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冬日稀薄的日光下,仿佛泛着莹润的光。她的目光被高处那张通体漆黑,又依稀泛着幽绿的琴所吸引,踩着仆役清扫尘灰时用的双侧木梯,想看得更真切些。
这对萧窈本不是什么难事,她自少时,就能灵巧地爬树了!
如果不是不知何时出现的崔循在身后冷不丁出声,如果不是冬日宫装裙摆太过繁复厚重她本不可能跌下来的。
但她确确实实摔了。
萧窈下意识的反应是闭眼,并在心中暗骂了一句“晦气”。
但预想之中的剧痛并未袭来,反而是耳边传来一声闷哼。萧窈小心翼翼睁眼,看到了身下近在咫尺的崔循。
他今日并未束冠,乌黑如墨的长发在松木地板铺散开来。
也不知是疼的,还是嫌弃她这般毛躁失仪,眉头微微皱起,幽深的眼眸满是不认同。
萧窈本该起身的,瞥见他泛红的耳垂后,愣了愣。
崔循有生以来,从未与哪个女郎这般亲近过,因而也不知道,女子的身体是这样的。
如软玉,如温香。
两人几乎是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那股曾令他困扰的幽香袭来,丝丝缕缕,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包裹起来。
萧窈扑过来时,脸埋在他脖颈处,应是留了唇脂,黏腻,不适。
他失了往日的冷静,态度冷硬:“公主为何总是如此?当真无人教过你,何谓稳重”
这话不可谓不严厉,萧窈却并没如从前那般跳脚,反而笑了声:“少卿是极厌恶我吗?”
温热的呼吸洒在颈侧,崔循侧了侧脸,皱眉道:“起身。”
萧窈却抬手,冰凉的指尖落在他耳垂上,又问:“那你为何脸红呢?”
崔循的脸色已经不是“难看”能形容的了,
得是阴云密布,是山雨欲来。
但自少时?受的教导,令他不出什么更刻薄的话,
只是开口时?声音冷得像是隆冬腊月的冰雪:“公主自重。”
萧窈略抬下巴,
垂眼打量着?他狼狈的模样,不慌不忙道:“我坦坦荡荡,言行?如一,并没什么心虚的。”
崔循听出她暗指之意,一时?气结。
他知这种情形之下自己争辩不过?萧窈,索性不再多言,
抬手攥了她后颈的衣领,将人从怀中拎起。
不经意间,
指尖触及肌肤,
只觉滑腻如凝脂。
萧窈猝不及防,咬着?唇才没惊叫出声。跌坐在地,
却只见崔循似是被火灼了似的,避之不及地松开手。
也不知心中是有?多嫌弃。
萧窈慢条斯理地打理衣襟,讥笑道:“少卿这般作态,倒好似被我轻薄了。”
“你”崔循顾不得什么敬称,
却又不知该什么好,最后也只是冷声道,“不知所谓。”
萧窈抚平衣袖上?的褶皱,
依旧呛声:“少卿既如此懂礼数,就不该悄无声息出现在人身后,
出声惊吓。”
崔循已经起身打理了衣裳,
拂过?脖颈,不着?痕迹地拭去那抹唇脂。
他原不知萧窈今日来此,
是到楼下听了仆役的转述,方才知晓长公主在与母亲叙旧。
不欲打扰,故而来此取琴。
结果一进门,就见着?熟悉的身影险伶伶地踩在木梯上?,身旁连个扶梯的侍从都没有?。
本?意是想提醒,萧窈听到他声音却受了惊,回身时?绊着?自己的衣摆,就这么摔了下来。
崔循并没多想,下意识接了一把,而后有?了方才种种。
当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垂眼看着?依旧席地而坐的萧窈,逐渐恢复平静:“能从公主口中听到‘礼数’二字,着?实让人稀奇。”
萧窈仰头瞪了他一眼,眼瞳黑白分明。
崔循问:“公主还要?坐到什么时?候?”
因此处放着?许多琴,不宜燃炭火,故而较之阁楼要?冰冷许多,地板更是触之生寒。
萧窈稍稍挪动,倒吸了口凉气。
她方才已经隐约觉出不适,只是没顾得上?查看,如今稍一动弹,便意识到脚踝怕是肿了。
崔循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皱眉道:“受伤了?”
萧窈不情不愿点了点头,只觉自己简直倒霉透顶。
崔循这个垫在底下的人什么事都没有?,偏偏她这么寸,扭伤脚踝。
“劳烦少卿扶我一把,”萧窈将手伸到了他眼下,见崔循并未动弹,改口道,“帮忙唤我的侍女上?来也成。”
时?下男女大防并没那么严苛,顺手而为的事,原也不算什么。
只是崔循实在不明白,她为何能在方才那样的事后,并无半分羞涩,依旧这般坦然、理直气壮。
正?僵持着?,南雁端着?备好的茶水点心上?楼。
一进门先看到了跌坐在地的公主,艳丽的石榴裙铺散开来,犹如盛放的红梅;而负手站在一侧的是自家长公子,冷着?脸,犹如覆了层冰雪。
南雁跟在崔夫人身侧伺候,常见崔循。
在她的印象之中,这位长公子从来都是温和从容,未曾有?过?失态,更不会如现在这般才对。
崔循见她愣在原地,冷声道:“扶公主起身。”
南雁回过?神,惊疑不定地放了茶点,上?前扶萧窈。
“再知会松风,令他请家中医师来”
“不必这么麻烦,”萧窈打断崔循的吩咐,在南雁的搀扶下起身,向?她道,“扶我下楼,随行?的内侍中有?懂医术的。”
南雁正?要?依言照办,却又听长公子道:“伤势未知,不宜贸然挪动,传那内侍来查看。”
萧窈反驳:“我自己的伤,自己心中有?数。算不得什么大毛病,用跌打损伤的药酒推开即可?”
南雁站在两人中间,左右为难,最后还是看向?崔循。
“公主若真心中有?数,眼下便不至于此了。”崔循瞥了眼南雁,“出门去问随长公主来的人,谁是懂医术的。”
南雁诺诺,扶着?萧窈在屏风隔出的内室坐了,忙不迭地下了楼。
萧窈稍稍挪动,崔循的视线便扫了过?来,倒像是她又要?做什么危险的事情一样。
萧窈勾了勾唇:“少卿这般,倒像是对我在意极了。”
崔循这回却并没被她作弄到,冷漠道:“距元日祭礼不足五日,公主可?曾想过?,若这伤养不好,届时?如何站上?半日?”
萧窈便不话了。
屈黎匆匆赶来时?,房中一片死寂,两人之间的气氛比这时节还要冷上几分。
他在萧窈身侧单膝跪了,欲查看伤处。
略一犹豫,还是先向?崔循躬身道:“还请少卿暂且回避。”
这样的事情原本?不必提醒,崔循自己就该意识到的。只是他分了心神,经内侍提醒后才反应过?来,随即离开。
隔着?扇屏风,自是什么都看不到。
崔循也没想过?要?看,在窗边站了,垂眸望向?庭院中的翠竹,耳边却还是能清晰地听到萧窈的声音。
她似是吸了口气,小声道:“疼”
“还好,未曾伤及筋骨。用药酒推开瘀处,静养三五日,便无碍。”内侍蔼声道,“公主还是当仔细些,若不然长公主见了,岂不心疼?”
这厢正?着?,萧斐已得了消息下楼,就连崔夫人也一并前来。
“长公主,”崔循颔首问候,向?自家病弱的母亲迎了两步,“母亲慢些。”
崔夫人扶着?他的小臂,问南雁:“好好的,公主怎么就伤着?了?”
出事时?南雁压根不在场,自然答不上?来,面露难色。
崔循正?要?解释,萧窈已经抢先答了:“是我自己不小心,与旁人不相干的”
她已穿好鞋袜,放了裙摆,由内侍搀扶着?一瘸一拐地出来:“是我贪看高处那张琴,又不够仔细,才会如此,叫夫人见笑了。”
萧斐抬手在她额上?点了下,半是纵容半是无奈:“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同?少时?那般毛手毛脚,叫人忧心。”
“是我不好,”萧窈攥着?她的衣袖,撒娇道,“姑母不要?同?我生气。”
崔循冷眼旁观,发现她在长公主面前认错认得十分顺遂,软着?声音讨饶时?,更是乖巧懂事。
全?然看不出方才一句又一句顶回来,同?他针锋相对的架势。
“公主的想是绿绮琴。”崔夫人面露犹豫之色,看向?身侧的崔循,“若未曾记岔,这琴是你昔年所得”
崔循看出母亲的用意,低声道:“公主既喜欢,送予她也无妨。”
萧窈连忙摇头:“我只是随意看看,实在无需如此。何况,我如今能弹的只那么几支曲子,这样的好琴落在我手里也是蒙尘,还是不夺长公子所爱。”
崔夫人微怔,见她这般急切不似推辞作伪,想了想,当下便没勉强。
“时?辰不早,已打扰夫人这么久,还是不再叨扰。”萧斐笑道,“等年后夫人生辰,再登门拜会。”
崔夫人含笑应了。
她缠绵病榻数年,精力本?就不济,正?因此,这些年世家间的往来宴饮甚少出席。
如今见萧斐,心中虽高兴,身体却已渐渐疲累。
便向?崔循道:“代我送送长公主。”
崔循颔首:“是。”
萧窈腿脚不便,原该健妇或是内侍抱她下楼,崔循正?要?吩咐,却只见她已经扶着?扶栏,一级一级单脚跳了下去。
身姿轻盈,裙袂飞扬。
萧斐扶了扶额,到底还是没忍住笑道:“窈窈就这么个性子,虽出格了些,但如你阿母所言,确也率真可?爱。”
这话崔循不便接。
无论是,又或不是,都不那么妥当,便只道:“长公主请。”
萧斐先行?,不疾不徐道:“方才与夫人闲聊,听她提及长公子的亲事,请我代为参谋不知长公子可?有?属意哪家闺秀?”
操心崔循婚事的人不少,沾亲带故的长辈见了,总难免要?问上?两句。萧斐似是如她们一般,不经意间随口问上?一句,却又似是意有?所指。
崔循垂眼,掩去眸中的情绪,缓缓道:“此事自该由家中长辈决断。”
萧斐轻笑了声,向?出门的萧窈道:“窈窈慢些。”
而后才回头看崔循:“就到此吧,长公子不必再送。”
崔循依旧还是送出门外,直到回宫的马车驶离幽篁居,这才又上?楼去见崔夫人。
崔夫人已叫人另换了他平素喝的茶,小炉上?煮着?的水渐渐沸腾,热汽氤氲。
崔循道:“母亲若是疲惫,不若回去歇息。”
崔夫人倚着?凭几,怀中放着?手炉,温声道:“久不出门,今日出来看看风景,见见人,倒觉耳目一新。”
“母亲喜欢就好。”
崔夫人饮了口药茶,徐徐道:“那张绿绮琴,叫人收起来,等何时?公主生辰,给?她送去吧。”
萧窈虽为公主,但无权无势,士族实在无需讨好她。
加之崔夫人素来爱琴,并不轻易赠予旁人。
崔循心中有?些许惊讶,面上?不显,只问:“母亲此举,是看在长公主的面子上??”
“是,但也不尽然。”崔夫人对他的态度亦有?些诧异,侧身打量,“怎么,你不舍得那张琴?”
崔循道:“自然不会。”
“难怪你阿翁会,琢玉对公主有?成见。”崔夫人莞尔,“若是早些年,我兴许也不会喜欢这样跳脱的女郎,只是病了这些年,倒渐渐觉着?如她这般也很好。”
“鲜活、灵动,看得人心情都会好些。”
崔循道:“母亲既喜欢,我便叫人记下,他日当做您给?公主的生辰礼送去就是。”
“你阿翁叫人传话时?,还提了你与五郎的亲事。”崔夫人叹了口气,“只是我常年卧病,久不见客,与各家的女眷难免生疏,那些女郎们品性如何也实在谈不上?了解”
“思来想去,还是应当先问你的意思。”
崔循避而不谈,只道:“五郎的亲事,应当无需母亲费心,祖父有?意为他聘公主。”
崔夫人对此了然,却摇头:“我知五郎的心思,也知你祖父有?意如此为之,只是归根结底,还是要?看公主情愿与否。”
“我方才观长公主之意,怕是未必能成。”
崔循微怔,抬眼看向?母亲:“公主已有?属意之人?”
“此等私密之事,长公主又岂会直言?”崔夫人话到一半,意识到自己险些被绕进去,无奈道,“将五郎与公主放一放,先议你的亲事。”
崔循对着?母亲,终于还是没能像在崔翁面前那般沉默到底,想了想,如实道:“我未曾思量清楚。”
自年纪渐长,他性格成型,几乎从不会这样的话。
崔氏门庭压在他肩上?,由他决定该往何处,所有?的反复、犹疑都会招致旁人的质疑,难以服众。
因而崔循从不露怯,也不会含糊不清,所有?决断该如何便如何。
哪怕是在自家母亲面前,亦是如此。
崔夫人不由得诧异:“家世、相貌、才学、品性议亲无非是看这些,士族各家那么些女郎,出类拔萃、各项兼有?的也不是寻不到。何事令你如此为难?”
崔循的亲事本?不该如此为难的,只需在门当户对的人家,选一位才貌双全?,又能掌家管事的女郎下聘即可?。
当年崔老夫人在时?,有?意与桓氏结亲,便是为此。
崔循那时?没应,众人只当他与桓氏女郎不合眼缘,倒也没勉强,换一姓人家即可?。
可?这几年下来依旧如此。
崔夫人便是再怎么不管事,而今也看出来,其中另有?缘由了。
她忧心忡忡,问道:“是有?什么话,在我面前也无法?提及吗?”
崔循垂在膝上?的手微微收紧,又转瞬松开,缓缓抚平衣褶,连带着?将心绪起的那点涟漪一并按下。
崔、陆两族的期待寄于他一人身上?,由不得胡来,亲事已然拖了这么久,若是在迟迟不定,只怕会令人横生揣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