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手捏着鹤氅的?领子,只想到一个最有可能这么?做的?人,
嘟囔道?:“棉儿?”
下了床,
拖着布靴走了两步,
随着动作她的脑袋逐渐清晰了起来,
这?又不是皇宫,也不是公主府,哪来的棉儿?
信手把鹤氅扔回了小塌上,
只当自己睡冷了,
从边上随意卷来的。
当她走出书房时,
春光正融,
满眼都是绿意葱茏,
耳边除了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外,一点杂音都没有。
正托了药园地处僻静的?好处,周遭一户人家都没有,
宣城才难得有这?么?安静的?一个早晨。
往常在宫里的?时候,打一睁眼开始,
耳边不是楚嬷嬷的?唠叨声,
就是左大伴交待一天的行程,
案牍上总是摆满了昨夜还未处理?完的?奏折,入口的都是又苦又涩的?醒酒汤,
人就像一个机器一般丝毫没有松懈的?机会。
而此时,许是肩上没有那么多的?负担,又许是眼前的?风景美不胜收,
宣城心情不由一畅,胸中积沉的?郁气一散而尽。
因为赶路,裙装骑马多有不便,所以她身上至今都穿得是男装。她掸平身上男装的?皱褶,朝前院走去。
一路上所见的?场景,却让她瞠目结舌。昨夜走这条路时天昏地暗,她也没有认真去注意两旁有什?么?。
此时在白日一见,才发现这药园里怎么平白多这?么?多小动物?
光是她目光所及之处,便有鸡、猫、兔子、小刺猬在草坪上溜达玩耍。
甚至还有孔雀拖着五颜六色的长尾,施然然从她面前经过,一点也不惧人。
宣城神情怪异,注意到路边的石头上有两头王八正趴着晒太阳,心生好奇,凑过去,用手指戳了戳龟壳。
活的!要不是宣城确定?自己没有走出药园,她都以为自己误入了什?么?古怪地界。
她带着重重疑惑与迷茫走到前院,正巧碰上冯夕婉铺着草席坐在桂花树下,面前支着一张小案,案上摆着文房四宝,她正对着一本书籍抄书。
宣城左右张望了一周,却不见舒殿合以及其他人。
冯夕婉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恰好看?到宣城在寻人,便搭话道?:“柴将军与哑叔去集市买东西了。”
“为公主准备好的早餐还在灶上热着。”
宣城摸摸自己的?肚子,并不感觉饿,也就不着急吃饭,扯来一个蒲团在冯夕婉身边的?草席上坐下,问道:“我看?这?院子里什?么?动物都有,都是从哪里来的?”
她记得十年前,她第一次到这个院子的?时候,这?里除了两只鹤外,就只有水池里的?几尾锦鲤。
冯夕婉摇摇头道:“小女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都是驸马溜出去之后,带回来的,也不见有人来找,多半是流浪的。”
宣城不可思议道:“捡的?包括那只不怕人的孔雀?”
“那只孔雀是驸马带回来的第一只动物,她那时候身上的?毒还未彻底解开,人也还清醒着,与我和哑叔说,畜生与人都一样,只要有口吃食,就能活下去,就像当初师傅收养她一样,所以既然带回来了,就好生养着。”
说话间,一只花狸猫闲庭漫步走到冯夕婉的?身边,蹭着她的膝头,冯夕婉伸出手挠挠它的?下巴,花狸猫登时像碰瓷一般就地倒下,发出咕咕的?呼噜声。
“收养……”宣城重复着这?个词,看?来她的?驸马还是记挂着自己身世的?事……
“那她人呢?我今日怎么还未见到她。”宣城心情忽上忽下,只有见到舒殿合在才能让她心安下来。
冯夕婉又是摇了摇头,道?:“不知道,驸马失智之后,就爱和人捉迷藏,成天躲在犄角旮旯里面,引我们来找。
哑叔怕她丢了,或陷在危险里不知求救,故而便在她手腕上系了一个铃铛,用以辨位。
今日早上,小女看到她的?时候,她手上的?铃铛不知道丢哪里去了,还未来得及给她重新带个铃铛,她就又躲起来不见人了,所以现在没人知道她在哪里。”
怕丢……以防危险……听起来应该是会很焦急的事,冯夕婉所用的语气却平平淡淡,好像对舒殿合丢铃铛的?事,早就习以为常。
“她过去常常这样?”宣城试问道。
冯夕婉继续手上的抄写,一页纸上渐渐满了字,应答道:“驸马说是失智,其实也还聪明机敏着,她不喜欢我们去限制她的自由,常常摆脱哑叔对她的看顾,溜出院子玩耍。哑叔为她准备了一盒的铃铛,她老是故意弄丢,如今只剩下半盒了。”
宣城忽然明白昨晚舒殿合为什么?会把铃铛给她了,那一句“你?是我的?妻子,这?个送给你?。”恍若还在耳畔,她还以为……
现在看来自己不过是个帮她藏铃铛的?工具人罢了,宣城怅然若失。
“那她没有铃铛,不会出现什?么?意外吧?”宣城突然担忧了起来,问道。
“至今倒也没有发生什?么?危险,总是能平平安安出门,平平安安回来。”冯夕婉安定?她道。
“原来如此……”宣城松了一口气,决定配合舒殿合藏好她的?铃铛。
宣城再次端详眼前的?冯夕婉,她与冯正是同父同母的?兄妹,容貌与轮廓不乏相似之处。
但冯夕婉的?五官要比冯正精致许多,也秀气许多。
冯正是风度翩翩佳公子,行为放浪中又带着守规,而他的?妹妹一眼所见,便知平时家教甚严,是那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一举一动都带着端庄优雅。
宣城托腮手指敲了敲自己的?脸颊,回想她对自己说过的?话,当时她救舒殿合的?时候,舒殿合的?身份还未暴露,像她所说在路边捡到的舒殿合,之后又把她藏在自家的?庄园养伤,也没有把救舒殿合的?事告诉自己与舒殿合更为熟悉的?哥哥嫂嫂。
无论怎么想,这?样随意收留陌生男子,都不会是一个寻常女子敢做的?,她不怕万一被人知道这?些事,会毁了自己的?清誉?
理?由,一定?有一个理由,让她不惜代价的?这?么?做。
而且按冯正过去所说的,他家里母亲管教儿女十分严格,又怎么会让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儿流落在外?她怎么能一直逗留在这里呢?
宣城一开始便觉得这?女人对自己的?态度有点奇怪,经过一番琢磨,她心里逐渐有了初步推测。
“你?一个大小姐……”她犹豫着要用什么?话头引出自己想知道的?讯息来。
冯夕婉一顿道:“丞相府倒了,哪里还有什?么宣城看她似乎甚不喜「大小姐」这?个称呼,便话锋一转,旁敲侧击地问道:“本宫记得那时听你二嫂说过,你?那时已经定婚准备成亲了?”
冯夕婉一向?端庄的?脸上,浮现不合修养的冷笑,讽刺道:“因为二哥的事,父亲辞官了,丞相府势颓,婆家便旁敲侧击着要退亲。
父亲让母亲过问我的?意思,像这种?见风使舵的婆家,我就算真的?嫁过去了,恐怕也不得好,于是便让父亲同意退亲,要回了自己的?庚帖。”
与宣城谈话,使她无法再专心的?抄书,她索性便放下了笔。
宣城一沉默,这?话让她想起一个与冯夕婉经历几乎相似的?女子来——那便是她同父异母的?妹妹:宝荣。
在她的?九皇兄因谋反自焚后,与他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宝荣自然也受到了牵连。
亲哥哥死了,母妃被打入了冷宫,原本也是掌上明珠的她。
不仅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宠爱,而且还在父皇眼里变成了草芥,连多看?她一眼都嫌碍眼。
出阁的?岁数一到,父皇就将她指给了一个欲拉拢的勋贵人家,宛若一件名贵的器物一般,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被赠予出去。连回门的时候,父皇都没有见她一面。
成亲后,她因嫌自己的?驸马相貌过于平庸,所以拒绝与驸马亲近,后面婆家也发现了父皇对她的?不喜,无法借她博取父皇的?优待,便对她处处轻慢。
两两相厌,闹得鸡飞狗跳。好在她自己也有公主府,可以与婆家眼不见为净。
但一个人住在公主府过活,可想而知她的?未来会如何孤独……
“这?世道?一直都是这样……”她回答冯夕婉的?是虽令她不服,但又不得不承认,适合在此时述之于口的话。
这?世道?,女子活在这世上就必得依附一二男子,权势、地位、皓封。
甚至与其他女子的?交往,都来源于男子的?关系。
出嫁前,倚仗自己父系的?撑腰,出嫁后,又仰望夫家的?鼻息生活。
就连她也不是依靠自己的?父皇,才有这?高于人顶的公主之位?
有多少?女子将培育一个后代视为自己的?荣耀,因为那是她们唯一能够让他人等到她们真的?培养出那么一个有出息的孩子之后,她们也仅能以某某氏闻名于世,连自己的?名字都留存不下来,而更多的?女子则淹没在历史的洪流之中。
就算有不少?女子依靠男子对自己宠爱,得到了凡人望尘莫及的地位,养尊处优的?生活。
但那种男人的?宠爱与对畜牲的宠爱有什?么?区别?
杨贵妃之于唐明皇,说到抛弃的?时候,还不是照样抛弃?
如长水上的?浮草,没有自己的?根系,只能随波逐流,任人践踏。
宣城正思绪万千,忽然听到冯夕婉叹了一口气,与她敞开心扉说话道?:“公主有所不知,离开丞相府的?这?一路,小女都在看清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在我们乡下,放养的家猫怕跑了,所以都得给它挂上铃铛(x)
第180章
意外之遇
“以前小女一直以为自己活的清明,现在思来,才发现自己也?不过与世沉浮的平庸之辈罢了。”冯夕婉似遗憾的感叹道。
“这话从何说起?”宣城被挑起兴致,睁大眼睛问。
冯夕婉原本不打算和公主有过多交涉的,
偶尔感叹一句,
哪知会引来公主的追问,
话既已说出口了,
便再难收回,
只能接着话头温吞吞说道:“小女生来为女子,如?果?没有父亲如?果?没有辞官,我或许顺遂着自己的命运,也?是古今以来所有女子的命运,
长到一定年纪,
出阁嫁于一或好或坏的夫婿,
与他生儿育女,
然后看着儿女长大,看着他们重演自己的轨迹,直到年老……”
“其中或许会有所偏离,但是大致便是如此。”
“但父亲一辞官,婆家就立马敲打着要退亲,令我看透了对方所打的主意,
也?霎时觉得这样被生来注定的人生索然无味。”
冯夕婉自小就听说皇宫里有位刁蛮公主,
举止一点都不像女孩,
上可爬树掏鸟窝,下可把其他小朋友欺负到哭,
母亲让她不能像那个公主一样,说女孩子就一定要温柔乖巧懂事听话,这样以后才能嫁个好人家。
可这话真的是对的吗?她照着母亲教导的话那样长大,
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女工女红一样不落,婆家还不是照样和她退了亲,也?没有多看一眼自己的温柔乖巧。
而?那个被当作反面教材的公主,却得到了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幸福……
她并不是嫉妒公主,只是无比艳羡公主的自由与她的肆意。
因?为守矩,她长这么大连一件出格的事都没有干过,双脚像是被上了枷锁一般困在内院;
因?为守矩,遇见喜欢的人,从小的教养却让她在主动面前畏畏缩缩,不敢上去搭话,然后眼睁睁看着他成为别人的驸马,给?予妻子她想要的温柔;
因?为守矩,她小小年纪就失去了与父母无?理取闹的权利,从没有看过外面的世界如?何……
如?今被当作反例的女孩就坐在她身边,她亦不觉得对方会坏到哪里去。
冯夕婉低头瞧了一眼自己端整并坐膝头,和宣城随意的盘坐。
甚至想像对方那样忘了自己学过的一宣城听了冯夕婉的话,不知为何想笑,这笑与高兴无关,是对世俗规矩讥讽的笑。
冯夕婉看见公主笑了,差点误以为公主是在笑她的想法出格,正想解释这是她的胡言乱语,就听公主说道:“我也?曾有过这样的念头,女子为什么不能入朝为官,为将?
难道她们生来就该安分守己的嫁人生子?,养儿育女?”
这个念头她在舒殿合面前提及过,也?在面对苏问宁时在心里显现的格外强烈。
冯夕婉没想到公主会赞同自己的想法,由此怔了怔。
头顶的树梢枝头悄声坠下一片落叶来,兜兜转转,飘到宣城面前的草席上,引来花狸猫的注意,一个跃身跳到了宣城的面前玩弄那片树叶。
宣城从旁边撩来一支稻草,逗弄跳脱的小猫咪,联想到了自己的经历,说道:“我当初也?是不愿意嫁给?舒殿合的,我抗拒过,与父皇争执过,可最终还是嫁了他,不论后面我们的关系如?何,在那时即便我是公主,也?无?法摆脱像你所说古今以来所有女子的命运。”
“但是此后……情况可能就不一样了。”她一提气,挺直腰板道。
冯夕婉心头一动,好奇问道:“如?何不一样。”
宣城在一瞬间恢复了长公主的身份,多年摄政的威严不自觉流露而出,双目灼灼道:“因?为本宫要改变这些?劳什子?的规矩。”
她原本就有意去改变这种状况,只是权利刚到她手中没几年,小皇侄的皇位也?还没有坐稳,想要去撼动如大树般根系绵长的人的观念谈何容易,一招不慎,甚至可能把自己都搭进去。
所以她一直在等,等自身站稳了,足够强大了,再去与这腐朽没落的观念斗争,这一天早晚会到来。
冯夕婉露出半信半疑的表情来看着宣城。
“就像你如?今为何能坐在这里一样,我们无法选择自己在何样的世道出生。
但只要愿意一直抗争,人还是能够改变自己的命运的。”宣城眨着眼睛,意味深长道。
这个道理,是宣城这么多年独自一个人一步步走过来悟到的。
在每个孤枕难眠的深夜,她无数次回想逼宫那时发生的事,向姑母借虎符、借兵逼宫、姑母说动姑父倒戈相向、篡写传位诏书、利诱右.….从上至下,她都是借着别人的力量行事。
虽然事情顺利的达成了她想要的结果?,但这中间错漏百出,让她一回想起来背后就会冒出冷汗。
如?是姑母不答应借虎符,还将她告发到父皇呢?
如?是姑父最后没有被姑母劝动,金吾卫会不会对她反戈相向?
但凡宫内没有那么严密,走漏了一丝风声?
但凡她父皇晕倒的没有那么及时……
但凡右相,再坚持一点……
凭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凭在危机之际被硬生生逼出来的急智,她当初才敢那么大意的行事,也?是运气是偏宠她这边的,才成全了最后的结果?。
还有夺权后,皇孙登位初期的尴尬境遇,屡屡有人质疑她父皇的疾病和皇孙登基的合理性,也?是因为她在朝中没有任何自己的威信,才会遭遇这些?事情……
经历过这些?事后,宣城才明白全然凭借别人的力量做事是不行的,这无?疑把自己的命脉搁在别人的手头一般,想要在人前有属于自己的立椎之地,就必须拥有与别人抗衡的能力。
所以随后她拼命的填充自己,对内,请鸿儒担任皇孙的太傅,自己也?跟着旁听学习,阅史书,读百书。
对外,开恩科,选贤举能,在朝中恩威并用的提高自己的威望。
如?此几年下来,一开始像秃毛鸡的她,才渐渐丰满了自己的羽翼。
此后再与朝中的那些老顽固斗法,她就再也?没有怕过,只要她打定主意要做一件事,没有人能拦得下她。
冯夕婉正想问公主怎么知道她是与父亲抗争才顺利离开家里。
但看她笃定的模样,约莫应该是猜测到的,于是便放弃了询问。
她抚摸过书页上已经干涸的字迹,附和道:“正是如此,所以小女打算靠自己,不凭借男子的庇护,习医教书刺绣,也?有一条活路。
倘若日后生计稳了,小女还想开个私塾教女童们读书习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