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崔循只?得又问:“公主有何顾忌?不妨直言。”“原是要说的,转念一想,又觉着不提也罢。”萧窈迎着崔循疑惑的视线,慢吞吞道,“谁知少卿听了,会不会再?偏帮着王四娘子,说我的不是?”
崔循一听,便知她意?有所指。
但前回在?王家,他并?非偏帮王滢,只?是老夫人寿宴上闹到那副情形,是萧窈与士族站在?了对立面。
究竟因?何而起、谁对谁错并?不重要。
与生俱来的立场决定了,众目睽睽之下,他只?能那般论断。
以致如今也无可?解释,萧窈不会理解,更不会认同。
他想,萧窈心中?非但无意?,应当是记恨他才对,
所以才会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踩着他的底线来试探、作弄,搅得他不得安宁
回过神时,已?经到了书房。
柏月见着长公子携鹤氅过去寻人时,已?经极近诧异,及至见他竟将?那女郎带回山房,震惊的心思更是藏都藏不住。
明知不该,却还是没忍住,偷偷看了女郎两眼。
这是个生得极美丽的女郎,鹤氅下的身形纤细窈窕,雪肤乌发、杏眼桃腮。最惹人注意?的还是那双眼,顾盼生辉,神采奕奕。
她初来乍到,不见半分羞怯,站在?熏炉一侧,神色自若地打量着书房中?的陈设布置。
此举是有些失礼的。
但她态度坦然,毫无顾忌,也不知是不通礼数,还是压根不在?意?长公子如何看待。
柏月又不动?声色地看向自家长公子。
崔循从来规行矩步,能得他青眼的,从来都是族中?那些懂礼节、知进?退的儿郎,也没人敢在?他面前这般造次。
柏月想不明白这女郎有何特殊之处,只?是才看过去,便对上长公子仿佛覆了霜雪的眼眸,忙不迭地埋下头。
崔循亲自动?手倒了盏茶,冷淡道:“出去。”
柏月大气?都不敢出,垂首敛眉,悄无声息地退出书房。
熏炉蒸腾而出的热汽稍稍驱散身上的凉意?,冻了许久的手隐约犯痒,萧窈揉搓着指节,纤细的眉微微皱起。
崔循将?茶盏放在?书案一角:“喝了这盏茶,随仆役回宴厅。”
他说这话的口吻近乎吩咐,不留余地,虽还是那张冷淡的脸,但萧窈还是敏锐地觉察到其中?的不同。
萧窈捧着茶盏,小口喝着,茶汤润湿嫣红的唇,也稍稍暖了肺腑。
她不说话,规规矩矩地跽坐着时,是很能唬人的,透着几分来之不易的娴静。
鬓边被风吹乱的碎发垂下,乌黑柔软,衬着白瓷般的肌肤愈发素净,又随茶汤被她吹散的热汽微微晃动?。
叫人想要上前,替她拢了这缕散发。
崔循还记得她刚到建邺的形容模样,如今与之相较,似是清瘦不少。下巴尖尖的,披着鹤氅,透着几分弱不胜衣的意?味。
伽蓝殿后那场大病,到底叫她吃了许多苦头。
她这样自小被家中?娇惯着长大的女郎,为此撞了个头破血流,便是心中?记恨他,也合情合理。
又有什么?好介怀的?
崔循无声地叹了口气?,提醒她:“此处距宴厅相距甚远,待你回去,怕是未必能赶上开宴,可?曾想好如何解释?”
萧窈眨了眨眼,将?崔夫人所设的游戏同他讲了,又道:“我便只?说,自己是找玉髓一时入迷,并?未留意?时辰。”
崔循问:“那玉髓呢?”
萧窈“啊”了声,试图辩驳:“正是没寻到,不甘心,才费了这么?多功夫啊。”
崔循便又有些想叹气?了,稍一犹豫,开口道:“你走之时,将?这个带去。”
萧窈循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书案一角,摆着个玉制的镇纸,是只?威风凛凛的虎,雕工精致,栩栩如生。
而镇纸的玉质,与崔夫人先?前给众人看过的昆山玉髓极为相似。
萧窈想了想,疑惑道:“旁人兴许不知,不会露馅,可?夫人那里又怎么?交代得过去?”
崔循道:“这游戏,本就?是我不欲母亲费神应付交际,叫人设下的。玉髓原在?我这里,究竟放了哪几只?,她并?不知情。”
萧窈既惊讶又好奇:“那那幅画,也是你画的?”
崔循没想到她最先?关注的竟是此事,颇有些无奈:“我倒没那么?闲。”
萧窈喝了茶,觑着时辰确实不早,便揣了镇纸想要离开。
书房外却传来柏月稍显紧张的问候:“五公子怎的这时候来了?”
“昨日与兄长约好,要来下棋”崔韶疑惑的声音响起,“怎么?,兄长是另有事情要忙吗?”
崔循起身的动?作稍顿。
他记性?向来极好,昨夜睡前还曾记过,要特地留出时间等待崔韶。只?是被意?料之外的萧窈搅和,一时间忘了还有此事。
萧窈倒没惊慌,只?是贴近了些,用极轻的气?声问:“要我到何处躲一躲吗?还是有旁的门路,叫我离开?”
愣是问出了一种偷情将?被撞破的意?味。
崔循按下了这不合时宜的想法,不疾不徐道:“我今日身体不适,棋还是改日再?下,阿韶自回去吧。”
萧窈在?一旁听着,都觉得这借口实在?敷衍。
可?崔韶竟半句都没多问,隔门问候过,真依言离开了。
萧窈:“令弟可?真是乖巧听话。”
崔循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稍待片刻,吩咐松风送她回宴厅。
松风一看,便知这是那日幽篁居见过的公主。
但他性?情比柏月稳重些,没敢多看,也一个字都没多问,只?在?前为她引路。
萧窈回去时半点没敢耽搁,还随着松风抄了近路,将?将?赶在?筵席开始时回到宴厅。
满堂宾客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各式各样。
阳羡长公主打破了厅中?微妙的宁静,同崔夫人笑道:“我先?前便说,她贪玩得厉害,如今夫人算是见着了。”
崔夫人笑得温柔,正要客套两句,将?此事给揭过去,却有一打扮雍容华贵的妇人抢先?一步开了口。
“公主姗姗来迟,寒冬腊月在?外耗了这么?久,想必定是寻到玉髓了。”妇人笑道,“也叫我们看看,是哪只?小兽?”
萧窈循声看去,虽不认得她,但见她身侧的王滢,便知这应当是王氏的人。
崔夫人微怔,只?是此时没有帮着推脱的道理,只?得也看向萧窈。
崔循给她镇纸时,萧窈并?没十分在?意?,只?觉无可?无不可?。
眼下被三言两语架在?这里,才真切意?识到,原来那套说辞纵然在?大多人面前都说得过去,却不足以应付有心之人。
“有劳记挂。”萧窈皮笑肉不笑地看了她一眼,从袖袋中?取出那只?镇纸,托在?掌心,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到崔夫人食案前,“费了些功夫寻得一只?,夫人看看可?是那玉髓?”
崔夫人怔了怔,方才道:“正是。”
说着,又神色自若地吩咐侍女:“将?备好的彩头,送公主一份。”
萧斐勾了勾唇:“既如此,也别再?耽搁,还是开席吧。”
崔夫人笑道:“正是。”
自始至终,崔夫人带萧窈的态度都很好,纵使有心之人也不会不识时务,一而再?再?而三地为难。
就?连在?座的女郎们,态度也不似从前在?王家那般冷淡。
觥筹交错间,也会玩笑两句。
萧窈并?不在?意?她们态度如何,但瞥见王滢面色不佳,自己便高?兴,多饮了两杯酒。
众人皆知崔夫人身体不佳,并?未过多打扰,宴罢便陆续离去。
南雁轻声道:“劳累半日,夫人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崔夫人却并?没应,披了大氅,扶着她一路往望舒山房去。
“夫人若是想见长公子,何不令人请他前来?”南雁不解,劝道,“再?或者,叫个轿子来,送您过去。”
崔夫人摇头:“不过多走几步路,我的身子骨还没差到这份上。何况,也有些事须得慢慢想想”
南雁见此,便闭了嘴,不再?出声打扰。
今日园中?宾客繁多,热闹极了,可?穿过梅林,望舒山房这边仍一片寂静,恍若与世隔绝。
柏月正缠着松风问东问西,见崔夫人亲自前来,连忙止了话头,上前问候。
崔循得了通传,起身相迎:“母亲为何亲自前来?便是有什么?事,叫我去就?是。”
崔夫人的目光落在?房中?的香炉上,眼睫微颤,由他扶着自己落座,低声道:“只?是想着,仿佛已?经许久未曾来过此处看你”
崔循知道不止于此,安安静静听着。
崔夫人抬手,将?南雁等人一并?打发出去,缓缓问:“公主所得玉髓镇纸,是你予她的?”
虽是疑问,但语气?已?近乎笃定。
崔循一时间并?没答上来,只?是疑惑自家母亲从何得知。
崔夫人单看他这反应就?足以明了,叹了口气?:“公主走近时,衣上犹带着你常用的熏香气?息”
若只?是见上一面,说几句话,绝不至于衣上都沾染了气?息,一路走来仍未散去。
萧窈姗姗来迟,这段时间都去了何处,也就?不难想见了。
长子从来冷心冷情,这么?些年未见与哪位女郎有过私交,而今却将?人带入山房
实在?令她大为震惊。
接下来的筵席,她都有些心不在?焉,看一眼萧窈便忍不住会想此事,故而筵席散后,便亲自来了崔循这里。
“你素来行事谨慎,怎可?这般荒唐,将?非亲非故的女郎带到此处,连彼此的声名都不顾惜!”崔夫人心中?不解,语气?也难免重了些。
在?她看来,萧窈不过是才过及笄的女郎,能有什么?错?
可?崔循不同。
他年长许多,性?情沉稳,不应是那等情窦初开便什么?都不管不顾的少年,行事之前总该再?三思量清楚。
崔循哑然。
沉默片刻,他并?未提及是萧窈主动?要来,只?道:“是我的错。”
崔循自少时起,便从未有过任何出格之举,是人人交口称赞的长公子。崔夫人这些年从未因?他有过任何烦忧,每每提及,只?觉欣慰。
如今训也训过,待他认错后便只?余无奈:“你对公主,究竟是何意??”
崔循垂眼看着已?经彻底冷下来的残茶,低声道:“这并?不重要。”
哪怕相处时常有抵触、逃避之意?,但他并?不厌烦萧窈,若非如此,绝不会令她踏足书房。
至于更深的,崔循并?不愿想。
思之无益的事情,实在?不必费心费神。
他语焉不详,但崔夫人还是明白过来,愈发无奈。
这一路走来山房,她想了许多,其中?便有这一项。
可?崔循注定娶不得公主。
他不是崔韶,要娶的夫人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崔氏一族。
崔韶心仪公主,崔翁还能打趣两句,乐见其成。
可?若是崔循要娶,怕是能引起轩然大波,崔翁也断然不会允准。
两厢沉默良久,崔夫人叹道:“你心中?既明了这个道理,今后便不应再?招惹公主,妨碍她的亲事。”
崔循并?不多做解释,只?应道:“好。”
自过年后,
萧窈原本稀烂的风评倒是有所好转。
先前?王家那场风波闹得沸沸扬扬,各式流言蜚语中,她已?然是个粗鄙不堪,
连半点礼数都?不懂的女郎。
可元日那场祭祀,
群臣皆在,她未曾有过半分差错,完成得落落大方。
紧接着的崔氏寿宴有阳羡长公主坐镇,无人再敢不依不饶给她使绊子,且崔夫人和?善,宾主尽欢,
顺遂度过。
也算扳回来些。
重光帝大为欣慰,萧窈的心情却逐渐低落,
因过了年节,
长公主与萧棠一家便不会久留建邺,各自都?该启程回去。
萧棠亦不舍得,
求了她阿父,决定等?过了上元节再回。
长公主却是有些事?务要回阳羡处理,已?经令仆从们收拾行李,备好车马,
即将离开建邺。
萧窈知道终有一别,却还是不可避免地有些失落,晨起该临帖时,
怎么都?提不起精神。
萧斐来时,只?见她正?对着书案上的镇纸出神。
“怎么看?起来病恹恹的?”萧斐打量着她,
调侃道,
“若是不舍得姑母,不若随我一同回阳羡吧。”
待她开口,
萧窈才回过神:“姑母不是在收拾行李吗?”
“这?些事?情自有知徽她们去做,总不必我亲自盯着。”萧斐笑道,“离开建邺前?,我还有一处地方想去,你也别在这?里?发呆,随我一同去看?看?吧。”
萧窈立时起身,跟上她的脚步:“姑母要去何处?”
萧斐这?回没卖关子:“栖霞学宫。”
萧窈大为意外,接过翠微递来的大氅,自己动手系了,好奇道:“姑母为何想起去此处?也是要去看?松月居士题字的匾额吗?”
她年前?曾随班漪去过一回,便是为此。
萧斐摇头,徐徐道:“我父昔年在时,费了许多心力令人重建学宫,寄希望以此挑选可用之才,匡扶社稷可阻碍繁多,到最后也不过是个空壳,没能成事?。”
“再后来历经战火,此处彻底破败,空置数年。”
“此番听闻圣上令崔循、谢昭二人重整学宫,我便想再去看?看?,而今是何模样。”
而今天下,士庶之别犹如云泥。
寒门出身便是卑贱,大多人一生识不得多少?字、念不得书,懵懂而生,碌碌至死,如微尘草芥。
纵有人能自泥泞之中挣脱,生根发芽,满腹才学也依旧没有用武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