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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睡不着。”他说。

    “……那你想聊聊吗?”我问。

    他在台灯下显出深绿色的眼珠微动,看看我,一直沉默着。

    我以为他不会开口的时候,他却又说话了。

    “齐潭死了。”他陈述道。

    我不知道接什么好,只有握住他的手。

    “为什么人会死呢?无所不能的齐潭……也会死吗?”

    他大概不需要我的回应,自顾自说着无需回答的问题。

    我看到眼泪从他的眼角滑落,渗进鬓角里。

    飞鸣哭了。

    认识这段时间以来,大多数情况下都是飞鸣牵着我的鼻子走。他总说翟项英其实是控制欲极强的变态,我看他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是他不像翟项英,面对脱轨的状况,翟项英表现出来的往往是怒火和强硬,他却会掩饰好自己,用悄然无声的手段夺回话语权。

    飞鸣一直是从容的,他游戏人间,只对自己感兴趣的东西投以青睐,从不失控。

    但这场车祸打破了他的从容。

    飞鸣一直在流泪,我给他准备了温水,他不肯喝,说话说到嗓子哑了,嘴巴上都是干燥的皮。或许是因为高烧的原因,飞鸣的话不时就有逻辑衔接不上的地方,原本在讲前几天的事情,忽然就跳回多年以前,他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偶尔还会戛然而止,我以为他终于累到睡过去了,他却突然开始说起来。

    之前每次聊到和家里的事有关的部分,他就会打着哈哈把话题带跑。现在病了,他倒是打开话匣子。听着他的事情,对他之前避而不谈的行为也全然可以理解。豪门是非多,大概哪家有钱人都一样。

    只是没想到齐潭对他来说这么重要,这是平常从他和齐潭的往来中看不到的。

    我从飞鸣的话里慢慢把故事给补全。

    飞鸣的母亲莱娜是德国某大学汉学院的学生,在飞鸣的父亲施恩义访德考察期间作为翻译和他相识。两个人干柴烈火三个月,莱娜才发现施恩义根本不是什么钻石王老五,而是有妻有子不戴婚戒的已婚男。只是那时候莱娜已经意外怀孕一个月了。

    莱娜和施恩义毅然分手,但却选择把孩子生下来。飞鸣的出生或许给她母亲带来了不少欢乐,但也不难想象,这其中更有很多痛苦。

    所以飞鸣六岁那年,施恩义又一次来到德国并发现自己有个营养不良的儿子之后,他对莱娜提出把飞鸣带回中国抚养的要求,莱娜同意了。她没有要施恩义的支票,提出的唯一条件是施恩义不能给飞鸣起名字,飞鸣不姓施。施恩义也同意了。

    对于施恩义而言,他抚养飞鸣只是尽义务,或许他也挺喜欢这个长得可爱的混血小儿子,但他太忙了,根本顾不上去给飞鸣当爸爸。

    来给飞鸣当爸爸的人是家里的长男,比飞鸣大八岁的施继则。

    可以说,施家除去飞鸣以外的四个孩子,一男三女,全都是弟控,施继则是首席弟控。

    长兄如父这句话在他们家体现得淋漓尽致,就是他三个姐姐没一个靠谱,倒是齐潭给他当了半个妈,从小跟着家里的保姆一起照顾飞鸣的衣食住行,还去给飞鸣开家长会。施继则虽然宠弟弟,但是他也很忙,所以归根结底,最了解飞鸣的还是齐潭。

    飞鸣嚣张任性,一看就是被宠大的,怎么想都应该是个幸福的人,幸福到可恨。然而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从他说着磕磕巴巴的自我介绍,被陌生的爸爸牵着手带进施宅的那一刻,他可能就注定不会再体会到妈妈辛苦工作一个月后给他带回来一个小火车玩具的快乐了。

    “我十几岁的时候控制不好自己的脾气,我觉得他们都很烦,他们对我好只是因为我威胁不到他们罢了。我在家大发脾气的时候没有人愿意理我,除了齐潭。但我一直都觉得齐潭也很烦,虽然他总和我说他什么都能做到,他无所不能,他总能让我觉得很……很温暖。可是齐潭还不是我哥的一条狗,我哥让他来照顾我,他才来照顾我,他对我好不是因为他喜欢我,只是因为我哥让他喜欢我罢了。

    “这个家里没人能处理好自己的感情。每年聚在一起的时候,姐姐们永远在讨论对方的男人,她们从以前开始就在抢一切东西,抢玩具、抢哥哥、抢弟弟,然后抢男人。我哥也不例外,他好像根本没有爱情这条脑回路。至于我爸和我妈,哈哈,那就是笑话,我爸和所有女人的关系都是笑话,包括他那个天天在家焚香拜佛的大老婆。

    “我根本不相信感情,每个人不过都是在演戏找乐子罢了,从感情当中寻求慰藉、自我满足,不管是亲情还是爱情还是什么狗屁友情,无非是编造出来的假象。我不爱任何人,我也不需要任何人爱我。

    “……但是我为什么现在这么难受?我看到我哥躺在那里,他看起来那么憔悴,和死了一样,不会动,不会说话,连呼吸都是微弱的。我在网上看到了齐潭的照片,他身上都是血,据说他伤得很重,警察不让我看他,我连想都不敢想。齐潭那么好,他从来不对我生气,他那么温柔……他和你一样好。

    “为什么?姜余,为什么他会死?为什么会有车祸?为什么我这么难过?

    “我……”

    最后飞鸣已经无法发出声音,他紧闭着眼睛,表情又丑又悲伤,和之前的任何一个他都判若两人。

    我端水给他,他还是不肯喝,我只好自己先含进嘴里再喂他。

    喝光整杯水后,我又在床边陪了他很久,他一直抓着我的手不让我离开。

    最后他终于睡着了。

    只是始终皱着眉头,不知道是因为心里难过,还是生病身体难受,又或者两者皆是。

    我擦着他额头不断渗出来的冷汗,除了陪伴以外,也想不出更好的安慰他的方法。

    我一直觉得飞鸣和我之间的关系只是靠飞鸣的兴趣在维系,我始终是被动的那一方,即使我试着找回主权,但如果飞鸣对我失去兴趣,那他就一定会离开。对于这一点,我绝对不会感到难过,反而会觉得松了口气也说不定。

    我一直以为他对我来说就是可有可无的存在,就像我对他来说是可有可无的存在一样。

    但我现在意识到或许并非如此。

    面对这个真实到柔软、到脆弱的飞鸣,面对这个说自己不相信感情,问我为什么自己会这么难受的飞鸣,我的心里难以抑制的苦涩。

    我想要陪在他身边,我想让他重新快乐起来,再看他对我没脸没皮地撒娇耍滑,再看他和翟项英不相上下的斗嘴。

    我伸手抚上飞鸣眉间的褶皱展平,俯身在他眉心吻了一下。

    轻手轻脚在飞鸣旁边躺下之后,我摸出手机和翟项英联系,这会儿已经天蒙蒙亮了。

    厨子小姜:飞鸣发烧了,刚刚睡着。

    欠债不还:嗯,如果睡醒还没好,就再带他来医院挂个号输液吧。

    欠债不还:他应该受的打击很大。

    欠债不还:总之照顾好他。

    厨子小姜:施先生怎么样?

    欠债不还:还没醒。

    厨子小姜:你睡过觉了吗?

    欠债不还:没有,事情很多。

    欠债不还:施继则醒过来必须给我三倍工资。

    欠债不还:你睡觉吧,我去忙了。

    厨子小姜:嗯,那你能睡也睡一会。

    欠债不还:好,。

    厨子小姜:。

    欠债不还:对了,忘记说。

    厨子小姜:什么?

    欠债不还:我想你了。

    厨子小姜:……

    厨子小姜:????

    欠债不还:。

    厨子小姜:我也想你!!

    我摁灭手机屏幕,又摁亮,看了一遍刚才的聊天记录。

    再摁灭。

    感到慰藉的同时,躺在飞鸣旁边却又平白生出强烈的罪恶感。

    我想着有点糟,发沉的脑子已经无力思考。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握着飞鸣的手睡着了。

    黑夜总会过去的。

    早上八点多我醒了一次,确认飞鸣已经退烧,起来煮了粥之后又继续睡。没想到十一点左右他又烧起来,这下没办法,只好把他喊起来准备带他去医院。

    飞鸣烧得脸通红,看着就没什么力气,但还蛮听话,一碗粥喝个净。我给他里里外外裹成一头熊,就两只眼睛露在外面,叫好车之后推着他下楼。

    有钱有势的人家在哪里都能行方便,施继则自己的病房是个套间,飞鸣干脆就被安排到陪床的地方输液。我从里间出来,看到翟项英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房间里。

    不过一夜的时间,翟项英的胡茬就冒出来了。西装也有些皱,领带早就解了,正坐在病房里的小沙发上,像睡着了。

    我还在犹豫要不要叫醒他,他自己倒睁开眼来,对我招手让我过去。

    我挨着他坐下,他往下滑了些,头靠到我肩膀上。

    “飞鸣怎么样?”他闭上眼睛,声音有些哑。

    “烧得挺厉害,医生说是着凉加伤心过度,已经在输液了。”我往后挪挪屁股,努力坐得高一点,让翟项英靠起来可以更舒服。

    “嗯。”翟项英低低应了一声,没继续说话。

    我听着他呼吸越来越平缓,大概是睡着了。

    他没能睡太久,手机又响了,他出去接完电话回来跟我说,齐潭的尸检已经结束,可以安排丧葬了。

    我问他齐潭家里人呢?

    翟项英摇摇头,说齐潭是孤儿,从小在施家长大的。

    “那应该施家来处理比较合适吧?”我说。

    翟项英点点头,说他先和施继佩联络吧。

    里间忽然有动静,我急忙去看,飞鸣从床上坐起来,正在找鞋穿。

    看到我和翟项英都在门口看他,他才没再继续。

    “齐潭的后事我来处理。”他喉咙沙哑,清了两次才成功说出话。

    翟项英看他一眼,皱眉道:“你还发着烧。”

    “我来。”飞鸣坚持。

    翟项英沉默片刻,说:“如果你下午可以退烧。”

    飞鸣又自己躺回去。

    翟项英走过去给他盖好被子。

    我在旁边看着他们两个互动,突然觉得烟瘾上来了,干脆出门去找地方抽烟。

    结果医院是全面禁烟的,而且我身上也根本没带香烟和打火机,只好转而去医院对面买了杯咖啡,一口气喝干,才觉得发昏的脑子清醒一些。

    在这种时候,这样的情况下,我做不到置身事外,起码也不能添乱吧。

    很多事情此时此刻不该想不该提出来,那就不要想。

    下午的时候飞鸣退烧了,他剩下两个姐姐中的一个,施璃也从新加坡赶了回来,风尘仆仆看过施继则之后,陪着飞鸣一起去接齐潭,翟项英和我也跟着一起。

    只有飞鸣见到了齐潭的遗体。警方一直建议还是不要看比较好,但飞鸣坚持,最后是翟项英陪他进去的。

    他在里面没有呆太久,出来的时候脸色苍白,眼睛发红,但不知道有没有哭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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