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你既知她?粗鄙,又为?何挑唆着九郎求娶她??”王老夫人佛珠,眼皮都?没抬。王滢脸色一僵,声音放软了些,熟稔地攥着她?的?衣袖撒娇:“祖母,此事明明是九兄自己提出来,阿翁也同意了的?。”
“你阿翁想的?是息事宁人。你想的?是将人娶回?家中,就能由着性子磋磨,觑着九郎贪慕美色,有意教唆。”王老夫人不轻不重地在她?眉心戳了下,“真当?祖母糊涂了不成?九郎房中新添的?婢女,不是你送去的??”
王滢抿着唇,一时无言。
“我?知你自小娇纵惯了,咽不下先?前那?口气,却也不得?不同你说明白,”老夫人皱了皱眉,直截了当?道,“今后别再总想着与她?过不去。”
年前那?会儿,还?能仗着萧窈初来乍到,起了争执后将所有错处都?推到她?身上,自有许多人应和。
可从今往后,便没那?么容易了。
王滢依偎在她?身侧,眼睫微微颤动,眼圈立时就红了:“可谢昭”
“谢昭若对你有意,以两家关系,又岂会拖到今日?你怎得?如此糊涂!”
到底是自小养在自己膝下的?孙女,老夫人斥责过,见她?这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又有些心软:“各家那?么多儿郎,由着你挑,嫁过去也绝不会令你受半分委屈,何必非他不可。”
“纵然不是我?,也不该是她。可她如今人都搬到栖霞行宫,又随着居士学琴,岂非是与谢昭日日相见?”王滢揪着手中的?帕子,怎么想都?不甘心,“居士近年明明很少收徒,怎会破例”
老夫人道:“自是投桃报李。”
王滢不明所以抬头,却发觉祖母神情凝重,与其说是回答她的问题,倒更像是自言自语。
她?小心翼翼道:“祖母此话何意?”
老夫人缓缓道:“圣上为?那?些出身卑贱的?庶人大?开方便之门?,遂了松月的?意,他自然也愿意给圣上这个脸面,收公主为?弟子。”
王滢依旧不解。
老夫人便不再多言,叫人陪她?去挑选布料,裁制春衫。
伺候多年的?老媪见她?扶额,叫人换了房中燃的?香料,徐徐劝道:“四娘子终究年纪小,少不经事,他日总会明白您的?良苦用心。”
“我?所烦忧并?非此事。”
老媪上前,替她?揉按额上的?穴道,疑惑道:“何事令您如此?”
老夫人阖了眼,声音几不可闻:“崔氏何意。”
别院湖边,草木日渐丰茂,垂柳依依,崔翁问的?也是这句。
“你此举何意?”他看着波澜不惊的?长孙,脸上头回?没了笑意。
“祖父所说,是允准满门?子弟入学宫一事?”
见崔翁皱眉,崔循平静道:“寒门?子弟若想得?入学宫,必经重重筛选,最后也不过十人,又有什么大?碍。”
崔翁冷声道:“你当?我?是那?些酒囊饭袋,由着你糊弄不成?”
有些口子是不能开的?,初时或许不显,可谁也不能保证经年以后,日积月累,会是何种境况?
崔循并?不辩解,只道:“学宫举荐之权在我?手上,自损不到崔氏分毫。”
若是从前,崔翁压根不会有半分担忧,眼下却难安心。
只是他早已将大?权交付在崔循手中,并?没为?着一件事,便大?张旗鼓的?道理。
他洒了把鱼饵,看着饵食逐渐溶解在水中,引得?开春后逐渐活泛的?鱼群聚集,缓缓道:“这样的?事,今后不要再有了。”
崔循垂眼,一如那?日般应了声“是”。
行宫建在栖霞山腰,御驾经年未至,里里外外拢共也就剩了十余个仆役,四下萧条破败,野草蔓生。
直至接了口谕,得?知公主不日将搬来,这才紧赶慢赶地收拾。
修整草木、铺路补漆、洒扫灰尘这样的?小事倒不算什么,但山石花木这样的?造景却非一时半刻能打理妥当?的?。
重光帝特意拨了人手过来,供萧窈差遣。
萧窈无可无不可,将事情交给翠微督办,她?自己大?半时间都?在学宫这边。
谕旨昭告天下后,尧庄每日便没闲下来过。
他忙着看寒门?子弟递来的?文?章,有时也会亲自见人,以从中挑选第一批得?以入学宫的?弟子。
偶得?闲暇,也会指点萧窈的?琴。
但更多时候,教她?的?还?是谢昭。
萧窈终于得?以好?好?看了名琴“观山海”,经谢昭首肯,还?试着弹了支简单的?曲子。
琴自然是好?琴,只是于她?而言并?不那?么趁手。
谢过后,她?不合时宜地想起曾经在幽篁居里见过的?那?张绿绮琴,盘算着叫小六想法子打听打听,若是没那?么贵,买回?来也不是不成。
不练琴时,萧窈则开始为?师父他这些年的?游记手稿。
尧庄这些年云游四海,见多识广,积攒下不少书稿、字画,原打算上了年纪不便出行时慢慢,也是慰藉。
却不料临到老得?偿夙愿,领了太学祭酒一职,再不得?闲。
见萧窈无事,又对这些极感兴趣,便将整整两箱书稿都?给了她?。
尧庄的?游记中既有无限山水美景,亦有各地风土民情,甚至一些唯有当?地流传的?志怪故事,极为?丰富多彩。
萧窈难得?遇到看得?进?去的?东西,乐此不疲。
但这些书稿并?没那?么好?打理,且不提偶有字迹极为?凌乱之处,有些特有的?词,她?压根不知是有什么典故,又或是旁的?什么。
只好?一一记下,见缝插针趁着师父空闲时询问。
这日晌午,萧窈照例抱着书稿来问,却扑了个空。
分明来时日光正好?,回?去时走到半路,竟淅淅沥沥下起小雨。
春日的?雨大?都?不会太过凶猛,她?也没着急,只将书稿揣在袖中。
途径桃林时,见枝头一簇花开得?正好?,便想顺路摘回?去供在书案一角赏玩,奈何身量矮了些,踮脚也没够得?着。
“愿为?公主效劳。”稍显拘谨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萧窈回?身时衣袖带过桃枝,雨水洒了半脸,稍显狼狈地颔首问候:“郎君怎会在此?”
崔韶慌了一瞬,结结巴巴解释:“长兄今日来此商议上巳春禊,我?想进?学宫藏书楼一观,便随他前来,不意能在此处得?见公主”
萧窈眨了眨仿佛溅入雨水的?眼,嘟囔道:“难怪我?今日来寻师父,并?没见着人,原来是你兄长来了。”
等?视线清晰后,指了指远处:“你若要去藏书楼,在那?边。”
崔韶道了声谢,迟疑片刻,大?着胆子问:“公主方才是想折这枝桃花吗?”
萧窈点点头:“是。”
话音刚落,崔韶已折下新开的?花枝,送到她?眼前。
桃花上沾着细蒙蒙的?雨水,粉白两色,温柔美丽。
萧窈隔着花枝打量崔韶。
单论相貌,他与崔循是有那?么三分相似的?,只是气质天差地别,尤其是那?双眼。
便是杀了崔循,恐怕他也不可能这样望着她?,眼眸温润得?犹如春雨,脸都?快比桃花还?要红了。
少年人的?心思当?真写在脸上。
萧窈接过花枝,并?未久留,也道了声谢便离开了。
她?未曾见到师父,原本打算往藏书楼去一趟,看看能否寻到有用的?书自己查一查的?。
知晓崔韶要去后,便改了主意。
溜溜达达地沿着清溪往上游去。
是回?行宫的?路,也会途经澄心堂。
澄心堂临水而筑,是用来清谈、议事的?屋舍。这时节,周遭大?片杏花开得?正盛,间或有花瓣落入溪中,随水而下。
雨势渐紧,鬓发逐渐被细密的?雨水润湿,细密的?眼睫上也沾了雨水。
萧窈终于开始后悔没跟书童要把伞,及至拐过小路口,瞥见撑着伞的?熟悉身影,忙开口唤了句“崔少卿”。
朦胧烟雨中,青灰色的?身形一顿。
崔循来学宫时,极少穿那?身朱衣。
他回?过身,因离得?远了些,隔着细雨更看不真切神情。
萧窈生恐雨水打湿书稿,拢着衣袖,踩着稍显滑腻的?鹅卵石小径赶上崔循时,终于得?以喘了口气:“借你的?伞,捎我?半路。”
崔循声音清冷:“好?。”
萧窈拂去肩头不知何时沾的?一片桃花,躲在崔循伞下,听着雨水落在油纸上的?声响,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他身上。
肌肤如玉,眉眼如墨。
犹如一幅写意山水,透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气质。
他眼睫始终低垂着,克制守礼地落在前路上,并?没多看她?一眼。
如果上回?见面时只是有所预感,萧窈这回?已经可以确准,崔循是打算跟自己彻底划清界限。
她?对此并?没多意外,也谈不上失落。
因崔循实在是个极近沉稳、冷静的?人,明知没有结果的?事情,他不会浪费时间、心力去做。
萧窈也没指望自己那?点三脚猫的?伎俩能糊弄他多久。
她?近来忙碌,不似从前那?般清闲得?无事可做,索性听之任之了。
穿过杏林便是澄心堂。
廊下站着谢昭,臂间拢着枝杏花,长身玉立。
见她?来,温声笑道:“我?见这枝杏花开得?正好?,恰衬你前日得?的?那?只青釉瓶,正要遣人送去。”
萧窈并?不同他客套,随手接了:“师父在此处?”
“在厅中歇息。”谢昭这才看向崔循,“琢玉今日来,应是为?了上巳春禊一事?”
崔循自顾自地收了伞,拂去左肩沾染的?雨水,漫不经心道:“是。”
萧窈知情识趣道:“既如此,那?我?先?去偏厅喝茶。”
三月三上巳节,临水祓禊的?习俗由来已久,曲水流觞文?会雅集亦备受推崇。
此事原用不着崔循来管。
只是适逢学宫重建,此次雅集定在栖霞山清溪,他便少不得?要过问章程,确保万无一失。
尧庄素来不问此等?事宜,与其说商议,不如说是知会。
此厢才谈完,已有书童匆匆来报,说是有几位书生递了拜帖。
“琢玉办事周全,上巳之事,悉数听你的?安排。”尧庄看过拜帖,匆匆起身道,“我?须得?去见一见他们。”
谢昭有事在身,早些时候已然离开。
崔循看了眼空荡荡的?澄心堂,收起书简,沉默良久后又走向偏厅。
房门?半掩,一片寂静。
崔循并?未入内,只以指节叩门?,提醒道:“祭酒已离开。”
并?未传来预想中轻快的?声音。
崔循心有疑虑,推开房门?,只见萧窈竟不知何时已伏在书案上睡去。
先?后收下的?花枝随手撂在一侧。
她?枕着自己的?手臂,睡得?仿佛很?沉,浓密而纤长的?眼睫低垂着,犹如敛起的?蝶翼,看起来乖巧可爱。
肌肤细腻如白瓷,透着薄粉。
人面桃花相映,佐以檐下淅淅沥沥的?细雨声,几乎令人生出一种岁月绵长之感。
崔循怔了片刻,终于意识到不大?对,快步上前。
迟疑着,抬手试了试她?额上的?温度。
萧窈这两日是?有些微不适。
这时?节乍暖还?寒,
山间的气候还?要更冷些,尤其晨昏两时?。
她每日在行宫与?学宫间往来,这几日有时?在藏书楼留得久了些,
晚间回到行宫时?手脚冰凉。
翠微昨夜拢着她的手念叨,
“更深露重?,应当多添些衣物才是?。”
但她没当回事,因?嫌味道不好,熬的姜汤也?没喝。
萧窈以为自己身强体健,毕竟从前几年都不见得风寒一回,哪里会?因?为这点小事病倒?
而如今昏昏沉沉,
看眼前的崔循仿佛都有重?影时?,终于真切地意识到,
屈黎当初所言没错。
伽蓝殿那夜后大病一场,
她的身体确实不如从前了。
加之?近来为学琴、书稿而忙碌,不再?出门玩,
更没人?陪她到山林中射猎,兴许力气都弱了些
若不然?,怎么会?连杯茶水都端不起来?
“你病了。”崔循接过险些从她手中跌落的茶盏,放至一旁,
“稍待片刻,我已令人?传医师与?你的侍女过来。”
他端详着萧窈的面容。
疑心方才见面时?她就已有不适,只是?那时?他并没多看,
以至于令她穿着这样单薄的衣物在半敞着门窗的偏厅又等了许久。
萧窈脸颊红霞愈浓,勉强睁开的杏眼水汽弥漫。她的呼吸比平日要重?些,
细眉皱了起来,
小声抱怨道:“渴”
尧庄不喜仆役伺候,澄心堂这边人?手本就不多,
侍奉茶水的书童方才悉数被崔循遣去传话,眼下无人?可用。
萧窈嗓子?发痒,舔了舔干巴巴的下唇,指使崔循:“我要喝水。”
她身上难受,连带着心情不佳。
已然?想好若崔循这时?候还?要装模作?样,扯什么规矩、礼节之?类的废话,就把这半杯茶水推他衣上。
好在崔循并没有。
他静默片刻,稳稳地端起茶盏,送到她唇边。
然?崔长公子?一看就是?不会?伺候人?的,也?不会?扶她,只像根木头一样。
萧窈呛了口?茶水,咳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