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道:“先让右相看看父皇。”左淮应是,随即拉开了遮挡御榻的床帐,吕蒙双目紧闭躺在其中,
头上的穴位上插着银针,一边香炉冉冉升着艾草的烟气。
右相跪在了御榻前,颤抖着声线轻声呼唤道:“皇上……”
吕蒙毫无反应,右相膝行上前,握住他搁在被子外的手,手里仿佛握着一块千年寒冰,右相喉头一哽,抑制不住悲痛,泪眼婆娑。
大殿内的气氛被他的哭声一染多了几分?悲色,左淮也忍不住垂下泪来。
他用袖子摺干自己的眼泪,没有忘记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将一个木盒呈到了宣城的面前,道:“公主,这是皇上病前写好但还没来得及发出的诏书,请公主过目。”
宣城别过头去,忍住眼泪,道:“本宫身为女子,不该干涉朝政,还是交给右相看吧。”
能在此时出现的折子,定与未来之君有关。
右相接过盒子,只觉得手心滚烫,似捧着一块灼热的火炭一般。
往日冯焕森还在的时候,国政大事以及和皇上的商讨都是由冯焕森一个人全权做主的,哪有他右相插手的份。
右相之职在朝中的地位虽说是百官第二人,但第一人牢牢而如今冯焕森去了,所有的大事便一下子全落在了他的肩头,如不出意外,他也将成为下一任的左相。
右相一边受宠若惊,暗自期待自己摸准方向,得皇上信任,一边又惶恐不惊,怕自己做不好这些摆在眼前的事,表现的逊于前人,落人口舌。
他紧张地滚动喉咙,向宣城试探的问道:“那微臣打开了?”
“打?开吧。”宣城允许道。
皇上的近身内侍、臣子、皇孙、以及宣城所代表的皇室都在这里了。
无论盒子里装着什么都有人见证,右相胆子大了起来,恭敬地打开盒子,拿出里面盛装的折子。
展开一看,顿时明白了公主为什么会带皇孙一起进来。
虽然不敢猜测公主是不是已经提前看过折子了,但折子上的笔迹的确是皇上的,并盖有天子宝印,他确认这是一封如假包换的皇上亲笔诏书。
他将折子呈给了宣城,道:“公主,这是皇上欲加封皇孙为太孙的诏书。”
宣城先是装作惊讶,后又悲伤了起来,套着右相的话道:“父皇如今病重,人事不知,口不能言,天又将明,早朝在即,国不可一日无君,右相以为眼下该当如何?”
右相听出宣城话里的意思,不自觉握紧手中的诏书。皇孙继位对他来说并不坏,因为冯焕森倒了,皇孙年纪尚小,将来朝堂上的事势必要依仗自己。
这就好比天上直接掉下一个馅饼来砸在他的头上,千载难逢的乘龙机遇,他怎么可能放过。
他仿佛找到了底气,振振有词道:“既然皇上事先有诏,按祖宗定法,应由太孙暂且监国,或皇上禅位为太上皇,由太孙继统宗祧,承社稷之大任。”
他瞧了一眼刚看到皇上就哭泣不止,眼里盛满惶恐的皇孙,这么小的孩子监国岂不是笑话?唯一可行的办法只有后者。
“微臣以为依皇上眼下的病情?,后策较为稳妥。”他踌躇说道。
宣城不等他犹豫,一锤定音道:“那便如右相所言,右相为父皇的股肱大臣,以后皇孙与社稷就全赖右相您了。”
“微臣当尽心竭力,万死不辞!”右相激动不已,他的话音刚落,晕迷中的吕蒙喉咙突然发出不上不下的痰鸣音,眼皮也动了动,微微张嘴,似有意识回转。
他这突如其来的动静让在场的人都怔住了,他们的目光皆凝聚在了皇上的身上,紧张地屏住呼吸,大殿中安静的压抑。
等了许久,好在吕蒙到底是没有醒过来,宣城轻咳一声,拉回了众人的注意力,语重心长道:“父皇许是想叮嘱你好好辅佐太孙。”
右相骤然得此信任,老眼登时溢出眼泪来,紧握住吕蒙冰凉的手,哽咽道:“微臣定不负皇上的重望,定会辅佐太孙成为一代明君,保大豫国泰民安,海晏河清!”
外头的人还都在候着,不能在这里耽搁太多的时间,宣城见状接着下一步道:“太孙继位名正言顺,本宫仅一事还在担心。”
“若是父皇此时还能说话,定会告诉本宫该怎么办……”
她垂下头,面露哀伤,姿态无助可怜,言语间充满了对未来的惶恐不安。
右相也有宣城这么大的女儿,见宣城如此难过,便心疼了起来,问道:“公主是在担心五王那边?”
如果?没有皇上加封皇孙的这道诏书,皇上这么一病倒。
无论是监国还是继位,理应都该是皇子中年龄最长的五王。
宣城怅然道:“是啊,毕竟太孙还小,会将他放在眼中的人,能有几何?”
右相下颌的山羊胡一动,坚定说道:“公主莫怕,有皇上的诏书在此,谁敢藐视太孙,以下犯上,微臣第一个不答应!”
何况五王此时人还在边疆,山高路远,书信难至,就算百官中有人有心作梗,也翻不出花样来。
右相看了一眼外头将阑的夜色,请道:“事不宜迟,迟则生变,公主赶紧向百官宣召吧!”
只待诏书一出,太孙继位便是板上钉钉的事,任谁都无法撼动,而他的左相之位,亦可顺理成章。
听了他的话,宣城紧张吊着的心,终于可以稍稍放下一点。
有了文武两面大臣的支持,将皇孙推向御座的道路上再没有什么阻力。
这一晚惊心动魄,她几乎没有喘匀过一口气,背后的衣物早就被冷汗浸透,如芒在背,如行刀刃,生怕走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粉身碎骨右相有所不知的事是自她刚学会拿笔时,所临摹的字帖便是她父皇的亲笔。
天长日久,她有心模仿的字迹,有时连日日替父皇整理手扎的左大伴都能蒙混过去。
当她父皇看到女儿与自己越发相似的笔迹时,还着实的惊喜了一番,以为女儿肖像自己,于是愈加以为她与他的其他子女不同。
一开始这样做的原因,说是为了想靠近父亲也好,说是讨好父亲也罢。
这皇宫太冷了,亲情血缘无足轻重,他的父皇就像唯一的火光,越靠近他的人,才能不至于被冻死。
所以……右相所看到的诏书,末尾的压章虽然是真的,诏书的内容却是宣城临时写就的。
雨停了,浓云徐徐散开,天际绽出夺目的光线,金乌从东山缓缓升起,将覆盖在大豫每户人家的窗台、巷陌、山川、湖海上的黑暗一并逐散。
这日是庆霖二十载戊寅年里的一天,早朝之上,左淮用尖细的嗓音宣读完太孙的继位诏书,阶下大臣中惊讶者有之,不满者有之。
但都因右相和武定侯的支持与力撑,使得吵杂的议论声渐渐变小,最终消失。
宣城没有出现在早朝之上,她坐在议事殿后头的座椅上,静听着前殿的百官对新君的议论。
一根根亲手拔下自己身上适合飞翔的羽毛,折断自己的翅膀,不顾疼痛与鲜血淋漓,从今以后这皇城就真?的变成她的牢笼了。
她握紧手中的茶杯,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对于她来说,天虽然亮了,但此生最漫长的一夜还未过去。
早朝完毕,她安顿好宫里的事务,又将接下来的事交托到自己姑母的手上,然后便马不停蹄地来到了天牢。
穿过长长的牢道,她走进昏暗无光的牢房中,身后牢吏跪了一地,刑部尚书躬着腰,额头上满是冷汗。
她的手指触及一块一块破旧生苔的墙砖,在过去的数个寒夜里,她的脊背或许会依靠在这里?会不会对着这一面牢墙自说自话?
看不到过去,宣城仅所知道的是这里曾经有过她的温度,如今却冷冰冰带着潮湿。
刑部尚书张了张嘴,刚吐露了「驸马」两字,正仰头望着牢窗外白光的公主,忽然转身逼视着他,冷冷问道:“她去哪里了?”
柔弱的外表下藏着的腾腾杀气,如画轴展尽必要见血的剑,虽不同帝王高高在上的威严,但也足以让刑部尚书不寒而栗。
他咚的一下跪倒在地,浑身战栗,道:“公主……驸马没了……”
作者有话要说:宣城,宣城,快快长大。
第169章
寻觅
莫、余两?名牢吏带着宣城以?及一?行护卫她的金吾卫,
来到天牢后山的宽桥上,指认他们将装有驸马尸身的麻袋抛弃的地方。
下?了一?夜的雨,河水几乎涨到了与岸齐平,
将河岸两?旁的杂草也淹去了大半。
此时雨虽然停了,
但河水依然汹涌澎湃,
朝尽头远眺过去,
整条河流便如一?条平铺于地的白练,
奔流不息地向东而去。
两?名牢吏跪在地上,
哆哆嗦嗦的讲述着他们如何麻袋抬到这里,又如何将它抛进了水里,看不见站在他们面前望着河水的宣城牙关缓缓绷紧,
攥起拳头。
指使两?名牢吏行事的刑部尚书亦跪在一?旁,
身上虽然还穿着官袍,
但乌纱帽已然被摘去,
其背后两?侧各站着一?名金吾卫用刀鞘扣压着他的肩膀,
形容狼狈不堪。
等两?名刽子手牢吏交代完了,他颤抖着被吓白的双唇为自己喊冤叫屈道:“微臣皆是听?皇上命令行事,不得已才将鸠酒送给了驸马。
微臣本?也不想伤害驸马,
但微臣上有老?,下?有小,不敢不从皇上的诏令啊!”
宣城拳头搁在桥栏上,
手臂微微颤抖,
胸口起伏,几乎要将下?唇咬出血来。
就差一?步,
就差一?步,她明明就可以?平安救她出来的,就差一?步,
两?人便失之?交臂。
“来人……”她冷冰冰的启齿道。
两?名牢吏和刑部尚书一?听?到她开口,顿时不寒而栗,浑身汗毛立起,以?为公主要将他们处死?在当场。
宣城隐忍下?所有的怒火和心痛,仰头将眼泪咽下?去,声?音不带一?丝情绪的命道:“集所有出宫金吾卫,再调三分之?一?巡城卫兵,无论用什么办法,给本?宫将这条河截堵住,掏干河底,沿河岸搜寻,但凡有驸马的一?丝蛛丝马迹都?不许放过。”
“本?宫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一?字一?顿道。
“是!”她身后的金吾卫异口同声?应道,声?音之?大,几乎把跪在地上的三个人吓得魂飞魄散。
命令即出,宽桥上的金吾卫随之?而动了起来,人马由?一?分作二,一?队沿河两?岸搜索了起来,一?队往河的公主的命令,就算是想要天上的月亮,也必须想办法去摘,何况是截堵一?条小小的河呢?
素来人迹罕至的两?岸,忽然热闹了起来。
金吾卫混着巡城卫兵,不同的装束,却做着同样的一?件事。
他们睁大眼睛,目光如炬,踩过没靴的杂草,一?寸一?寸检视着脚下?所走过的每一?块地方。
为了找到驸马的痕迹,他们不敢放过任何一?处异样,就差没把河岸整个都?翻转过来。
桥面之?上,宣城依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双目平视着整条河水,似在等着奇迹发生。
而跪在地上的那三人,既不见公主有放过他们的意思,也不见公主下?令处死?他们,胸膛里的心似悬在高空之?上,随时都?可能坠落下?来,耳边的风吹草动都?令他们恐惧不已。
没过多久,搜索河岸的金吾卫便有了发现,一?人从远处匆匆跑来向宣城报信。
几乎要站成石头的宣城,终于有了一?丝松动,金吾卫还没有到跟前,她就迫不及待地问道:“发现什么了?”
止步在她面前的金吾卫,将所找的东西呈了上来,禀报道:“卑职们在河岸边上发现了这个。”
那是一?顶黑色漆布制的平顶巾,是牢差专属的官帽,却不是舒殿合该有的东西,宣城脸上显而易见的流露出失望,摇头摆了摆手,让他们继续寻找。
上一?个金吾卫前脚刚离开,又一?个金吾卫又跑来了过来,这回他们有大发现。
“公主,前头两?里远处发现了一?个土堆,看泥土的色泽,应是新鲜翻起的。”
金吾卫一?马当先?,引着宣城来到他们的发现前,有罪的三人也随后被压了过来。
在他们眼前的土堆,是从平地上突兀起来的,金吾卫转过河湾时,第一?眼就被它吸引了过来。
说是土堆,实则更像是坟堆,新鲜的泥土在地面隆起的高度正好可以?埋下?一?个人。
但因公主寻驸马的心情急切,谁也不敢在她面前提及晦气的东西。
宣城面沉如水,毫不犹豫下?令道:“掘开它……”
金吾卫遵令而行,几人将土堆围了下?来,各自下?铲,只?在三两?下?的功夫就有所发现。
“挖开……”宣城说完话?,才发现自己的声?线在隐隐打颤。
就算最?后找到的是她的尸体,她也要把她带回去,生为夫妻,死?也要同葬在一?处,她绝不会让她孤孤单单流落在外。
一?具穿着白衣的尸体渐渐出现在众人眼前,宣城屏息,胸膛内心跳如擂鼓,不敢退后半步,只?怕自己一?退后,双腿便会软下?去。
待金吾卫蹲下?身清理开尸体脸上覆盖的土后,在场的众人皆愣住了,这尸体长相平凡,显然不是驸马。
错了不要紧,只?要不是她……
宣城刚松了一?口气,就听?到身后的那两?名牢吏先?后发出惊讶的声?音,道:“这不是陈差头?”
两?人伸长脖子,恰恰好能看到坑中尸体的面部,岂料会在这里看到相识的人。
宣城本?想找到舒殿合的下?落之?后,再行处置三人,一?听?两?名牢吏所言,犀利的目光顿时向两?人扫了过来。
“说吧,此人怎么会在这里?”连夜的奔波让宣城疲惫不堪,她却不得不强撑下?去,质问两?名牢吏道。
在周身金吾卫的强压下?,两?名牢吏脑中一?片空白,口不择言道:“小人不知……”
宣城从心到身都?很累,累到不想和人多说半句废话?,侧目看向旁人问道:“谋害皇亲,按大豫律该当何罪?”
立马有金吾卫回答道:“其罪当诛连九族!”
“九族……”宣城重复道,语气虽是轻飘飘,但却如烙铁印在两?名牢吏的心头吱吱作响一?般。
两?名牢吏吓得脸色苍白,裤裆一?热,争先?恐后的要开口说话?。
宣城随便点了其中一?个人解释,剩下?一?个则让他闭上嘴巴。
被点到的人是余差头,他哆哆嗦嗦的说道:“昨夜我和莫差头听?尚书差使,给驸马送鸠酒,亲眼看着驸马在我们面前饮下?了酒……”
他将昨夜自己所经历的事情,一?点不落的吐露了出来,再看向土坑中陈差头的尸体,瞪圆眼睛,惊恐万状说道:“但是小的们真的不知,陈差头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又如何死?掉!陈差头的事,与小的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宣城梳理过整件事,轻而易举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问道:“你们是亲眼目睹驸马断气的?可有确认过脉搏?”
两?名牢吏面面相觑,来回琢磨着自己的记忆,最?后反倒落了个不真切,不敢去看公主的眼睛,虚虚应道:“大概……可能……”
不等宣城开口,金吾卫就拔刀出鞘,将刀刃横在了两?人的脖子前,两?名牢吏立刻清醒了起来,答道:“没有!小人没有确认驸马的脉搏,就被陈差头拉到了一?边!”
其中一?人,突然想起了什么来,又语无伦次道:“驸马在天牢中时,陈差头曾言驸马对他有恩,所以?特?意照料过驸马。
陈差头和他妹妹都?是从滇州逃难来的,小人想陈差头说的恩情,大概就是驸马在滇州赈灾时留下?来的……”
这时一?名有经验的金吾卫查验过陈差头的尸体后,凑到了宣城的耳边,向她汇报道:“此人身上并无致命伤,依尸体上的表现,应是溺水身亡。”
如果真的是如此,宣城便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她放低身子,与两?名牢吏对视,无情道:“若有半句假话?,你们的家人一?个都?保不住。”
眼中的寒意,让两?名牢吏俱是胆战心惊,连连道:“小人不敢!”
宣城让金吾卫把三人带下?去按律处置,他们已经没有用处了,转头再此看向土坑里的尸体。
她相信舒殿合一?定逃出了天牢,一?定还活着。
“若是她没死?,那她人呢?”她想不明白对方的打算,但只?要她活着,她就一?定会找到她。
她一?边令金吾卫继续寻找舒殿合的踪迹,一?边让人将陈差头厚葬,寻其家属,妥善安置。
如果没有陈差头以?身相代,舒殿合此时必死?无疑,宣城自然不能弃之?不顾。
得到了舒殿合确切活着的答案,宣城也不需要再在这里逗留下?去了,她又急匆匆地回到了皇宫中。
此时的她已非过去的她,眼下?整个天下?的担子都?摆在她的面前等她担起,她已无法一?心一?意的将自己耽于情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