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舒殿合与赵鸿池一样的迷茫,不懂怀阳长公主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天牢里。对方既然没有?开口,她也不好说话。两相沉默不语,直到怀阳长公主转过身,再次看向舒殿合那张受伤的脸,眼眶猝不及防一热。
她伸出手去,想触碰舒殿合脸颊上的?伤口,又想到两人如今的?身份,手指僵了僵又收了回去,缓缓说道:“你很像你的?母亲……”
若不是舒殿合活生生的?坐在她的?面前,她都会以为眼前的?一切都是幻觉。
“你……认识我母亲?”舒殿合稍迟一些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主因「母亲」这个词汇对她来说太过陌生。
“当然……”怀阳长公主勉强找了一个合适的?词,喉咙干涩的?说道:“我和你母亲是……旧友。”
岁月如白驹过隙,她已经忘了自己十八岁的?时候长什么样子,但永远忘不了十八岁时遇到的那个人是什么模样。
那时她的?哥哥还是大将军,自己也还未出阁,而她已是一国之母,坐在启帝的?身侧,雪莹修容,纤眉范月,额上花钿蕊红,云鬓漆黑,满头的?金钗步摇都在映衬着她的美。
她对自己颌首轻轻一笑,眉眼如画,艳若桃李,彼时满堂的?烛火都因她而增亮了几分。
她看得?呆了,连哥哥呼唤她的?声音在耳边都置若罔闻。
再看向舒殿合,她越发觉得?母女两人的面容相像,但眼前人比之于她的?母亲还是稍逊几分。
她又想到了什么,补到:“当年我曾差点就成了你母亲宫中的女史。”
她曾经央求哥哥把自己送入宫中,只盼能靠近她一些。
谁知阴差阳错之下,哥哥将她的姓名添入了选秀的?名单中,让她差点成了启帝的?后妃,与她共侍一夫。
舒殿合听完她的话后,失魂落魄的?自语道:“他们到底是怎么样的人?”
史书上说,自己的?父亲是无能的暴君,所以才丢掉了国家,对自己的?母亲只字未提。
而她亲身从那一个个人口中所听说的?,却仿佛并非如此。
一层层的?故事剥离开,牢房里渐渐昏暗里下来,怀阳长公主见时候不早了,道:“日后有机会,我再和你细说吧。”
日后?有?机会?舒殿合百感交集,沉声道:“恐怕我活不出这个天牢了。”
怀阳长公主以为她说的?是自己哥哥要处置她的?事,一顿声,半是劝慰的说道:“宣城在想尽办法救你出去,你……不要负她。”
自己永远的?失去了,所以更希望这些晚辈能得到自己曾经渴望拥有的?幸福。
舒殿合愣了愣,如果她认识自己母亲的话,她也该知道自己的?女子身份,这话的?意思……
怀阳长公主走出天牢时,天空下起了稠密的?小雨,赵鸿池正执着伞站在马车前等她,雨点落进路面的泥土里倏忽不见。
她一言不发走过他的?面前,提起裙摆,径直登上了马车,赵鸿池随后上来坐在她的?身侧。
马车动了起来,良久之后,赵鸿池才理屈的?低低唤了一声道:“怀阳……”
没有得?到回应,他面上无异,暗底却酸着腮帮子,问道:“你是不是对他还是念念不忘?”
怀阳长公主眉头皱起,道:“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愿看着?这个与自己相伴了十多年,对自己尽是包容的丈夫,有?脾气也好像对着一团棉花,她撇过头去,瞧着晃动的马车帘。
“她是……”
“她不是你想的那个人。”怀阳长公主懒得?与他对质,径直搪塞道:“宣城怀孕了。”
“怎么可能?”赵鸿池面色一变,断然不相信自己的?推测是错的?。
在皇城的午门外架有一面八尺见圆,大过磨盘的?登闻鼓。
寻常情况下,大臣要向皇上递折子,都得须经过通政司的代呈。
但偶尔也有?事出意外,如军事急信,大臣怕通政司的传递会贻误军情,须将军情立马禀报到御前,则会敲响这面鼓。
鼓面一响,整个皇城上下都能听见鼓声。如此一来,皇上就会立马接见送信来的人。
又或是,大臣有冤情要诉,皇上拒而不见,只要登闻鼓一响,皇上碍于颜面冯正经过了百般思量,最终还是站在了这面鼓前。
他拎起鼓槌,义无反顾的将它重重敲击在牛皮制的鼓面之上。
负有?弹性的鼓面随即将他的?鼓槌反弹回来,冯正挫而愈坚,一下又一下,敲的越来越重。
闷雷似的?鼓声自鼓面播散开,即刻传至皇宫的角角落落,让正为皇上准备早点的左淮的?手都抖了抖,差点把一碗燕窝倾倒掉。
少顷,冯正被带到了吕蒙的?面前。
吕蒙饮过茶,打?量了他一眼,问道:“你是冯丞相的二子?如今官任刑部从五品员外郎?”
冯正不卑不亢地应道:“微臣正是……”
“你清晨敲响登闻鼓是为何事?”吕蒙手指敲了敲椅把手,垂询道。
冯正掸起自己的?下摆,朝吕蒙跪了下来,开门见山的道出自己的?目的:“微臣要向皇上诉冤!”
“嗯?”吕蒙仅发出一声,浑身的威严便倾尽而出。
冯正如芒在背,鼓足勇气?道:“微臣要为舒驸马诉冤,舒驸马下狱实是无辜!”
吕蒙光是听到「舒驸马」三个字,脸色立马就阴沉了下来,大殿内的?气?氛骤然紧张。
冯正强装作毫无察觉,背后的细汗却一层层冒出来,继续说道:“微臣在刑部翻阅案卷时,偶然发现了关于舒原宿反诗案的?卷宗。
阅览之后,对他所写的?那句诗萌生好奇,于是便将它抄记了下来。
驸马文?识渊博,学贯古今,微臣就拿着那诗请教于驸马……”
吕蒙缄口不言,静静听着他解释。
冯正也不敢抬头看看他的?神情,双目一闭,一咬牙,将所有?的?罪责全揽到了自己的?身上,道:“所以舒驸马其实是为了帮助微臣解惑,才让皇上误解了他。”
这个借口虽然蠢了点,但是他是刑部的大臣,也的?确替舒殿合拿过关于反诗案的?卷宗,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
“况微臣且有?证据,关于舒原宿的反诗案,微臣曾私底下调查过一些事情,都汇聚于微臣所写的?折子里。”
冯正僵硬着?身子,从袖子里掏出一本蓝本手札来,高举过头向吕蒙呈上,然后静待着?他对自己的?处置。
吕蒙没有发话,大殿内大殿内死一般的寂静,冯正胸膛紧张的起伏着,耳边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
来之时他便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只希望能够让皇上轻饶了自己的?好友。
“来人啊,把他拖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卷
:81-120
博弈
第四卷
:121-140
长夜
所以接下来就是最后一卷:启明
(不会再写四十章,大概很快就到尾声了)
第161章
桃之夭夭
冯正被吕蒙投入了天牢之后,
消息传到丞相府,丞相府上下登时乱成了一团。
“你?哥哥他是不是傻了,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冯母用手帕拭泪,
一句句泣诉着。
“他这分明是想给舒慎代罪!”冯焕森坐在堂前,
眉宇夹杂着怒火,
面色如寒,
拍案责骂道?:“这个逆子,做事毫不顾忌后果,就?不怕皇上一怒之下诛了他九族?”
冯夕婉六神无主,安抚完母亲,跪到自?己的父亲的面前,
扯着他的袖子道?:“父亲不管怎么样,你?都得救救二哥啊!”
冯焕森握紧拳头,
鼻息之间喘着粗气。他这一生小心谨慎,
步步为营,
好?不容易才在官场上站稳脚跟,勉强保全家富贵无忧,衣食有着。没想到临了了,
临了了,反被儿子将了一军。
可料想那些平日里早已对自?己的虎视眈眈的政敌们,
稍后定会借这个由头,
纷纷向皇上的案头递上弹劾自?己的折子。
那就?是一群嗅着腥味而来,
趋之若鹜的豺狼,平日里没事都要挑刺,
怎么可能会放过?这次机会。
如果这件事处理不好?,少了一个儿子算是轻的,重则他这丞相府上下都得跟着树倒猢狲散。
他沉气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唤下人?道?:“把?我的官袍拿来,我要入宫一趟,看看皇上到底要怎么处置守拙。”
又侧首对冯夕婉,斩钉截铁道?:“你?现在立刻去你?二哥书房里,把?他寻常的那些与人?通信的书稿信件都烧了。
稍后皇上定会派都察院的官员上门来调查你?二哥,什么都不让他们搜到!”
他太熟悉官场里的那套把?戏了,想要掰倒一个人?,什么下作的手段都可能使出来。
就?算犯错的人?清清白?白?,也不乏调查的官员故意作祟,无中生有,将莫须有的罪名栽赃到他们的头上。
临走前,他不忘对女儿叮嘱道?:“还有这件事先不要让你?二嫂知?道?,免得她担惊受怕,伤了自?己和腹中的孩子。”
冯夕婉忆起那日他二哥对自?己说的话,恍恍惚惚,只知?点头。
正好?今日她二嫂出门回娘家,不在府上,应该还不知?道?二哥出事了。
冯冯焕森话音未落,苏问宁就挺着肚子正巧从外面走了进来,苍白着脸问道:“守拙怎么了?”
冯焕森顾不得将家人?挨个安抚好?,急匆匆出了府,乘轿朝皇宫而去,一路上他都在捻须盘算着这件事该如何处置。
早知?今日,他当初就?不应有那一丝心软,放纵舒殿合进入官场……
他攥紧放在大腿上的拳头,胸廓气得剧烈起伏,转头又迅速的冷静了下来。
事已至此,后悔也无用了,还是该想想如何替守拙求情。
到了皇宫之后,原有资格乘撵而入的他,放弃了撵驾,徒行来到了太宇殿前。
他手臂颤抖的摘下了自?己的官帽,然后掀袍在太宇殿前跪了下来,将官帽板正的摆在身侧,叩首长呼道?:“老臣有罪!”
殿内的内侍听到动静,很快就?将事情通报给了吕蒙知?道?。
正御笔写着朱批的吕蒙发出一声冷哼,不苟一笑道?:“让他在外面等?着。”
天气虽然回暖了,但?还是夹杂着些许冷意。太宇殿前的穿廊风呼呼刮着,冯焕森身上所着的官袍不厚,让冷风轻而易举的钻入他衣物的夹缝里带走温度。
再加上步行了一路,他本来身上就?出了不少热汗,在地上跪了片刻,那热汗就?变成了冷汗,跟着内衬紧贴他的身上,凉意渗人?。
往日里皇上绝不会将他这样晾在这里,冯焕森跪了一会,仍不见宫殿内有所回应,便心知?肚明皇上对守拙的态度是如何,一时忍不住悲从心中来。
吕蒙出来的时候,只见冯焕森狼狈的跪在大殿前,官帽被放在一旁,头上须发皆乱,哪里还有过?去一国之相的模样。
他负手走到冯焕森的面前,弯腰瞧着他,明知?故问道?:“丞相为何跪在此处?”
冯焕森闻声肩膀颤了颤,旋即抬起头来,双目带着血丝,再次叩首长呼道?:“老臣有罪!”
吕蒙故作不懂,问道?:“丞相一心为国,鞠躬尽瘁,劳苦功高,何罪之有?”
冯焕森被重重的一噎,被风吹得干裂的嘴唇翕动,道?:“老臣教子不严,以致于二子冯正酿成大错,老臣应当父代子过?,请皇上降罪。”
吕蒙直起腰来,仿佛恍然大悟,“老臣不起……”冯焕森咬紧牙关,道?。
“唉,冯卿你?这是何苦?你?我君臣半生交情,你?不知?朕,朕焉能不知?你??
冯正是冯正,你?是你?。你?为国家操持一生,劳心劳力,这都是朕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
要没有你?,朕每日为俗事忧劳不堪,如何还有片刻休憩的时间?”
吕蒙拍拍他的肩膀道?:“你?放心,冯正犯错,是其自?作自?受,朕绝对不会牵连于你?与家眷。
冯相是朕肱骨臂膀,朕还要倚仗冯相来治理天下,冯相大可安心。”
冯焕森的脸色变了变,皇上这意思是让他放弃冯正这个儿子……
“这万万不可啊,皇上!”他顿时涕泗交流,膝行至吕蒙脚下,哽咽着说道?:“皇上,臣教子无方,合该身死谢罪。老臣也知?道?冯正犯的错国法?难容,老臣不敢徇私。
只是父母之爱子,如心头之肉。刀斧加诸逆子,无异于剜老臣之心腑。
老臣年?老残喘,已无时日,不忍白?发人?送黑发人?。
请皇上悯恤臣心,可怜老臣,网开一面,饶老臣之犬子一命。”
“老臣愿免冠去袍,百杖替子赎罪!”
吕蒙已经够给他颜面了,见他见好?不收,心头不免升起愠怒,将手掌搭在冯焕森的肩头,并不用力,冯焕森却如肩头被施加了千斤重的威压,不得不躬身俯下。
吕蒙收回手,淡淡道?:“冯相这是何意?堂堂国相,君前失仪,不该啊。”
他睥睨着冯焕森,接着道?:“你?也说了,冯正国法?难容,你?不敢徇私,那你?还求情作甚?”
不容求情的态度明晃晃摆在冯焕森的面前,令冯焕森恍若一下子跌入谷底,脸上的血色尽失,须发瞬间枯老,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武定侯府内值夜的仆人?提着黄灯笼,将府邸上下都巡视了一遍,确认门闸都已关牢,不会给小贼任何一点机会后,才放心下来回到自?己的值房中休息。
守在主人?卧房外间随时以备公主吩咐的侍女,侧头依靠在门柱上,有一下没一下打着瞌睡,身边一盏夜灯如豆,火苗在灯罩整座侯府都沉浸在安逸的睡梦中,包括它的男主人?。
于卧房的黑暗中,怀阳长公主自?然翻了一个身,背过?自?己的丈夫,然后睁开了无比清醒的眼睛。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自?己道?。
彼时她站在她的面前还是一个稚嫩无比的小女孩,虽然年?龄已是碧玉年?华,容貌也大概长成,但?与成熟端庄的她相比起来尚差之远矣。
她也是第?一次与她面对面说话,不免惊慌失措了一些,脑中呆滞了许久,才明白?过?来自?己要回话,连忙不甚流利的回答道?:“臣女……臣女……姓吕名芊。”
“吕芊?”她朝自?己莞尔一笑,念道?:“桃之夭夭,其叶芊芊。吕芊,是个好?名字。”
自?她口中念出来的自?己名字,好?似温柔了百遍,宛若月光下慢慢溯流的秋水,她从未感觉自?己的名字有这么动听过?。
“你?就?是吕将军的小妹?本宫时常听吕将军在陛下面前提起你?。”
她脸颊莫名其妙的烧了起来,垂着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心脏在胸膛里砰砰直跳。
不知?她是对人?人?都这么随和,还是唯独对自?己。
自?那一面后,她原本以为自?己还有很多?机会一步步走到她的身边。
只要能够日日见到她,听到她的声音,就?算成为启帝的后妃,她也可以勉强自?己……
哪知?道?直至那年?她哥哥起兵造反,皇宫漫天大火,烟雾熏天,殿阁倒塌,她与启帝一同?殉国,她们之间的距离也只保持在自?己永远仰望着她,而她不知?自?己心慕她的份上。
她支着耳朵等?了一会,只听身后的丈夫呼吸平稳绵长,应是睡熟了。
动手小心翼翼挪开他搂在自?己被子上的手臂,她忐忑地起了床,直至离开了床榻,她的丈夫依然睡的沉沉。