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崔循的手虚拢在她身后,迟疑片刻才落在实处,抚着背替她顺气。这样相贴的时?候,他才发觉萧窈穿得单薄,蝴蝶骨随着蜷缩的姿态而凸显,显得格外脆弱。
崔循原是?打定主意,再?不过问萧窈之?事。
她喜欢收谁的花,将来又要嫁谁,都与?他没有任何干系。
可看着她这样可怜的模样,还?是?冷声道:“你的侍女每日都在做什么?连你的衣物都不上心。”
萧窈不喜欢他这样说话的语气,下意识辩解:“不怪她们。”
崔循扶着她的肩背重?新喂水,缓缓道:“那应当怪谁?”
萧窈仰头看他:“怪你。”
崔循疑惑。
“我不喜厚重?冬衣,往年这时?节也?是?这样穿的,从不会?生病。”萧窈就着他的手喝了口?水,脸颊微微鼓起。
崔循怔了怔。
萧窈艰难咽下,干痒的嗓子?有所缓解,这才又道:“年前生的那场病,姑母身边的医师说,恐怕损了底子?,须得悉心养个三五年才行。”
屈黎原话说的是?“一年半载”,她篡改原话,连带着磕绊了下。
以崔循的心思应当能?听出来不对,也?不该轻易信以为真,可他并没质疑。沉默片刻后,极轻地问了句废话:“伽蓝殿很冷吗?”
“冷啊。”萧窈有气无力,几乎已经是?倚在他肩上,随口?道,“荒草丛生,梁上结着蛛网,四面漏风,仿佛还?有鬼哭狼嚎”
“我胆子?又小,吓得哭了半夜,回去便病倒了。”
她眼都没眨,半真半假地胡诌。
崔循覆在她肩上的手不自觉收紧了些,想说些什么,最后却还?是?缓缓松开。
“其实我渐渐想明白,父皇罚我,归根结底是?为了给王家一个交代?罢了。自我泼了王滢那盏酒开始,无论谁站在你那个位置上,都说不出半句好话”
萧窈其实没想过同他说这些,一开口?,却絮絮叨叨好几句。
她试图理智些、大气些,可说着说着依旧无法彻底释怀,慢吞吞道:“归根结底,你们才是?一边的,不偏袒我也?是?情理之?中。”
她没了他当靠枕,伏在书案上,病恹恹地等医师。
崔循想了想专程把自己叫过去问话的祖父,又想了想这些时?日旁敲侧击的各家士族,无奈苦笑:“你想要我如何偏袒?”
萧窈并没听见这句,垂了眼睫,已经又睡过去。
崔循定定看她良久,及至廊下传来脚步声,这才叹了口?气,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翠微将带来的大氅为萧窈披上,忧心忡忡地看着医师诊脉。
医师徐徐道:“公主这是连日疲累,风寒入体的缘故,服几贴药,安心静养几日便会?好转。”
崔循道:“尽快开方子?,令人?快马加鞭抓药回来。”
医师连忙应下,依言照办。
翠微揽着昏睡中的萧窈,正犹豫着,崔循已吩咐道:“风雨未歇,公主这般亦不便挪动,不如暂住澄心堂后的屋舍。令人?将起居用具送来,小心伺候,不可怠慢。”
翠微也?忙应下,恳切道:“今日之?事,多谢少?卿差人?知会?。”
崔循淡淡瞥了她一眼:“你们伺候公主,合该多上心些。”
语气轻描淡写,却带着些不怒自威的气势,翠微下意识应了声“是?”,而后才觉出些许不对。
因?这申饬若由重?光帝来说,自是?应当应分;退一步,若是?阳羡长公主在此,为萧窈染病斥责几句也?合情合理。
可崔循不一样。
他于萧窈而言,全?然?是?“外人?”,并没什么合适的立场来说这句话。
便难免显得名不正言不顺。
他这样一个知礼数、守礼节的人?,不该这般轻率开口?。
回过神时?,崔少?卿已然?离开。翠微只得暂且放下心中这点讶异,吩咐青禾她们回行宫取卧具、收拾澄心堂后空置的屋舍。
服药后,高热有所褪去,萧窈醒来时?已是?傍晚。
雨滴被风携卷着敲打着窗棂,天色昏黄,她看着全?然?陌生的屋舍愣了会?儿,才算想起昏睡前种种。
“公主醒了。”翠微话音里透着惊喜,神色却愧疚,“我这些时?日只忙着督促他们打理行宫,疏忽至此,实是?不该。”
青禾怀中抱着一堆东西,进门恰听着这句,连忙道:“是?我的错。昨日该劝着公主,将那碗姜汤喝了的”
萧窈还?未完全?清醒,也?依旧提不起力气,但见她二人?如此,没忍住笑道:“又不是?什么大病,你们一个两个的,犯不着如此。”
为免她二人?继续反思,忙岔开话题,问青禾:“你怀中抱着些什么?”
“是?崔少?卿身边人?送来的,说是?些补品。”青禾将怀中堆叠的锦盒放在案上,随手打开一盒,看清后呆愣在原处,一时?竟没能?说得上话。
翠微疑惑:“怎么了?”
青禾将锦盒捧到她面前,语气震惊:“这样成色的老参,须得多少?银钱才能?买到?”
翠微看后,也?愣住了。
青禾又打开剩下的锦盒,只见雪莲、虫草、鹿茸皆是?些极为名贵的补品。其中有些一看就是?极为珍贵,有价无市。
萧窈怀中抱着锦被,由衷道:“我只是?风寒,不是?什么重?病绝症吧?”
翠微哭笑不得,原本的震惊倒是?有所缓解,令青禾将这些补品妥当收起来,复又替萧窈将锦被掖好。
“早就听小六提过,崔氏底蕴深厚,陆氏则是?江南首屈一指的富贵人?家,果然?如此。”青禾不由得感慨,“这么些名贵的药材,说送就送。”
翠微摇头:“纵是?泼天富贵,也?没有这样送的道理。”
她想起早些时?候捕捉到的异样,沉吟片刻,柔声问萧窈:“公主可知晓其中缘由?”
萧窈卧在绵软的锦被中,遮了半张脸,只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露在外头,无辜地眨了眨。
有些事情,她虽敢做,但不大好令翠微知晓。
譬如她和崔循之?间的胡闹。若是?叫长公主知晓,左不过笑她几句,可若翠微得知,怕是?会?惴惴不安。
再?者,萧窈自己也?没想到。
明明先前崔循还?是?一副冷淡得要命,仿佛不认识她的模样,她自己也?没想再?刻意做什么,只是?神志不清抱怨几句
他就送这么些药材过来。
见翠微还?欲再?问,萧窈将锦被扯得更高了些,软声道:“我困了。”
翠微无奈一笑,哄她:“已叫人?熬了粥备着,还?有公主一向喜欢的糕点、小菜。用过饭,再?服一帖药,才好睡觉。”
萧窈这才松了口?气,欣然?应下。
这场春雨断断续续下了两日,萧窈忍着苦接连喝了几顿药,病情才算有所起色。不再?发热,说话时?的声音虽还?未恢复如常,但没什么大碍。
学宫这边住着到底不如行宫方便。
翠微见天气放晴,便打算令人?收拾物什,搬回去住。
可萧窈没答应。
她披着大氅在廊下闲坐,看着随水流下的梨花,自言自语道:“过两日便是?上巳,学宫会?有雅集,不止各家子?弟会?来,女郎们亦有聚会?。”
翠微不解:“从行宫到这边,费不了多大功夫。”
“不一样。”萧窈话锋一转,笑道,“说起来,我也?有段时?日未曾见过王四娘子?了吧。”
上巳日天朗气清,
风和日丽。
蒲柳翠绿如洗,桃杏花团锦簇,蜂蝶环绕。
萧窈晨起忍着苦意喝了最后?一帖药,
含着颗蜜饯对镜坐了,
由着翠微帮她梳妆。
身上穿的是颜色极为鲜嫩的锦绣粉裙,罩着层薄如蝉翼的轻纱,观之如桃花,又恍若云霞。
她相貌本就生得精致。
平素犯懒时不耐烦用脂粉,依旧清丽动人;而?今经过翠微巧手修饰,描眉画眼,
抿了唇脂,便显得十分妍丽。
翠微又将燕支调开,
取了支羊毫细笔,
轻轻地?在她眉心描了花钿。
青禾捧场:“公主?这般装扮,看起来比窗外的花都?要娇艳,
纵是建邺城中的女郎都?来了,也没人比得过。”
翠微颔首认同,收起胭脂等物后?,又笑道:“我原以为,
公主?不喜这样的场合,怕是未必情愿出席。”
萧窈咬了口蜜饯,促狭道:“想到兴许有人会因此不大高兴,
我便高兴了。”
先?前?在王氏金阙,她曾见诸多女郎们?众星捧月似的簇拥着王滢,
后?来种种,
也足够摸清此人的脾性好恶。
上巳雅集这样一年一度的重要场合,王滢不会缺席。
青禾扶她起身,
细致地?打理了衣摆。
萧窈难得在腰间佩了禁步,环佩压着柔顺的衣摆,连带着走路的步子都?收敛些,施施然,透着几分娴静。
她抱着书稿往学宫官廨去时,时辰尚早,但陆陆续续已有人至此。
冷冷清清的学宫难得有这样热闹的时候。
四下皆有仆役相侯,为前?来赴雅集的宾客们?引路,错落的花枝间,时有笑语声?传来。
或是称赞风景清幽雅致,或是品评各处匾额题字。
萧窈对学宫各处的路径已极为熟悉,挑了条僻静的小路,绕来知春堂。
学宫上下的官吏们?虽已陆续定?下,但还有许多事宜未定?,学宫尚未正式开启,他们?也大都?还未搬来。
倒是谢昭时常在此。
他处理公务的屋舍外刻着“知春”二字,另一侧则是崔循的屋舍,刻着“玄同”。
崔循自然不在。知春堂门窗敞着,有琴声?传出。
萧窈在院中听了会儿,待到曲终,这才进门:“我猜你应当在此,果然没错。”
谢昭待人处事堪称八面玲珑,谁也不得罪。
但相处得时日久了,萧窈渐渐看出来,他实则并?没多喜欢那些宴饮,尤其?是需要带着琴去,以表重视的场合。
譬如今日。
以他如今的声?名,哪怕信手一曲,依旧能赢得交口称赞。可众人与其?说是听琴,不如说是为着噱头,听个热闹罢了。
沽名钓誉者?兴许能乐在其?中,但对于真正擅琴的人而?言,实在算不上什么好的体验。
可谢昭脸上看不到半分烦闷,修长的手覆在琴上,笑问?:“怎的这时过来?”
“书稿时有不解之处,师父近日愈发繁忙,便叫我来问?你。”萧窈反倒有些不自在,欲盖弥彰地?咳了声?。
此举多少奇怪了些。
毕竟前?两日谢昭还曾去探病,她那时没想起来提此事,偏偏选在今日。
好在谢昭并?未多问?,若有所思?看了她一眼,旋即道:“何处不解?”
萧窈拿的是尧庄游历广陵时记下的文稿。
她未曾去过广陵,对其?中记叙多有不解之处,但谢昭却是生于斯、长于斯,直至后?来遇到尧庄,才被他带离此处。
故而?对于文稿中记载种种,自然更为了解。
与崔循不同,谢昭若是当师父的话,应当是个极有耐性的人。
他讲得细致入微,却并?不枯燥晦涩。
萧窈听得入神,直到有仆役来请谢昭,才发觉时辰已经不早。
“若还有困惑之处,可随时来问?。”谢昭抱琴起身,含笑道,“眼下你我还是同去清溪。”
萧窈点点头,收好书稿,与谢昭一同离了知春堂。
学宫从未如此热闹过,门外各家车马能排出二里地?,络绎不绝。
萧窈与谢昭沿溪行,一路上见他不知停了多少回与人寒暄客套,竟不见任何厌烦,仪态堪称无可挑剔。
她与这些士族男女实在算不上有交情,大多不过一面之缘,只?微笑颔首问?候。
倒是不少人对萧窈好奇。
尤其?一些年纪轻的郎君,他们?早就听闻她与王四娘子那场风波,或多或少在背后?议论?过这位不知礼数的公主?。
有些格外刻薄的,还曾拿她悬而未定的亲事取笑。
如今亲眼所见,才骤然发觉,她与传闻中粗野俗气的形象截然不同。
肌肤白皙似雪,乌发如云。
明眸皓齿,顾盼生辉。
一言一行从容自若,并?不见半分拘谨之色,反倒是自己被她含笑注视时,恍惚间竟有几分意动神摇。
待萧窈离去,有人咳道:“方才公主?是不是多看了我两眼?”
相熟的好友嗤笑道:“有谢三郎在,公主?看你作甚?”
那人又道:“难道全天下女郎都?喜欢谢三不成?”
“可公主方才诚然并没多看你一眼”
几人正调侃打趣,望见王旸,便招呼他一同喝酒:“是你素日最爱的西凤酒。”
上元那夜,王旸被灌了一坛的便是西凤酒,回去后?肝胆都?快吐出来,自那以后?便再尝不得此酒。
故而?并?没接,只?问?:“公主?何在?”
他前?些时日收了家中四娘子身边一美?婢,听她几次三番盛赞这位武陵来的公主?身形窈窕、相貌极佳,乃是一尤物,便动了心思?。
他原就到了议亲的年纪,父亲整日醉生梦死,不过问?这些。伯父王丞相思?忖后?同意为他说亲,原以为此事必能成,奈何重光帝并?没应。
王旸原是个三心二意的,再好的美?人到手里,过不了多久便厌烦了。越是得不到,反倒愈发惦念。
今日来此想的便是必得见上萧窈一面才行。
说来也巧,他赶上之时,谢昭也恰遇着了王滢。
萧窈站在梨花树下,看着这对从兄从妹,只?觉好笑。
王滢依旧没什么长进,从见着她与谢昭同行开始,脸色就已经不大好看了。
到底是个听点流言蜚语就要领着旁人排挤她、当众给?她难堪的人,今日只?是神色凶狠了点,已经不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