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其中?或多?或少,总有凑数的。她?带着些期待看向崔循,只觉此事于?他而言,应当并不难办。
崔循淡淡看她?一眼:“不成。”
萧窈欲与他争辩,被尧庄出言拦下?,“莫要为难崔少卿。”
萧窈明面上老老实实地应下?来?,在崔循离开之后?,寻了?个借口追上他的脚步。
原想着先问问崔翁身体如何,想起那日在别?院的经历,又实在对这老狐狸没什么关心之意,便只问道:“先前罚我抄的经,你可看过了??”
“不曾。”崔循停住脚步,波澜不惊道,“经文原也不必予我。只要公主?长了?记性,今后?不再?犯,便足够了?。”
萧窈微微瞪大了?眼,被噎得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见崔循要走,也顾不得兜圈子,下?意识追问:“那方才之事,为何不能通融?”
“允寒门子弟入学宫,已是?莫大的让步,没有得寸进尺的道理?。公主?应该明白才对。”
他似是?在说此事,又似是?不止如此,意有所指。
萧窈咬了?咬唇,跟在他身后?,从澄心堂到了?官廨玄同?堂。
此处已有不少官吏,见着崔循后?恭恭敬敬行礼问候,发?现他身后?的萧窈后?大都难掩惊讶之色。
只是?觑着崔循的脸色,谁都没敢多?问半句。
两人就这么僵持了?一路。
萧窈愈发?神色自若,倒是?崔循原本平静逐渐难以维系,进门后?冷声道:“你就当真半点不顾惜自己?的名声?”
“我若在意旁人背后?如何议论,王家寿宴后?,就该找条白绫吊死了?。”萧窈没忍住翻白眼,只觉崔循今日不可理?喻,“你头一天认识我不成?”
崔循看向书案上堆积的公文,定了?定心神:“你执意跟来?,若还是?为管越溪入学宫之事,不若去?寻谢潮生,令他想办法。”
萧窈怔了?下?,这才反应过来?“管越溪”便是?方才他们争论的寒门学子。她?初时追上崔循确实是?为此人,跟到此处,只是?觉着他的态度实在奇怪罢了?。
但想从崔循口中?问出想要的答案实在太难了?。
她?觑着崔循的反应,坦诚道:“可我觉着,谢昭的话仿佛不如你的有用。”
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早先若非崔循态度松动,只怕到现在,学宫名册上都不会出现任何一个寒门学子的名字。
可崔循却无法因为这句恭维而感到愉悦,沉默片刻,反问她?:“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我为何要做?”
崔循自然是个重利益的人。
大公?无私的圣人是管不了一族事务的。无论表面看起来再怎么光风霁月、温润疏朗,
都改变不了内里的本质。
这些年,崔循从未少过算计。
无论族中事务上?,还是士族之间的往来上?,
总要审时度势,
权衡利弊,从中攫取最大的利益。
先前放任私心?,破例为萧窈所做的那些,才是不该有?的。
若非如此,也不会引得崔翁介怀,以至明里暗里敲打,
唯恐一发不可收拾。就连这些时日卧病在床,依旧不忘关怀他的亲事。
为此,
还劳动常驻京口的叔父当说客。
崔循这位叔父素来待他极好,
视若己出。对于崔翁将家业交予他一事非但未曾有?过任何怨言,这些年始终鼎力支持。
信上?言辞恳切,
望他早日成?家,琴瑟和?鸣,亦有?人能帮他分?担些许。
崔循回信婉拒了叔父的好意,并没打算与顾氏女郎相见,
却也知道,自己不应再有?出格之举。
他与萧窈实非同路人,终归是要桥归桥、路归路的。
故而眼下他只与萧窈论利益,
不论其他。
萧窈被问了个猝不及防,想了想,
慢吞吞道:“是该礼尚往来,
不应令你吃亏。你若有?什么想要的,大可以商量”
“我并没有?什么想要的。”崔循生?硬地打断了她,
“纵然有?,你亦做不到。”
萧窈绕到崔循面前,目不转睛地仰头看他:“你提都不提,又岂知我做不到呢?”
崔循眉头微皱,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俨然一副高冷不可亲近的模样,看起来正?经极了。
萧窈向来见不得他这副模样。
她舔了舔自己那颗尖尖的虎牙,才抬手,却被崔循隔着衣袖攥了手腕,压制在原处。
两人的力气?是无法?相提并论的。
哪怕萧窈自小喜欢玩闹,力气?在寻常女子中已经算是比较大的;哪怕崔循看起来像是个文弱书生?,整日案牍劳形,那只手仿佛只是用来提笔写字的。
依旧能轻而易举地,将她两只手并在一处钳制着。
萧窈挣了下,没能挣脱,抢先倒打一耙:“少卿这是做什么?”
崔循道:“为防公?主不知轻重,只得如此。”
萧窈的目光落在他唇角,明知故问:“我怎么就不知轻重了?”
崔循神色愈冷。
当初马车上?,唇齿相依,萧窈报复似的咬破了他唇角,转眼走得干净利落、毫不留恋。
他那几?日却颇为狼狈。
纵使无人敢为此问到他面前,更无人轻佻打趣,但带着探询之意的目光总是在所难免,背后?必然也少不了揣测。
崔循不喜私密事为人议论,更不喜萧窈这样轻浮、随意的态度。
“纵你有?意效仿阳羡长公?主,我却不是那等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伶人,由你肆意戏弄。”崔循将话?说得愈发直白,缓缓道,“公?主若还想再来学宫,便该约束自身?,切勿再有?离经叛道之举。”
萧窈听出他话?中的威胁之意,下意识想要辩驳,但迎上?崔循冷淡目光后?,却又如当头浇了盆冰水,被迫冷静下来。
她知道,崔循是有?这个能耐的。
哪怕如今顶着松月居士弟子的名头,来此地名正?言顺,可若崔循拿定主意不欲她踏足,总能办成?。
她与崔循之间悬殊的从来不止力气?,还有?手中无形的权力。
萧窈看向被他攥着的手腕,已经留了红痕,想了想,将声音放轻些:“你弄疼我了”
与崔循往来这么多回,萧窈早就看出来,他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
至少在她面前如此。
纵使有?再多不满,也会因她生?病、难过而退让。
所以哪怕力量悬殊,所以她对崔循也并非毫无办法?,只是格外麻烦些,也格外考验耐性。
话?音才落,崔循已松开她。
神色依旧不大好看,话?音亦是冷冷的:“你该走了。”
萧窈规规矩矩站好,拖长了声音道:“那我再问一回,你当真无欲无求?”
崔循眼眸低垂,视线在她脸上?稍作停留,转瞬却又移开:“当真。”
他像是只油盐不进的河蚌,掰不开、撬不动。
萧窈揣度着形势,顿觉一时半会儿怕是啃不下来,便没强求,离了此处。
途经知春堂时恰撞上?谢昭。
开学在即,谢昭这个学宫司业自不可能清闲。他怀中抱着几?卷名册,猝不及防被萧窈撞得踉跄半步,却还不忘扶她一把。
萧窈揉着额角,连连道歉。
谢昭道了声“无妨”,又笑问道:“公?主这时辰过来,是有?什么要紧事?”
萧窈稍一犹豫,三言两语,将管越溪之事讲给他听。
“师父有?惜才之心?,为此惋惜不已,我便想问问崔少卿能否通融”萧窈说着,一言难尽地摇了摇头。
此事殊为不易,萧窈原以为谢昭也有?得发愁,却只听他开口:“我才见过此人。”
“如师父所言,他确有真才实学。写得一手好文章,有?胸怀天下之志,亦有?为国为民之心?。”
谢昭的赞许之情溢于言表,萧窈很少见他这般推崇哪个人,惊讶之余,倒是愈发觉着可惜。
心?中犹自盘算该如何将此人留下。
“我告知他,此番入学名册已定,无可更改。但学宫藏书楼尚缺书册、洒扫尘灰的仆役,他若情愿为之,可以此留下。”谢昭娓娓道来,“他已答应。公?主也不必再为此事伤神。”
萧窈先前的打算也是寻个旁的由头将此人留下,只是但凡涉及官职品阶的位置,皆没那么容易能成?。
而今听了谢昭的安排,惊讶之余又难免迟疑:“会不会太过屈才?”
“公?主可知学宫中的许多藏书,世面上?鲜有?抄本,寻常寒门子弟这辈子都难看上?一眼”谢昭无声地叹了口气?,似有?物伤其类之意,转瞬却又笑道,“故而纵使为一仆役,也甘之如饴。”
谢昭的语气?始终很平静,听起来并无半分?怨怼,却莫名令人有?些难受。
萧窈垂眸想了会儿,轻声道:“也好。”
她素来是个急性子,做什么事情总想着能立时见效才好,可这世上?有?些事情,实在并非朝夕之间能够做成?的。
总要多一些耐心?,慢慢来才行。
学宫正?式开启之日,定在五月初一。
重光帝为表重视,携群臣驾临栖霞山观礼。
萧窈虽素来不喜这些繁琐的章程,但她既为公?主,又是松月居士的弟子,自然合该出席。
时已入夏,天气?逐渐炎热。
典仪开始时犹存着些晨间的凉气?,倒还好。只是随着日头推移,阳光毫无遮拦地洒下,于阶下那些个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而言,犹如酷刑。
队伍最末站着的那些个寒门学子却还好,站如松柏,神色郑重而憧憬。
祭过社稷、圣贤后?,重光帝并未令内侍代?为宣旨,而是亲自勉励学子上?进。
之后?便是尧庄。
萧窈摆出一副端庄从容的模样,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群衣袂飘飘的学子。
只见其中有?人面色逐渐苍白,眼神逐渐涣散,终于还是没能撑完全程,在崔循面无表情宣读学宫守则之时,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周遭哗然,亦有?人惊呼出声。
崔循平静地瞥了眼,已有?侍卫快步上?前将人架走,干净利落。
连带着一旁喧闹的学子都齐齐安静下来,仿佛被掐了脖颈,老实极了。
萧窈含着片冰片,饶有?兴趣地看向崔循,只见他始终不为所动,不疾不徐地念完了剩下的守则。
“十六条守则已刻于石碑上?,立思过堂前,望诸位谨记于心?。若有?明知故犯者,当领责罚。”
崔循这一句,结束了持续许久的典仪。
众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庭中学子已有?不大站得住的,又不似家中时时有?仆役在侧,只得相互扶持着出门,暗暗叫苦不迭。
萧窈幸灾乐祸,忍笑上?前向重光帝行礼问安。
重光帝一眼看出她的心?思,哭笑不得道:“我这小女儿自幼顽皮,这些时日在学宫,怕是给先生?添了不少麻烦。”
“圣上?不必自谦。”尧庄捋着胡须,笑道,“公?主性情至纯,在琴艺一道确有?天赋,又肯勤勉练习,进益颇多。这些时日那些陈年书稿,也费了许多心?思,是我之幸事才对。”
重光帝眼中笑意愈浓,倍感欣慰地打量萧窈:“是大有?长进了。”
御驾将回宫,萧窈接替了葛荣的位置,欲搀扶重光帝。
重光帝轻轻推开她的小臂,朗声笑道:“父皇还不曾虚弱至此。”
“那父皇比那些个士族儿郎强多了,”萧窈轻嗤了声,促狭道,“方才我看着,他们许多人怕是出门就要躺倒了。”
重光帝无奈:“窈窈方才就只顾看热闹了?”
萧窈疑惑:“不然呢?”
“庭中站的,可都是建邺士族数得上?的儿郎”重光帝瞥她一眼,欲言又止。
萧窈愣了片刻,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家阿父的用意。
凝神想了想,那些个士族子弟其实各个收拾得人模人样,衣带当风、环佩琳琅,其中也不乏姿容秀美之辈。
只是放眼望去,实在叫人提不起兴趣。
倒真不怪她挑剔,只是每日在学宫看的是谢昭那张脸,偶尔还会见着崔循他二人能并称“双璧”,自然是有?缘由的。
萧窈停顿片刻,如实道:“不提也罢。”
“你啊”重光帝失笑。
他对此倒谈不上?失望,毕竟心?中已属意谢昭为婿,只是见萧窈仿佛并不热切,这才想着试探一二。
萧窈对此并不上?心?,答完,反问起他近来身?体如何、用什么药。
重光帝一一答了,及至行至学宫门庭下,停住脚步看了片刻。复又向她道:“窈窈这些时日过得可高兴?”
萧窈点点头。
虽说学宫远不及京都城内那般热闹,但学琴、书稿比学规矩礼仪有?趣,不必时常与那些个士族打交道,更是再好不过。
重光帝顿了顿:“再过几?日,你须得回宫一段时日。”
他原以为萧窈会有?疑惑不解,又或是因此不开心?,可都没有?。她只是又点了点头,稀松平常道:“好。”
重光帝道:“窈窈不问缘由吗?”
“我知道。无非是秦淮宴罢了。”萧窈疑惑,“阿父忘了吗?我少时曾去过。何况今载是谢氏操持,我亦听谢昭提过。”
想了想,又补了句:“阿父不必担忧,我不会再生?出什么事端的。”
重光帝原该为此欣慰,却又莫名唏嘘,百感交集道:“只是倏然发觉,窈窈真的长大了。”
萧窈长居武陵,
来建邺的次数屈指可数,且大都是年节。
唯一一回赶上仲夏秦淮宴,是先前那位坠马身亡的小皇帝登基时。
彼时时局乱,
阿父并没?打算带上她,
是她自作主张混入随行的车队,悄悄跟来的。
那年的秦淮宴由王氏做东,极尽豪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