的说辞,偏了偏头,轻声道:“崔循,我心中难过”

    崔循身形一僵。

    自吵架闹别扭以来,萧窈便?再没这?样?亲昵地同他撒娇,感到熟稔的同时,却又隐隐不安。

    他攥了萧窈的手?,十指相扣:“是才从宫中回来吗?”

    她?身上沾染了苦药气息,哪怕在?此处坐了许久,依旧挥之不去。

    萧窈点了点头。

    两人之间并?不曾谈过重光帝的病情。萧窈是不敢提及、无法面对?,崔循对?此心照不宣,荐医师入宫诊治过,也是报喜不报忧。

    见萧窈如此,便明白她心中已然接受这个事实。

    崔循不擅安慰人,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还?记得从前有一回,应是母亲寿辰,我在?这?里闲坐,你带着大氅来赶我离开”萧窈想起旧事,忽而轻笑了声,“我却央你带我来书房,讨了盏热茶。”

    崔循未曾料到她?骤然提及此事,怔了怔,这?才道:“是。”

    “那如今,你再请我喝一盏热茶吧。”萧窈说着,便?欲起身。

    崔循却将那枝红梅放在?她?手?中,俯下身,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

    萧窈身形本?就生得娇小,落在?他怀中,轻得像是片羽毛。又许是这?些时日不曾好好用饭,而今着冬衣,竟与先前差不了多少。

    崔循下意?识将她?抱得愈紧,往书房去。

    房中燃着炭火,暖意?袭来,僵硬的身体有所缓解。

    萧窈抱膝坐于蒲团之上,看向方才萧巍用过的杯盏,缓缓道:“阿父今日同我提及,说是将宿卫军给了陆氏,也没什么不好。”

    这?是两人争执的源头。

    崔循斟茶的手?一顿,惊讶看向她?。

    “至于管越溪。他若在?建邺,于你、于陆氏而言总是碍眼,也需得防他怀恨旧怨,做出些什么”萧窈并?没理会崔循错愕的神情,抚过衣摆上的绣纹,自顾自道,“可我终究欠他人情。想要修书荐他去湘州,帮晏游料理些杂务,你便?不要再拦了吧。”

    横亘在?两人之间的事端,在?她?三言两语间,悉数有了解决。

    崔循少有这?般失态的时候,杯中茶水溢出,这?才回过神。

    崔循垂眼看向书案上被茶水洇湿的纸张,其中有他为管越溪拟定的去处。打算过几日得空,亲去陆家说服陆简,先容管越溪入仕,过个一年半载纵是想除去此人也算不得难事。

    他并?不在?乎管越溪的死活,原不必这?样?白费周章,只是投鼠忌器,无法不在?乎萧窈。

    奈何这?番安排还?没来得及开始,就先被截断。

    “谁向你搬弄是非?”崔循问。

    萧窈不躲不避看向他,叹了口?气。

    崔循便?问不下去了。

    因追根溯源,此事的确是陆简不对?在?前,而陆氏当年又将事情做得太?绝。

    萧窈是个惜贫怜弱的性子,他从陆简口?中得知管越溪与白家的关系时,便?知道水落石出之际她?会偏向谁。

    如现在?这?般将管越溪遣去湘州,而非与他针锋相对?,要为当年旧事伸张,已是始料未及的结果。

    可崔循并?未因此感到庆幸。

    他缓缓拭去书案上的水渍:“你应还?有话要说。”

    “是,”萧窈眨了眨眼,“而今阿父身体每况愈下,我想先搬回朝晖殿,以便?能够常去探看。”

    她?自问已经将话说得足够委婉,换来的却是崔循毫不犹豫的回绝。

    “我从未拦过你回宫,今后便?是日日去,也不会有人敢说什么。”崔循将洇湿的纸张随手?撂开,“又何必大费周章搬回去?”

    萧窈并?不争吵,只定定看着他。

    清澈的眼眸映出他的身形轮廓,那样?近,却又仿佛隔着千山万水。

    “若由你回了朝晖殿,将来又要去何处?阳羡、武陵,又或是湘州?”崔循一一数着,又折下红梅细枝,为她?簪在?发上,“你终究还?是厌恶了我。”

    昔日上元节,王家楼船宴上。

    他曾告诉过萧窈,“物以类聚,我与他们并?无多少不同。”

    “你若看明白,迟早也会厌恶我。”

    人生在?世,无法斩断自己出身。崔循看不上那些放浪形骸的酒囊饭袋,却也清楚,自己并?非出淤泥而不染,谈不上有多干净。

    所以当初令他瞻前顾后,想要推开萧窈的,从不是什么出身家世,而是从一开始就隐隐窥见的、难以长久的将来。

    成亲后,他总厮缠萧窈。

    是食髓知味,也是想要占据这?仿佛哄骗而来的光景。

    “可纵使如此,我也不会允你离开。”崔循抚过萧窈被朔风吹散的发丝,低头寻到她?微凉的唇,喃喃道,“你总是应与我在?一处的,生同衾,死同穴”

    “休想与我划清界限。”

    肌肤相亲时,彼此的温度、气息相互浸染,仿佛再也分不清彼此。

    萧窈是个爱憎分明的性子。

    于她而言,

    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从来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在与白家这?场旧怨中,

    陆家无疑是错的那?方,

    而崔循却还要?偏帮着陆家弹压管越溪,实在不过去。

    可面对崔循神伤的这?句“你终究还是厌恶了?我”,却下意识想摇头。

    因她已?逐渐明白,这?世上之?事难以一概而论,也难求全责备;更要?紧的是,她发觉自己怨不起?崔循。

    这?点认知几?乎令她生出些惶然。

    面对近乎凶狠的亲吻,

    萧窈试图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却被崔循扣着腰,

    又按回怀中,

    一丁点躲避的余地都?不再留给她。

    朝夕相处,彼此都?太过了?解。

    修长的手在腰间游移摩挲,

    不多时,萧窈已?伏在他?怀中细细喘气。

    她有气无力地攥上崔循的手腕,摇了?摇头,鬓发上斜插的细枝红梅随之?晃动:“我并无此意。”

    原本清亮的眼中盈了?一层水雾,

    犹如春日烟雨,缠绵旖旎。

    崔循却不为?所动。

    手探入她雀羽似的裙下,撩拨着。看她眼中雾气更盛,

    眼尾泛红,缓缓道:“卿卿,

    你实是个骗子。”

    一而再再而三地撩拨他?,

    待到?用完,便?想不管不顾。

    因萧窈在此事上总格外娇气,

    他?从前总会做足前戏,免得惹她皱眉,这?回却像是失了?耐性。

    撞入时,萧窈疼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也顾不得许多,埋在他?肩上,重重咬了?一口。

    她自问用了?十足的力气,若非隔着层衣裳,只怕能咬出血来。崔循似是闷哼了?声,却并不阻拦,手掌抚过她的肩背,低低地笑了?声。

    他?这?样?一个冷静自持、进退得宜的人,此时却像是疯魔了?,连疼痛与欢愉都?分辨不清。

    两人之?间的力气实在太过悬殊。

    萧窈挣也挣不开,被他?轻而易举钳制手腕,并拢在身后时,先前刻意维系的平静荡然无存。

    语不成声地质问:“你想、要?我如何?”

    “是要?我承认陆家并无过错?”

    “还是装聋作哑,只当毫不知情?”

    对于她的连番质问,崔循的态度竟称得上坦然,缓缓道:“士族藏污纳垢,可萧氏便?干干净净吗?”

    问罢,从始至终定在她身上的视线终于移开:“你可知,那?是谁的物件?”

    萧窈循着他?的视线看去,眯了?眯眼。

    她出身萧氏,自然知道这?是昔年尊祖分封诸王时,所赐下的玉带钩。而今在世的,除却她阿父,也就只有东阳、江夏两王。

    东阳王与重光帝素有交情,也并不是什么有雄心壮志的人,偏安一隅,只差将“避世”二字写在脸上。

    会将此当做信物,送到?崔循案上的,不做他?想。

    若换了?从前的萧窈,兴许还得好好想想。

    但几?乎是在瞥见那?玉带钩的同一瞬,她就意识到?江夏王的用意,面色微白,不由冷笑了?声。

    对于这?位叔父,萧窈只见过寥寥几?面,已?不大能记起?他?的形容相貌,却对他?喜怒无常的性情记忆尤深。

    高兴的时候,能轻掷千金为?博一笑。

    不高兴时,却又翻脸不认人,再宠爱不过的姬妾都?能因弹错曲子,而被砍了?双手。

    而他?最令人不齿的,还是纵私兵伪装成山匪,劫掠南下流民。

    无论是富贵商贾,还是寻常百姓,从他?手中过总要?剥层皮,能留下一条命已?是值得庆贺的幸事。

    而今重光帝尚在,他?已?经?吐着蛇信,盯上祈年殿那?个位置。

    “纵不论江夏王这?样?人尽皆知的恶人,便?是东阳王,又或是阳羡长公主”崔循指尖穿过她的发丝,声音好似蛊惑人心的妖鬼,“你便?当真相信,他?们这?些年来从无徇私枉法之?举?”

    萧窈的思绪被他?拉回,下意识反驳:“姑母不是那?样?的人。”

    崔循便?问:“你想听?吗?”

    萧窈静默一瞬,磨了?磨牙。

    在崔循眼中,士族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可细究起?来,萧氏也不遑多让,无非是东风压倒西风罢了?。

    是以他?虽厌烦那?些酒囊饭袋,却也不曾想过站在皇室那?一边。

    便?是倍求上进的寒门子弟,若有朝一日手中真攥了?权利,又有几?人能不改初心?

    天地如洪炉,万物死生同一涂。

    “我原不该同你提这?些”

    崔循并未想过强迫萧窈去面对,只要?她情愿,大可以在他?的庇护之下无忧无虑过活。

    可她偏偏不是这样的人。

    “萧巍今日来我这?里,明日兴许便?会去别家拜会。江夏王对此志在必得,”崔循抬眼看她,“若由他如愿,会如何?”

    萧窈想反问一句“与我何干”,可话到?嘴边,却又怎么都?不出口。

    因她清楚地知道,若江夏王如愿,这?几?年种种会前功尽弃。

    重光帝费心提拔、栽培的朝臣未必能得重用,艰难重建起?来的学宫恐怕会再度荒废,而如今驻守湘州的晏游,必然也会被他?替换成心腹亲信。

    而这?其中,又会有多少人死于非命?

    崔循实在是太了?解她的软肋,轻而易举便?拿捏得死死的。

    萧窈声音发冷:“你威胁我。”

    “不,”崔循纠正,“只是想叫你明白,还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萧窈一怔。

    “所以别那?么快撂开,”崔循咬着她的耳垂,哑声道,“纵是利用也好。”

    恨她薄情,却又庆幸,自己总有值得她利用之?处。

    散开的青丝绾不住那?枝红梅,自发上坠落。

    萧窈下意识抬手,接了?个正着。

    萧巍入京的消息,

    由中书?舍人秦彦禀到重光帝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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