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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雨声中,传来一声模糊不清的?“窈窈”,是?晏游的?声音。

    崔循望着车外朦胧烟雨,空落落的?手?虚攥了下。

    萧窈在檐下站定,拂去鬓发沾染的?雨水,听到晏游的?声音时惊讶回头,脸上绽开?笑意:“你怎么还在此处!”

    “青禾已?告知我?。”晏游斜倚在窗边,看了眼那辆缓缓驶离的?马车,才又向她笑道,“只是?我?想着,横竖已?经告了半日假,纵是?回家去也无事可做,倒不如在此等你。”

    天色因落雨显得格外昏黄,萧窈惋惜道:“时辰不早,该回去了,怕是?去不得别处。”

    晏游颔首:“我?送你。”

    他身量高,风雨中单手?撑伞亦十分稳固,萧窈便索性叫青禾自用伞,自己躲在了晏游伞下。

    雨珠打在油纸伞面上,又迸溅开?。

    萧窈看着伞沿滚落的?雨水,正犹豫着,晏游已?开?口问:“方才那是?崔氏的?马车?”

    他二人之间的?关系,原不该遮遮掩掩,萧窈点了点头:“是?。”

    “你令六安传话给我?,应当有?事才对,为何又改了主意?”为照顾她,晏游走得比平时慢些,语气亦十分和缓。

    “只是?想着,你亦有?许多正事,还是?不该因那点麻烦令你分神。”萧窈垂眼看着路径上的?积水,轻跳了下,“听阿父说,你近来在忙着整肃军务,忙得厉害”

    与前朝相比,而今的?天子六军名存实亡。

    人数本就大不如前,其中还不乏虚报人头、吃空饷的?事情,再剔除滥竽充数的?老弱病残,能?用之人不过十之二三。

    又因军纪涣散,其中赌|博、醉酒者不胜其数,与烂泥没什么分别。

    重光帝将宿卫军的?烂摊子交付给晏游料理。他自接下此事,夙兴夜寐,纵使应有?的?休沐之日,也依旧在城外驻地忙碌,这半日反倒是?难得的?清闲。

    晏游将伞向她身侧倾了些,“纵使再忙,你的?事情我?亦不会怠慢。”

    “我?知道。”萧窈轻笑,“只是?既有?旁的?法子,便不想令你牵涉其中。”

    晏游迟疑道:“别的?法子是?指崔少?卿吗?”

    萧窈脚步微顿,含糊道:“算是?吧。”

    而今彻底冷静下来,再提及崔循,萧窈心中多少?有?些心虚。因今日之事细数下来,可以说是?她受了崔循的?恩惠,转头却又回绝了他的?要求。

    若这是?桩生意,她赚大了。

    只是?想想临别时崔循的?反应,却又总觉着不妙。

    “窈窈,”晏游忽而唤了她一声,“若是?与崔少?卿来往,会令你不高兴,还是?不必勉强。无论是?有?什么麻烦,我?总会为你扫平,用不着委屈自己”

    他到底不是?萧窈的?亲兄长,有?重光帝在上,亦不好指点她的?亲事,只能?这样隐晦地提醒

    若非真心喜欢,不要委曲求全。

    萧窈怔了怔,看着被积水打湿的?绣鞋,轻声道:“我?明白。”

    但她也明白,世上没有?无本之利,从崔循那里?占了便宜,总是?要归还的?。

    这样的?意识在看到各家送来是?生辰礼时愈发鲜明。

    萧窈并没打算广邀宾客,大办生辰宴,但公主生辰,各家大都?会循例递张贺贴,再送些生辰礼。

    长公主也特地遣人从阳羡送了贺礼过来。

    五花八门,看得人目不暇接。

    萧窈漫不经心地听翠微给她念贺贴,挨个看过,及至听到崔氏那漫长的?礼单后,眼皮一跳,没忍住皱了皱眉。

    翠微亦感?慨:“这也太贵重”

    萧窈抚过那张绿绮琴,正犹豫间,有?祈年?殿的?侍从来传话,请她移步。

    次日便是生辰,

    萧窈与晏游约好去栖霞山射猎。

    她原也打算今晚要来祈年殿用晡食,故而听?传召时并没多想,只当是父女间?再寻常不?过?的一顿饭。

    及至见葛荣亲自在殿外相侯,

    神色不?似往日那般自在,

    才觉出些许不?对?。

    萧窈压低声?音问:“阿父召我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葛荣向?来对?她言听?计从,这回却什么都不?肯透露,只道:“殿内已经备了晡食,公?主请。”

    萧窈无奈,只得先进殿拜见。

    食案已经摆好,

    其上的饭食皆是萧窈素日喜欢的。

    还?有依着旧俗备下的一碗银丝面?,熬了许久的汤底格外香醇,

    点缀着切得细碎的小菜,

    令人看了极有胃口。

    萧窈觑着重光帝的面?容,并没看出什么异样。

    待到开口,

    重光帝问得也是些不?疼不?痒的家常话。萧窈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只当是自己想多了,挑着细面?,慢条斯理地吃着。

    这一餐用得差不?多时,

    重光帝忽而问道:“朕这两日听?闻王家九郎似乎出了事,窈窈可知?晓?”

    萧窈攥着食箸的手僵了下,装傻道:“什么事?”

    “仿佛是得罪了人,

    被?毒打一顿,半死不?活的。”重光帝道。

    “是吗?”萧窈舔了舔唇,

    尽可能风轻云淡道,

    “他家那六郎,从前不?就被?人寻仇,

    落得个横死街头的下场吗?如此看来,也称得上是‘家学渊博’啊。”

    这话说得有些刻薄,若换了以往,重光帝兴许会嗔怪一句,如今却只是打量着她,“此次不?同。”

    “王六郎出事后,王氏大费周章,恨不?得掘地三尺将凶手找出来。而今,却对?此置若罔闻,并没要追究的意思。”

    萧窈道:“许是王家并不?看重王旸。”

    “崔氏也未曾过?问。”

    萧窈道:“自家都不?管,还?指望外祖家吗?”

    重光帝见她仍欲找借口,终于还?是挑明:“窈窈,你还?要瞒阿父到什么时候?”

    萧窈沉默下来,看着食案上的残羹冷炙,明白重光帝为何?要等她吃完之后再提此事。

    若一早提,只怕半点胃口都没了。

    “此事应是你的手笔,谁帮你的?晏游,还?是”重光帝语气微妙,“崔循?”

    萧窈犹自反驳:“好好的,我为何?对?他下毒手?”

    可重光帝仿佛就是在等这句,深深地看她一眼,叹道:“是因秦淮宴时的变故吧。”

    萧窈变了脸色。

    她并不?打算令重光帝知?晓此事,一来尴尬,二来也怕他为此伤神。可不?过?几?日的功夫,已经瞒不?住了。

    “打人不?难,难的是善后。”重光帝虽叫她来问话,但心中早已有定论,“若非崔循,你与晏游行事兴许瞒得过?一时,却无法令王氏偃旗息鼓。”

    “王旸与崔循为表兄弟,他却这样帮你”

    秦淮宴那夜究竟发生什么,六安虽心知?肚明,但并不?敢在重光帝面?前直言,硬着头皮回话时亦答得含糊,只敢隐晦提及。

    可重光帝不?是傻子。崔循这般胳膊肘往外拐,偏袒萧窈这么个“外人”,已是无言的佐证。

    若萧窈的阿娘、阿姊尚在,此事该她们?来问,又或是阳羡长公?主也可。父女之间?到底有所不?便。

    重光帝又叹了口气,只道:“阿父会与崔翁详谈,促成这门亲事。”

    萧窈正因东窗事发而慌乱,却不?料自家父亲的话题已经跳到“亲事”上,愣了愣,立时反驳道:“大可不?必!”

    她本就犹豫不?决,对?此算不?上热切。

    听?重光帝的意思,仿佛还?要对?那位自视甚高的崔翁让步,许以利益,便全然是抵触了。

    “阿父说得,倒像是我上赶着要嫁他家一样。”萧窈冷笑?了声?,“我又不?是非他不?可。”

    重光帝皱了皱眉,不?甚认同。

    萧窈对?此并不?意外,因她阿父人虽好,但并没那么容易接受离经叛道的举止。若不?然从前也不?会一听?她有意效仿阳羡姑母,便大惊失色。

    在重光帝看来,她与崔循之间?既已不?清不?楚,就该快些成亲才好。免得有朝一日此事为人所知?,坏了名声?。

    归根结底,也是为她考虑。

    故而萧窈并没同他争吵,只道:“阿父不?必为此费神。且不?说我还?未曾应允崔循嫁他,纵然真嫁,也只有他退让的份,断然没有要您割舍让步的道理。”

    她来时的好心情毁得,方才吃得多了些,甚至有些反胃。

    重光帝却因她这反应脸色微变,吩咐道:“请医师为公?主看看。”

    萧窈回绝:“只是吃多了,积食而已。散步消消食便没什么妨碍,犯不?着这么麻烦。”

    说着趁机起身,“时候不?早,阿父早些歇息,我出去转转。”

    她着实不大想再同重光帝探讨此事,果断溜之大吉。

    一路走回朝晖殿,胃里沉甸甸的感觉消散许多,翠微又取了消食的朹梅。

    萧窈咬了口,被?酸得脸都皱了起来,还?没来得及抱怨,却已经有医师过?来诊脉。她只觉无奈,同青禾随口抱怨:“阿父也太小心了些。”

    这医师还?是自武陵时开始照拂重光帝身体的那位,因渐渐上了年纪,平日只负责祈年殿那边看诊。

    朝晖殿这边便是有什么,也不?会劳动他。

    萧窈终于意识到不?对?,只是一时间?想不?明白为何?如此。待医师离开,她从头到尾同翠微讲了一遍,疑惑道:“阿父何?意?”

    翠微觑着她的脸色,轻声?提醒:“许是恐怕公?主有孕。”

    萧窈面?色青了又白,将那夜之事又认真回忆一遍,笃定道:“断然不?可能。”

    说完又有些羞恼,“谁将此事告知?阿父?”

    她蹂|躏着衣袖,拧眉想了好一会儿,向?青禾道:“叫小六过?来。”

    六安一进门,还?没等她开口就已经直挺挺跪下,又俯身磕了个头。

    萧窈难得没叫他起来,皱眉道:“虽说父皇是主君,可你既跟在我身边,就是我的人,不?该将那些事情告诉任何?人。”

    “此事实非奴才所愿。”六安伏在地上,声?音闷闷的,透着几?分委屈,“是圣上先觉察到不?对?,召了奴才过?去问话,实在不?敢欺萧窈惊讶:“父皇何?时召你?”

    六安道:“十七那日晌午。”

    萧窈掐着指节算了算,忽而意识到,是风荷宴后自己往祈年殿去,撞见崔循那日。

    那日,崔循罕见地不?顾礼数,将她拦在大殿门口说话,叫她“稍待片刻”。她心慌意乱,前脚应下,后脚就跑了。

    而今再想,此事办得确实不?大谨慎,明眼人都能看出两人之间?的古怪。

    兴许是崔循行迹匆匆,又兴许是重光帝听?到外间?的动静,着人一问,意识到背后必有隐情,便传了六安过?去问话。

    萧窈猜了个差不?离,一时有些懊恼。

    待到打发六安出去,随手拿了粒朹梅,被?酸得一激灵,连带着心底也颤了下。

    崔循那日的反常是否有意为之?

    这一想法不?知?不?觉爬上心头。萧窈当时就觉着古怪,因他并不?是那种沉不?住气的人,只是慌乱之下并没想太多,匆匆略过?。

    酸意在唇齿间?蔓延开,萧窈摸了摸小臂,将这点怀疑暂且压下,梳洗歇息。

    第二日,萧窈早早起身,出宫与晏游相会。

    为方便山间?行走,她穿了件窄袖劲装,是极艳丽的绯色,衣摆绣着精致的云纹。

    未着绣履,踩了双利落的短靴。

    也未曾佩戴钗环首饰,只随意编了几?根小辫,一并用发带束起。

    这是她在武陵时出门常有的装扮,来建邺后虽添了许多衣物,但皆是些繁复的宫装,挑来挑去,最后还?是翻出压箱底的衣物。

    临出门前,萧窈随口道:“改日叫内司送套这样的衣物吧。”

    翠微含笑?应下,替她理了理鬓发,柔声?道:“窈窈生辰吉乐。”

    萧窈微怔,随后喜笑?颜开地冲她摆了摆手,亦如从前那般笑?道:“我出去玩。若回来得晚,必是在外边用过?饭了,不?必记挂。”

    宫人得了吩咐,一早就已经将她自武陵带来的那匹栗色马备好。

    这马是舅父在世时送她的,较之寻常骏马身量低矮些许,性情温顺,于萧窈这样的女郎恰好相称。

    它一见萧窈,便贴上来蹭了蹭她的手,姿态中满是眷恋。

    “红枣,”萧窈熟稔地抚摸着它的鬃毛,“这些时日是不?是闷坏了?带你去放风。”

    她挑着条僻静的路,与晏游一道溜溜达达同行,待到出城后彻底没了拘束,才纵着红枣马飞奔。

    道旁垂柳依依,不?知?名的野花开得正好。

    有风拂面?,衣袂飞扬。

    晏游始终不?远不?近地缀在她身后,含笑?看着,行至栖霞山逐渐慢下来,这才驱马跟上。

    “右侧这条路通往学宫,左侧这条则是往后山,我听?军中家住附近的副官提过?,说是有不?少野果、野味,周遭百姓荒年以此为生。”晏游打量萧窈的装扮,玩笑?道,“你许久未曾用弓,不?知?是否生疏?”

    萧窈“哼”了声?:“不?如来打赌?若我今日能射到猎物,便算你输。”

    “好啊。”晏游捧场,“我若是输了,便由你差遣。”

    萧窈放慢速度,信马由缰,没走多远却遇到一处木制拒马,横亘在路中,挡得严严实实。

    一旁不?知?何?时搭起座简易驿亭。

    其中当值之人见着她二人,并没动弹,只高声?呵斥:“未经允准,闲杂人等不?得入山。”

    萧窈勒住缰绳,在拒马前稳稳停下,皱眉问道:“你奉谁的令?”

    卫兵的视线在他二人中间?转了转,见并非布衣百姓,再开口时姿态放低许多:“自是学宫律令。”

    萧窈疑惑:“我怎不?知??”

    崔循当着所有学子念律令那日,她就站在阶上听?着,并不?记得其中有这么一条。

    难不?成是她这些时日不?在,故而不?知?何?时添了新的?

    可纵然真怕扰了清净,只将封通往学宫那条路也就罢了,如何?连后山都要一并划归其中?

    卫兵道:“小人奉命在此当值,若放了人过?去,必是要受责罚的。还?望女郎不?要为难。”

    萧窈从来吃软不?吃硬,不?怕那些趾高气昂的,反倒拿这种好声?好气哀求的无计可施。犹豫片刻,回头看向?晏游:“既如此,我回学宫问问就是。”

    晏游笑?道:“时辰还?早,不?必着急。”

    萧窈调转马头,循着来路折返。行至先前的分岔路口时,恰好迎面?驶来一驾马车,连忙勒着缰绳及时止住。

    驾车的仆役已经认得她,恭敬道:“见过?公?主。”

    青竹帘挑起,露出身着一袭白衣的崔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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